刘格致.郑州大学历史学院.450000
“莲足”作为千年女性美的想象,缠足起源从夏禹说、春秋说、秦汉说、六朝说到五代说、隋唐说,一直众说纷纭。获得较多学者认可的是五代说,“李后主官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令窅娘以帛缠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形,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 ,南唐窅娘以帛绸裹足起舞,博得后主李煜欢心,但此时只是将足缠紧,并未如后代将脚骨折断。1988年出土的南宋江西德安周氏是我国出土的第一具缠足女尸,其脚骨折断,足上淡黄色缠足布长2米、宽10厘米,脚趾不同于明清脚趾向内弯折,而是别具一格地向上翘,墓中出土的七双鞋子则全部都是“小脚式尖型翘头弓鞋”,顺应了宋代妇女“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 的审美观。
莲足之美,首先建立在男性掌握话语权的书写上。
中国古代对女子足上柔弱、纤细的想象由之甚早,汉乐府《焦仲卿妻》中有“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北宋苏东坡也有关于缠足的文学作品《菩萨蛮•咏足》:“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又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称赞女子缠足起舞之美丽。到了北宋中后期,缠足流行开来,《宋史•五行志》中记载:“理宗朝,宫人束脚纤直,名快上马”,表明缠足在上层社会中流行,明清的《浙江风物志》记载,浙东南地区明文规定“丐户人家男子不许读书,女子不许缠足” ,缠足一度作为身份的象征。南宋至明清时期,缠足被认为女子品德与贞节的礼教象征,清《女儿经》有云:“为甚事,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构束。”不仅如此,缠足还成为了身体资本,如河南卫辉歌谣所唱:“小红鞋儿二寸八,上头绣着喇叭花,等我到了家,告诉我爹妈,就是典了房子出了地,也要娶来她” ,在男权社会中,缠足与否成为婚姻市场上的一个重要指标,与婚姻质量、生活水平直接挂钩。在这种文字书写下,缠足是美的衡量标准,是身份象征,更影响终身生活质量的重要指标。于是,女子缠足成为生存生活的必要条件,缠足从文化上的正统,强化为风俗上的社会实践,上升到女性群体的行为准则。
在法国学者福柯最著名的“权力的凝视”理论中,凝视是管理者通过可见性,管理辖制下的居民的一种权力知识技术,如“全景监狱”中的犯人因为恐惧而自觉警惕并规范自身行为。在封建夫权社会这一巨大的“全景监狱”中,男性作为“权力的眼睛”凝视女性,女性则不得不服从于夫权的建构并规范自身行为,女性的身体被话语书写、构建和想象。时间推移至近代,社会发生重大变化,有关缠足的书写也发生转变,女性的身体被重新建构。
近代反缠足的声音首先由西方传教士开始。自19世纪60年代,一些教会女校开始禁止缠足者入学。1875年,“天足”一词第一次被公开使用,派驻在厦门的英国传教士麦高温牧师(Rev. John MacGowan)成立厦门戒缠足会(The Heavenly Foot Society),直译为“天(赋)足会”。1895年,立德夫人(Mrs. Alicia Little)在上海成立“天足会”(Natural Feet Sociaty),“天足”一次正式进入中文词汇。西方传教士更多关注缠足的两个方面:对造物主赋予女性天然、完整身体的破坏和从医疗卫生角度对女性健康的戕害,建构起一种评价缠足的“卫生话语”,女性的身体在医学语言下被重新书写。
随着时间推移,维新派开始将缠足与“强国保种”的国族主义挂钩。晚清时期,中国民族遭遇空前的生存危机,在“亡国灭种”的威胁下,国族主义空前强烈。这种亡国灭种的生存威胁同样也体现在了有关身体的书写上,一方面国家机体衰弱,“不数年间,遂颓然如老翁,靡然如弱女” ;另一方面,含有轻蔑意义的“东亚病夫”一词被频繁使用,拖着辫子吸鸦片的男性和裹着小脚身体羸弱的女性成为常常被书写的形象。此时维新派提倡的废缠足,实质上是作为一个从身体入手、有关强国保种的启蒙话题,带有强烈的国族色彩。
康有为在在给光绪帝的奏折写道:“试观欧美之人,体直气壮,为其母不裹足,传种易强也。迥观吾国之民,羸弱纤偻,为其母裹足,故传种易弱也。” 这一说法获得了普遍认可:女子“举步维艰,周身血气,不能流通,斯疾病生矣。此时为病女,将来即为病妇,病体之遗传,势必更生病孙。……统二万万之妇女,已皆沦于此境界,迄未改革焉,则人种之健全,必不可得,彼东亚病夫之徽号,诚哉其有自来矣。” 在维新派的书写下,不废缠足,女性无能强身,种族无能兴盛;只有废缠足,中国才能强大,民族才能保种,缠足实在意义重大,流毒无穷,不可不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这种逻辑下,废缠足被书写为维新派“强国保种”、开启民智的启蒙话语。
到20世纪初,在改革派与革命派的笔下,女性形象成为了国民改造的重头戏。女性不仅被书写为“国民之母”,更为建构为“女国民”,“女界革命”成为重中之重:“论家国革命之先后,并无秩序可言;论男女革命之重轻,则女子实急于男子万倍。” 在这种建构里,女性要成为现代意义上与男性并肩的“女国民”,破除裹着小脚、扭捏走路的身体形象是国民改造的重头戏。1912年3月,孙中山下令,缠足使女性“动作竭撅,深居简出,教育莫施,世事阁问,速能独立谋生、共服世务”,其“害家凶国,莫此为甚”,所以“当此除旧布新之际,此等恶俗尤宜先事革除,以培国本。” 此时的废缠足与断发、易服一样,被书写成为改造国民、划分新旧阵营的身体语言。
通过对女性足之美从缠到放的转变过程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古代对“三寸金莲”中文化荣耀的大肆赞美,还是近代反对缠足的呼声中对“强国保种”、“女界革命”、“以培国本”等宏大话语的强调,“缠足”都是一个被泛政治化的社会符号。尤其到了近代,缠足不再仅仅是女性生活中类似于梳妆审美的渺小存在,被国家、民族、阶级、革命等词语裹挟,成为宏大“家国叙事”中的一个元素。
在近代改革家与革命者的书写中,缠与放是二元对立、不容商量的选择,缠则落后愚昧,放则文明独立。但实际情况是,近代中国的缠与放从来不是一个从旧到新的直线过程,这一过程同样也伴随着微观意义上女性放完再缠的挣扎、“解放脚”行走的不便、新旧审美的斗争等等微观元素。通过关注巨型文本所书写的身体,我们可以清晰了解到在国族、革命、现代化领域内的“巨型历史”,但与此同时,这种被裹挟在这种宏大叙事中女性个体的低喃,
20世纪50年代,香港两位外科医生曾对缠足妇女的小脚进行研究,发现她们的脚部骨骼形状已经发生变化,“就大幅度内折向脚掌的外部四趾而言,其关节已经发展成为可以调适其扭曲状态的韧度,即使用力扳扯,也无法拉直。” 福建地区流行马蹄足型缠足方式,这种足型成型后前足平面与足跟平面呈阶梯状(见图1),必须穿特制的“高跟鞋”将足跟垫平才能行走, 强行放足后日常生活都难以进行,所以马蹄足型缠足畸形的妇女大多终生缠足,放足后行走更加困难,反而成为生活负担。
图1马蹄足型缠足畸形正侧位.线片 (马蹄足型畸形正位片为与地面成 45°照射)
小巧金莲,一缠便没有“回头路”,但历史不等人,近代的社会巨变突如其来,“男性对女性之美,已易标准,缠足之风亦为自然的绝迹”,一些城市里,天足审美被迅速提倡,“一般男子,目光骤移。竟有‘凡新皆美,凡旧必媸’之风气。俗必趋时,饰求革旧。命之曰摩登,呼之为时髦”,更甚至“旧有缠足之妻,多成弃妇;纤小难放之足,每致离婚”,一些小脚女子“怨母之缠其足也,较(从前)以足大而怨母之弛其缠者,同一而弗异矣” 。面对近代巨大的社会变革,在宏大的“家国叙事”里,缠足不再美丽,反而要被鄙视、嘲弄,这些小脚女子的身体被书写成旧世界封建的残余,作为新世界的对立面而被“凝视”与隔绝。
正如美国学者高彦颐所说,近代缠足“缠——放——缠——放”的这一过程,体现了过渡时期“在时间、感情和时尚之间徘徊、游移和摆荡的动态” 。在巨型历史的书写中,女性在缠与不缠间的犹豫与摇摆同样值得关注。
晚清是一个慌乱的年代,在这一时期,既有对天足的赞美,也有对“三寸金莲”的喜爱。江西丰城歌谣中唱道:“粉红脸,赛桃花,小小金莲一拉抓,等得来年庄稼好,一顶花轿娶到家”。在1935年的上海市,观察者所看到的情况还是“小脚的妇女依然风行”,若有“烫头发、穿高跟鞋、画眉、点唇的女子”偶尔出现,当地妇女便会说:“呦!瞧狮子狗!” 晚清至民国时期,新旧世界交杂,有人非天足者不要,有人非小脚女不娶,这种混乱与糅杂的审美现实就这样呈现在女性面前。在男性掌握主要话语权的社会中,缠与不缠与女性的婚姻、交往、审美、服饰等重要生活领域息息相关,缠还是放,成了一个纠结的选择。
在晚清蹉跎子所著的讽世小说《最新女界鬼域记》 中,女主人公莺娘要进学堂之前,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放足,莺娘在入校后,在另一时髦女生沈鱼“揣摩些新风气”的怂恿下开始犹豫,想找个让足可大可小的好法子。于是在小说的虚拟世界中,化学师研制出足界“收放自由液”,想大就滴上一滴,想小也滴上一滴,收也自由,放也自由——“你今后要新就新,要旧就旧,好算个无往不利,普通社会中的妙人儿了。”
小说中的“收放自由液”虽然是想象,却很鲜明地揭示出了近代宏大叙事里“缠则守旧,放则先进”所建构二元对立中的空白区域:在社会审美话语巨变的背景下,抛开宏大的国族话题,缠足与女性生活息息相关婚姻、审美、人际、服饰、道德等领域息息相关,缠与不缠,是与女性自身生活密切相关的纠结选择。如果仅仅站在新旧对立的角度看待女性的犹豫与摇摆,认为不放足就是观念陈旧,显然是一种对当时女性所处社会境遇缺乏同理心的表现。
尼采曾说:“肉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 身体在自然界中生成,其生物性与生俱来。与此同时,个人以身体作为载体,镶嵌在社会的庞大结构之中,人类的一切活动都经由身体发出,并在身体上打上深刻烙印。身体与社会复杂互动而又相互交织,彰显着个体乃至整体所处时代的经历与风貌。
法国学者福柯认为身体是被控制和驯服的,他在有关身体的论述中揭示了话语的建构功能,指出社会性的和政治性的权力总是通过话语运作的 ,这在中国由古至今关于女性的身体建构中可见一斑。
近代是一个国族崛起的时代,无数权力精英振臂呐喊,构建出对国家、民族等概念的塑造与认同。宏大的历史叙事书写着女性的身体,女性的身体代表着一种文化的趋向,一部国族的历史。但与此同时,“当国族的时间和世界的时间向前飞跃的时候,似箭的光阴以同样稳定的速度在个体生命史的层次上穿梭” ,缠足的历史还是一具身体的历史,一个个体的时光,宏观话语下女性个体的摇摆与动荡,同样是近代中国新旧交织中不可忽视的个体声音,而正是这种声音,让历史有了多声部的可能。
注释:
1.[元]陶宗仪:《缠足》,辑于《南村辍耕录》,卷十,北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
2.[宋]辛弃疾:《辛弃疾全集校注(全二册)》,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63页。
3.[宋]苏轼:《苏轼全集》,上海:上海古藉出版社,2000年,第628页。
4.《浙江风物志——中国风物志丛书》,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
5.王申:《缠足再论》,《史学月刊》,1999年第2期。
6.李一粟:《从金莲说到高跟鞋》,《妇女杂志》第17卷第5号,1931年5月。
7.梁启超:《新民说·论尚武》,《新民丛报》,第28号,1903年3月27日。
8.康有为:《请禁妇女裹足折》,《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资料(二)》,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年。
9.炼石:《女界之与国家之关系》,《中国新女界》,1907年2月。
10.丁我初:《女子家庭革命说》,《女子世界》第4期,1904年4月。
11.《大总统令内务部通伤各省劝禁缠足文》,《临时政府公报》第37号,1912年3月13日,台北1968年影印本,第3—4页。
12.H. S. Y. Fang and F. Y. K. Yu:“Foot Binding in Chinese Women”,Canadian Journal of Surgery,3(April 1960),第199页。转引自:[美] 高彦颐:《缠足“金莲崇拜”盛极而衰的演变》,苗延威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页。
13.秦为径:《中国四省部分地区现存缠足畸形抽样调查》,第四军医大学,2008年,第37—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