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万章
绘画史上的明末清初,是奇才、怪才、异才与群雄辈出的时代,避开周知的“四王”“四僧”及“新安画派”“金陵画派”等诸家不论,在朝野之中,还涌现出天赋异禀的各类书画名家。这些才人,大多并无功名,不求干进,多散居于江南、岭南和巴蜀等远离中央政权的边缘地区,各自为营,与三五知己同声相求,以独有的笔墨抒发着异于常人的情趣。僻居岭南地区的梁梿及其“寒塘画派”诸家便是一个缩影。
清 梁梿 山居清话图 44cm×22cm 纸本设色 广东省博物馆藏
梁梿的生平事迹,在诸书中记载并不详细,现依据《顺德县志》《五山志林》《粤东诗海》及时人如梁佩兰(1629——1705)、屈大均(1630——1696)及陈恭尹(1631——1700)等人诗文集,大致可了解其基本情况:梁梿,字器甫,一作器圃,别署寒塘居士、铁船道人,广东顺德人,生于明崇祯元年(1628),卒在清康熙十二年(1673)。其父梁在廷,官叙州同知。梁梿年及弱冠而补诸生,有声于里。据说其“盛年自废”,以其年龄推算,当正是明清鼎革之际。入清后,他隐居乡里,结茅池曰“寒塘”,悬板桥以限往来,非其人不得而入,因而人称“寒塘先生”。他早年常常感慨世难,落落无所成,与同里诗人罗孙燿结石湖诗社,又与同邑何衡、何绛、陈恭尹及番禺陶璜等以诗文酬和于北田,故有“北田五子”之称。
梁梿虽然享寿不永,且大多数时间蛰伏于自筑的孤岛,但与“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同道中人则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社交关系。在清初“岭南三家”(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的诗文中,便有多篇印证此点。从这些诗歌中,不仅可看出其朋友圈构成,更可见其隐逸生活之一斑:梁佩兰有《寄寒塘》诗赠之:“寒塘草根穴蟋蟀,即是幽人一片茅。飐水白莲移镜影,坠墙红桔上霜苞。闲装画卷随人乞,病借医书要自抄。近日登山大桥趯,不时攀树弄禽巢。”据此可看出梁梿过着超然世外、以诗画自适的惬意生活。在屈大均的两首《招梁器圃》诗中,也可以看到这种悠然自得的写意生活。其一曰:“罗浮四百玉芙蓉,上有飞桥跨两峰。君爱麻姑台上月,归来莫待海门钟。”其二云:“山山雪里肉芝肥,之子春深尚不归。长恨铁桥峰下水,东西分作两泉飞。”梁梿那种忘情山水、天人合一的情致跃然笔下。陈恭尹则有《读梁高士寒塘辞世诗次韵哭之》诗曰:“寂寞空斋闭竹门,寒塘西畔暗云屯。心从灰后仍余热,水到穷时自得源。作传敢辞朋友责,遗经深幸子孙存。朱明丹火西樵月,明尔千秋处士魂。”对之颂扬备至。
梁梿工诗、书、画,其诗力追中唐,冲澹有自得之致。在其诗书画中,真正使其显名于世的,还是其画。据说当时“片纸之出,人争宝之”。可惜他盛年早逝,画迹传世极少。现在所能见到的,大概就只有《山居清话图》(广东省博物馆藏)了。此图为册页,与高俨、赖镜、李象丰的山水及邝日晋的书法合装一册。作者自题曰“癸卯花朝,五峰梁梿画”,钤白文方印“梁氏器圃”和朱文方印“牧豕后人”。“癸卯”即康熙二年(1663),梁氏时年三十六岁。该图远山法倪云林笔意,用折带皴写山石,淡墨晕染,意境萧远;近景则明显受到“吴门画派”影响,细笔皴擦,用墨沉着酣肆。图中两座茅亭半掩于深山幽林中,亭下清泉流淌,亭中促膝相谈,远处雾霭朦胧,近处树影斑驳,一派远离尘嚣、复归自然的桃源景象。这与同时期广东另一山水画家高俨的风格相近,似可反映出当时遗民一种较为普遍的心态。有意思的是,此图画面用笔厚重,气韵浑厚,又与“金陵八家”之一的龚贤(1618——1689)有神似之处。梁梿与龚贤的年龄相若,一个长期活动在南京,一个僻处岭海。梁梿足不出岭南,龚贤也基本没有到过岭南,因而两人有过交游的可能性极小。其时美术传播的途径极为狭窄,两人能及时看到对方作品的可能性也极小,因而二者惊人的相似只能理解为艺术的暗合。在明清鼎革之际,大多数遗民画家都喜欢在画中以较为浓厚而超逸的笔墨宣泄胸臆,因而在遥遥相距数千里的江南与岭南两地,出现相近的艺术趣向,不能不说是时代风气使然。
清 龚贤 高岗茅屋图 273cm×99cm 纸本水墨 天津博物馆藏
梁梿的画远师倪云林,后参以董源、黄公望笔法,近法“吴门画派”,形成自己独特风格,属典型的文人画体系,这正如近人陈融(1876——1956)的《论岭南人诗绝句(梁梿器甫)》所赞:“诗情衰柳板桥间,画境如诗意态闲。几笔云林从所好,未曾辛苦作荆关。”可见其独出机杼的文人意趣。
梁梿及其画艺在当时的广东地区颇负盛名,其子弟传其学者数人,因而形成了“寒塘一派”。但因文献记载阙如,且画迹不张,目前只知其传人有梁楫、梁谓二人。
梁楫为梁梿之弟,自号东岜山人,有乃兄之风,善画兰、竹,但无画迹传世;梁谓系梁梿次子,字言公,诸生,卒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能以诗画传其家,时人将其父子比作“大小米”(米芾、米友仁)。其画“寸缣尺楮,收藏多珍焉”。陈恭尹有《送梁言公之惠州》诗云:“丰湖清绝地,乱后几人行。秋水明诸壑,官桥带两城。少年初旅食,多艺盛时名。佐幕前贤事,良材斫始成。”从“少年初旅食,多艺盛时名”可知梁谓年少即具有多方面艺术才能,可惜也无画迹传世。
梁梿及其传派因画迹传播不广,又偏居一隅,不事张扬,缺乏与主流画坛的交往,故影响甚微,不仅一般画史鲜有言及,即便在区域绘画史研究中,也往往被忽略和低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缺憾,或有望于文献资料与画迹的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