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
俄罗斯国境入口,途经一个叫珲春的城市。珲春在满语里有“边地角落”的含义,这座小城是名副其实的边陲之地——中俄朝三国交会处。慢车坐了一夜,我也疲乏了,寻思着下车去洗把脸。珲春火车站簇新而亮堂,站内贴心地标注了朝鲜文、俄文、中文,方便不同国籍的乘客辨识,可逛遍车站,我愣是找不到洗手间在哪里。
询问站门口的大爷,他解释说,珲春这几年才发展起来,车站是新建的,卫生间还没造好。大爷又指指站外的荒野:“在那儿,有个旱厕。”上一次接触旱厕,还是在甘孜藏族自治州的高原上,缺水又极寒,想不到在东北边境又遇上了。
意料外的野地旱厕竟让我莫名感到快活,从旱厕出来,站在齐腰高的荒草丛中,我有种想朝着东面的俄罗斯边境大声喊“你好”的冲动——或许我们并不像原本以为的那样娇贵。身为学生,每一趟精打细算的火车旅行我都不期待能有多“舒适”,条件简陋一点,反而更有回归原初的感觉。
事实证明,我的远东之旅自始至终野气十足。首先是入关,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关被戏称为“全球最破”,绝非浪得虚名。一个钢棚,没有空调和暖气,两个工作人员,无暇顾及排队递护照的旅客。过了海关并未直达终点,车还要穿越大片荒原,往东走上大半天。我也算见过不少荒原,但中俄边境的无人区与众不同,这里的荒草完美诠释了“野蛮生长”这个词,大有天高皇帝远的气派,铺天盖地,随心所欲。
傍晚的荒原中闪现出一滩滩幽冷湖泊,我知道目的地将近了。听人说过,俄罗斯属于冷水海域,与我国境内的暖水海不同,这里的湖泊更为深邃、清冷。窗外的水域逐渐密集,终于变成绵长静谧的海岸线,前面就是远东最大的不冻港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
我住的小旅馆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火车站附近,是一幢獨门独户的红房子,木质扶梯吱嘎作响,单人间不大但胜在清净。出门就能看到火车站的“9288纪念碑”,这里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终点。西起莫斯科,跨越8个时区,总长9288千米,很难想象这条世上最长的铁路正躺在我窗前,风尘仆仆,面朝大海。
这座小城的尘土感很重,像极了我国东北以及一些内陆城市,天空多有阴霾,渔港清冷静谧。本地物产匮乏,街上多是日韩的二手车,满街走着高头大马的白人,神色中却没有欧洲人特有的泰然自若。好在山海壮美,风光独特,像野地里的一颗种子,在这大陆尽头兀自生长。
俄罗斯除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其余城市经济较一般,更何况我所在的是滨海边疆区。这里的英语普及率极低,我追着好几个金发大眼的当地青年问路,发现他们并不懂得除俄语外的其他语言,不像我们周围的同龄人,至少接受过系统的英语训练。
夜晚降临时,符拉迪沃斯托克沿街的咖啡馆摇身一变,成了灯光迷离的酒吧。人们纷纷汇集到店门外的路灯下,喝酒抽烟,嬉笑打闹。他们似乎只有眼前的纵情欢乐,有的人已经喝高了,却还会挣扎着掏出裤袋里最后几卢布买一瓶伏特加喝。也正是担忧这些喝醉的伙计扰乱治安,或是不慎冻死在俄罗斯的寒夜里,当地政府严禁便利店或超市在晚上十点后销售酒精饮料。
战斗民族的豪情不仅体现在喝酒上,年轻人开玩笑的尺度也很大。我常看见路灯下的俄罗斯人你追我打,当街拥吻,或是对镜头做鬼脸。港口夜晚的光晕默许他们挥霍多余的活力,仅仅是聚在酒馆外推搡笑闹,就能让年轻人心满意足。有一晚我走在市中心,不巧鞋跟断了,我一个亚洲女孩拖着箱包还跛了脚,总归感觉不太妙。果不其然,前头一帮约莫高中生年纪的当地男孩打量我半天,其中一个掏出黑色头套罩住脸,又从怀里摸出“枪”朝我走来。我远远地辨别出那是一把玩具枪,索性站在原地盯住那少年的灰色眼睛。他憋着笑问我要钱,见我无动于衷,便大笑着扯下头套,用蹩脚的英文宣判“You are free(你自由了)”,说着跑回路灯下去。我望着这群俄罗斯“熊孩子”,又好气又好笑。这伙“劫匪”戏弄完我,便钻进一辆二手车,轰鸣着撞入夜色。
俄罗斯人开车都横冲直撞,崎岖的山路也能开出赛车场气势,但离奇的是,遇到红绿灯仍能精准急刹车,交通规则是这群不羁青年为数不多的约束了。来到这里,不仅要提防“熊孩子”开的玩笑,要留神高速行驶的汽车,还要谨慎挑选入口的食物。比如当地人就爱生吃冻咸肉卷和咸鱼,再比如俄罗斯的饺子,有奶渣馅、土豆馅,还有蓝莓、樱桃等冻水果馅的……我的好奇心很重,站街边吃俄罗斯饺子,非要把每种口味都尝一遍。直到卖饺子的老妈妈笑容可掬递给我一盒酸奶油,鼓励我用饺子蘸酸奶油吃,我才彻底败下阵来。不过并非每道俄罗斯菜都不尽如人意,耳熟能详的红菜汤、大列巴、烤牛舌,还有奶香馥郁的冰糕、口味新奇的薯片,都丰盛了此行的美食记忆。
当然,千里迢迢跑到俄罗斯远东重镇,我的目的不是品尝美食或街头闲逛,而是想亲身领略一把马林斯基剧院的风采。总部位于圣彼得堡的马林斯基剧院,旧称“国家歌剧和芭蕾舞艺术院”,集中了俄罗斯最顶尖的歌剧演员和芭蕾舞者,而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分院,却因地处偏远而鲜有人知晓,只需一千多卢布便可预订最好的观剧位置,折合人民币才百元出头。
俄罗斯剧院的着装礼仪比国内严谨得多,女性会换上长裙,将金发高高挽成髻,本就傲人的身材更为高挑纤细。三五个俄罗斯式旧美人从大厅走过,你会疑心自己错入某个复古派对。从东亚到西欧各国,我对剧场氛围也算略知一二,但俄罗斯的冷峻感是最显著的。手袋、古董首饰和妇人紧抿的嘴唇,不大的剧院里游荡着没落贵族式的疏离与庄重。
我可以在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端着果汁和老戏迷们侃大山,可以在东京新国立剧院的签名墙前扮鬼脸自拍,却在这个偏远的小剧院里怯了场,觉得自己一身便装格格不入,去剧场专用的衣帽间寄存外套时,连头也不敢多抬。
收纳衣帽的服务生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特地拍了拍我肩膀,从抽屉里掏出一根粉色丝带,仔细系在我领口。她面庞略显圆润,平添了几分宽厚谅解,在艺术面前,俄罗斯人的冷峻是可融化的。连续一周,我每晚都出现在马林斯基剧院门口,佩戴服务生赠予我的丝带。俄罗斯对艺术的专业与热忱超乎我的想象,而这份严肃态度背后的包容与友善,也令我大为叹服。无论是白发苍苍的妇人,还是买不起礼服的穷学生,或是冒失闯入的异乡人,走进剧场便同为艺术殿堂的一分子。
那一周,我连续聆听了四五场普契尼的歌剧。其实看戏的外国人不多,但剧场仍提供了俄英双语字幕,以便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都能理解舞台上的故事。不太容易被打动的我,好几次无声泪流。这样一批俄罗斯艺术工作者坚守远东边疆,极力呈现每一部经典作品,其现场的张力与感染力无须赘述。那段时间,我每日在旅馆楼下的格鲁吉亚餐厅啃列巴,摸出几个卢布坐公交跨过海湾,沿着山路走向马林斯基剧院,看图兰朵、托斯卡、蝴蝶夫人、希尔维亚、睡美人一个个拎着裙摆从我眼前晃过,感慨生活尚有许多未曾经历的美好。
即将离开这座海滨小城时,我跑到当地一座名叫托卡列夫斯基的灯塔边坐了会,这是俄罗斯最著名的灯塔,小小的塔台通过一条狭长浅滩与陆地相连。我在塔下回忆这趟旅程,或许是火车出行的缘故,我身处异乡却并无遥不可及的隔绝感。又或许,这块原名海参崴的土地清朝时曾是我国疆域,虽文化已被彻底异化,但故土本身的踏实感是不会改变的。
坐火车回程的路上,冷湖、荒草、钢棚、旱厕、日落,熟悉的景象再次划过眼帘,我爱这远东的山海,我愿最大限度贴近生活,亲吻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