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2019-10-24 21:04张正隆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9年9期
关键词:敌人

张正隆

第19章白山血

走向联合

东满地区的变化,是从贯彻“1·26指示信”后开始的。

首先是撤销各级苏维埃政府,代之以人民革命政府、農民委员会或反日会,“没收一切地主阶级的土地”口号遂变成“没收日本帝国主义和走狗的土地”。同时取消集体农庄,鼓励个体劳动,谁劳动谁收获。

然后是尽力缓和“红区”与“白区”的关系。过去“红”“白”对立——从“白区”来的人多被怀疑是“特务”“密探”,到“白区”去的就被怀疑是“通敌”,与世隔绝般严禁人员往来、商品贸易。这回的政策是鼓励探亲访友、互通有无,不但使游击区的物资困难得以缓解,也有了更多的情报来源。

再就是与各种抗日武装的关系。1935年12月20日,《中共东满特委书记冯康(魏拯民——笔者注)的报告》(之七)中说:“现在我们和一切反日义勇军的关系有很大的转变,我们已经(同)间岛一带所有反日部队有很好的关系,不论大的小的,特别是大的部队和我们的关系更好。”“只要我们去信教(叫)他们来做某某工作或有什么事情,他们准能派全部队来或派代表来,和我们共同行动或讨论,能在我们任何的号召之下团结起来受我们领导。”

最初较大规模的联合作战,是攻打东宁县城三岔口。

三岔口沦陷后,义勇军曾两打三岔口。第一次是1933年3月中旬,吴义成指挥救国军和山林队打的。第二次仍是他指挥,多了汪清、珲春游击队,是金日成主动找上山门的。为了表明诚意与决心,金日成又主动要求主攻对攻城威胁最大的西山炮台——当初一打三岔口时,打进去了又不得不退出来,关键是没有打下西山炮台。

两个县的游击队有一百多人,其中六十多人为“炸弹队”。抗联二军的装备与其他军的差异是东满党组织最早建立了兵工厂,游击队时期就能造当时称作“炸弹”的手榴弹——有铁铸的,也有用黄泥糊制的。有没有这种“手中炮”,在战场上的效果是不大一样的,特别是在攻打日伪据点和汉奸地主的大院套时,作用就更大了。

天黑后,在步枪的掩护下,金日成率领“炸弹队”就上去了。炸弹两颗一对用绳绑连着,挂在脖子上,每人十几颗。炸弹大小不一,小的投远杀伤敌人、掩护自己,大的冲到近前再发挥威力,对付比较坚固的地堡、暗堡。在炒豆般的枪声中,就这么“轰轰隆隆”地一路血火,终于将西山炮台拿下。

另一支打得英勇的队伍是救国军“史团”。撤退时不知怎么搞的,竟把身负重伤的团长史忠恒丢下了。汪清游击队的连长黄龙海见了,背起他一口气跑出两公里才到了安全区。

二打三岔口,虽然最终也未打下来,但还是极大地提高了共产党和游击队的威望。救国军和山林队都说,“游击队是真打日本子”“老高丽挺够哥们儿意思的”。

此前,柴世荣曾提出和汪清游击队建立联合军指挥部。县委召开扩大会议好一番研究,认为这是柴世荣想当总指挥,那党的领导怎么体现呀?

除了抗战初始阶段的幼稚和“左”的路线干扰外,东满统战工作中面临的最大难题,是这支主要为朝鲜(族)人的队伍如何才能消除与其他抗日军之间的民族隔阂。由于过去一系列“左”的行为,再加上偏见、误解,一些人对“老高丽”的不信任是根深蒂固的。

东满党组织的做法实际而有效——后面将会写到,东满的许多变化是在魏拯民主持工作后开始的。

首先是经常和各路抗日军一起活动,联合作战。有的队伍人少势单,冬天插枪,夏天也不轻易活动,游击队就带着他们作战。“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在一起久了,一些偏见、误会自然就没了。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虽然规定平均分配,但实际上都给他们多分些。游击队有被服厂、兵工厂、医院,平时给他们做衣服、修理枪械、治疗伤病号都是无代价的。当然,也要积极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感情近了,道理就容易听进去,语言障碍也就无所谓了。

分区作战

东满是伪满时期最早建立“集团部落”的地区之一。1933年秋,由朝鲜总督府和日本驻延边总领事馆协力试行,当年建成5个,1934年增至25个,1935年达120多个,1936年和1937年又分别建了192个、167个,约5.5万户迁入“集团部落”,抗联的游击区大多成了无人区。

1937年1月17日,曾任二军二师、五师政委的王润成,在莫斯科写给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报告中说:日寇“组织集团部落或大屯,召集我党的叛徒,训练妥当的走狗,地主富农的子弟,组织自卫团驻守着。并且在每个集团部落或大屯里,都有它的最忠实走狗做指导官,专门监视群众哪些人有反日的思想、反日的行动,是否还给抗日军队送给养、买物品、通消息。并且有通匪者与匪同罪。十家连坐法令的颁布,弄得群众不敢动转,结果使我们反日的军队与群众的关系隔绝起来,给养服装军需物品的筹划购买异常的困难,队员无从补充。以前的工作,是经常卡击敌人的交通,攻击小街与防所,而现在是经常为解决服装给养忙。以前是什么东西都有法购买而没有钱,而现在则是有钱无处去买;以前是人多枪少,而现在则是枪多人少;以前是常住在村子里,而现在则是常住在山上;以前是敌人的行动我们容易知道,而现在则是我们的行动敌人容易知道。而到(一九)三五年珲汪部队活动的区域,仅剩大甸子没有建立集团部落”。

五个“以前……而现在”,道白了建立“集团部落”的前后两重天。

江西中央红军是在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离开苏区战略转移。而东北抗联是陆续被“集团部落”挤压逼走的,东满地区最早感受到了这种手段的严酷。

从1934年冬到1935年3月,在冬季反“讨伐”中,各县党组织和当地群众陆续撤离已经难以立足的根据地。延吉县撤出弯弯沟、八道沟、三道湾,大都转移到安图县车厂子一带,少数去了宁安县南湖头等地。和龙县撤出渔浪村、二道沟,转移到车厂子、东南厂。汪清县撤出大荒崴,转至绥芬大甸子。珲春县在1934年夏即撤离大荒沟、烟筒砬子,之后又不断迁移,最后落脚在汪清县火烧铺、金仓一带。

冰天雪地中,党政机关和拖儿带女的百姓由二军独立师各团一路护卫,向着既定地域艰难而又坚定地迈进,去那里开辟、建立新区。

二军是1935年5月20日正式成立的,军长王德泰,政委魏拯民,政治部主任李學忠,参谋长刘汉兴。以四县游击队为基干编成四个团,另有一个游击大队,兵力1200多人。

离开老区的二军,应该如何动作?

1935年12月20日,《中共东满特委书记冯康的报告》(之六)中说:“以安图游击区为中心,从第一、第二两(个)团中抽出三分之二的力量组织两个派遣队,每队至少三个基本连编成,向西南与西北等地出发,其任务:扩大游击区,实际上与南满第一军取得联系,将东满的游击区与南满的游击区打成一片,和南满第一军今后的军事上取得呼应。”“以汪清大甸子为中心,从第三、第四两(个)团之中亦抽出三分之二的力量编成一个远征队,这一队至少九个连向东北两方面出发,任务:扩大游击区,实际与吉东的游击区打成一片,和吉东的第四军、第五军取得联络,在今后的军事动作上成为呼应之势。”

26岁的东满特委书记魏拯民,站在东北四大游击区中一个比较特殊的地理位置上,掂量的是东北抗战的战略大局——倘能与南满、吉东打成一片,进而与北满形成呼应之势,比之单纯的与关内取得联系,更现实、更具实际意义。而且,这位体弱多病的书生颇懂日本人的战术和游击战的精髓。从老区到新区,他不是只在家门口打圈子,而是一出手就来个分头远征。

实际上,在二军成立前后,远征队已经分头出动了。

1935年4月底,王德泰率一团、二团主力从车厂子出发,向敦化、额穆挺进,最终目的地是进入舒兰、五常一带,打通与三军的联系。

5月1日夜,一团进至敦化县哈尔巴岭与大石头火车站之间,王德泰决定,颠覆、截击日军列车。参加战斗的还有“平日军”“天良军”“明山好”“王连长”等山林队。2日凌晨2时40分左右,从朝鲜青津直达长春的202次列车驶来,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车头和前面几节车厢就脱轨倾翻了,伏击部队随即发起攻击。押车的鬼子在列车尾部,很快被消灭。抗联部队登车搜查,逮捕了13名日伪军政人员,包括一名高级军官和一名满铁重要职员,并缴获大量军用物资,钱款则被山林队拐跑了。

哈尔巴岭截车震惊了敌人,因此在远征队西进途中,不断遭遇围追堵截。6月在额穆县青沟子一战,毙伤敌百余人,光机抢就缴获6挺,但远征队也伤亡十余人。7月进至额穆与舒兰交界时,一团的处境越发困难,遂决定改变原计划——留下部分兵力在当地活动,主力撤回安图。

8月,二军政治部主任李学忠率二团150余人西进南满,9月初到达濛江、桦甸、抚松三县交界处的那尔轰,与一军胜利会师。

由三团、四团和青年义勇军组成的北满远征队,在军参谋长刘汉兴、三团政委金日成、四团团长侯国忠的率领下,6月初挥师北上。第一仗在东宁县老黑山将伪靖安军一个连几乎全歼,之后挺进宁安,在南湖头与五军会师。从此,穿着二军灰色军装的四团(后来扩编为二师,一路军成立后改称五师)就留在绥宁地区,与五军并肩战斗。前面在第18章引文中说周保中有多么忙,还要担任二军军长,指的就是还要指挥二军的这个师。

1937年6月24日,周保中在《给“化兄”即转驻“际遇”表兄信》中说:“枪支质量,五军远不如二军。”

1937年12月30日至1938年1月5日,《中共吉东省下江特别委员会扩大会议决议案》中说:“二军作战非常顽强,长于埋伏截击及夜袭敌人坚守的防所,常常消灭日贼军出扰的整个部队,二军半数以上是高丽人,直到现在老队员占全员百分之四十以上,差不多都是共产党员。”

“东满一只虎”

中等个,长方脸,浓眉下一对大眼透射出犀利的目光,被金日成赞誉为“具有一种能够准确地透视人们心灵深处的惊人能力”的王德泰,人称“东满一只虎”。

1935年12月20日,《中共东满特委书记冯康的报告》(之一)中写道:“王德泰,军长,中国人,一九三一年入党,奉天人,28岁,农民,游击队员,小队长,中队长,中队政委,第二军第一师政治委员,现任第二军长兼第一师长,工作很积极,勇敢,比较精细,有游击战争的相当经验,对党对革命很忠诚,政治问题知道的很少,在队员中有信仰,在安图一带亦有不少的信仰,反民生团很积极。”

王德泰祖籍山东,闯关东来到延吉县茶条沟。这个平时种田、烧炭偶尔还摆摊卖点花生香烟小点心的庄稼人,像王明贵、陈雷等人一样,是受当地朝鲜(族)人影响参加革命并入党的。

金日成说王德泰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比较古板。把这样性格的人派到山林队中“办外交”,显然是“逼上梁山”——延吉地区蜂起的山林队中几乎都是汉族人,而东满党组织和游击队中没有几个汉族人,那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王德泰是1932年夏到三道湾“长江好队”的。正躺在炕上抽大烟的“长江好”,瞅着这个挺结实、挺精神的小伙子,冷冷地问道:“为啥找俺入伙呀?”

王德泰说:“俺开的‘小铺儿叫日本子烧了,家里人也死了,俺要打日本子报仇。”

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脆响,“长江好”手中的烟枪变成了匣子枪,一颗子弹从王德泰的耳边掠过。王德泰纹丝未动。

这样一个人,在任何一支山林队都是不难立足的,更不用说还有一手好枪法了。

几个月后,王德泰从“长江好队”中拉出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这应该是延吉游击队最早的一批汉族队员了。

王德泰没读过书,却能在“长江好队”中当上“字匠”(文书)。作为一个汉族人,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朝鲜话,跟朝鲜(族)人的口音没什么两样。如果仅仅是有天分、悟性,汉族同志在东满再稀有、当宝贝,从小队长到二军独立师政委、师长、军长,王德泰这步子也未免太快了点儿。他的成长速度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为真有点子,真有本事。

延吉游击队初创时期人多枪少,没枪的当然不高兴了。王德泰就出了个主意,叫“歇人不歇枪”。除了几个神枪手外,全队分成几个战斗小组,每组二十人左右,每天派一两个组持枪出去活动,回来后别的组接枪再干。一支枪顶两支用,让每个人都受到战斗锻炼。

惨烈的苏区保卫战使人们认识到,死顶硬扛是不行的。王德泰就在神出鬼没的伏击战中,打出了“东满一只虎”的心得和虎威。

车厂子是安图县东部的一个据点,地处僻远,地势险要,抗联就喜欢找这种地场建立根据地。王德泰率二团一天一夜行军90公里,突然出现在那里,一个猛攻,将其拿下。

这是撤离老区后的第一仗,车厂子成了新区开辟的第一个根据地。

大甸子镇是安图县城西北部敌人的重要据点,拿下它不光是拔掉一颗钉子,关键是为撤离延吉的军民开辟新区扫清障碍。

1934年7月,王德泰指挥独立师和山林队近千人,突然将镇子团团围住。先把电话线割断,再把敌人援军的来路卡住,断绝镇内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主力按兵不动,每天只是派出小股部队偷袭、骚扰,特别是晚上,这边还没消停,那边枪又响了,闹得敌人惊恐不安。

山林队闹不清这打的是什么仗,独立师官兵也耐不住了——围到啥时是个头呀?

王德泰给大家解释:“咱们今天跟日本子打仗,就像要饭花子跟龙王比宝——比不起,就得跟它斗心眼儿。你们看人家那工事,就算一家伙冲进去了、痛快了,得死伤多少人哪?我看这两天兵营里冒烟少了,镇子里枪声也稀落了,说明敌人吃的东西不多了,心劲也不大足了。我估摸着再挺上几天,不用打,它自己就得跑了,那时揍它就省事了。”

围到第11天头上,敌人终于熬不住了,弃城而逃。独立师和山林队一顿猛打猛追,缴获大量战利品,只有几个人受了轻伤。

接着,二团又拿下大浦柴河镇和大沙河镇。

8月中旬,得知敌人来犯,王德泰下令撤离驻守了一个多月的大甸子。就在敌人庆贺“收复”大甸子时,王德泰已经指挥部队攻进安图县城,占领部分市街。当敌人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时,兵营的大火已快熄了。

8月29日,王德泰联合山林队和两江口起义的伪警察,趁敌不备,再次攻打安图县城,激战五天,将其攻克。

“政治问题知道的很少”,说的是王德泰对马列主义和党的理论、知识乃至共产党员为之奋斗的终极理想、目标,知道的很少。

在当年的文件中,评述干部的类似文字并不鲜见。

像王德泰、夏云杰、戴鸿宾以及后面将要写到的一些军长、师长,包括政委(政治部主任),让他们理解这样的“政治问题”,应该说是很困难甚至是不现实的。但是,从统一战线到分区作战,毫无疑义,王德泰是党的路线的忠实执行者。

酒量挺大但有节制,话语不多却“吐口吐沫是颗钉”,豪爽、义气、强悍,机敏、灵活、果断,用脑子打仗,又总是身先士卒、靠前指挥。1938年(无月日)《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二军之产生及其发展的经过》中写道:“第一师政委王德泰同志,因其同士兵在战线上,共同甘苦,枪林弹雨之下,来往指挥,所以他的威信,亦猛然提高,使所有反日部队内部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要求他去解决,一切的战事活动,听他指挥。”

二军坚韧不拔、英勇顽强、能打硬仗又善打巧仗的战斗作风,与王德泰息息相关。

车厂子根据地建立不久,日伪军就来“讨伐”。王德泰利用山势地利条件,采用灵活的游击战术,一次次重创来犯之敌。1935年秋,敌人在附近建起“集团部落”,根据地又陷入半年前延吉老区的那种窘境,不得不再次撤离了。

1936年1月中旬,最后一块根据地——安图县南部的奶头山也丧失了。

3月上旬,在安图县迷魂阵召开的二军领导干部会议上决定,由王德泰、魏拯民指挥一师、三师,向抚松、桦甸、濛江、临江、长白等地进军,建立长白山根据地,与一军呼应,配合作战。

8月中旬,王德泰指挥六师和几支义勇军攻打抚松县城,虽未攻克,但二军之强悍已使敌人惊悸。

接下来,从落叶纷飞到大雪飘飘,二军的两个师就在长白山区到处游击,将越来越多的敌人拖进林海雪原。10月10日,在安图县东清沟附近,四师与伪混成七旅十团遭遇。狭路相逢勇者胜。四师此役毙敌数十人,其中包括日军石川隆吉大佐和河村中佐。

随着日寇“治标”“治本”的不断深入,建立巩固的根据地已不可能,只有依托密营,选择敌人的薄弱部位灵活游击。而一路军成立后,二军攻打抚松县城和接下来的到处出击,还有一个重要的战略意图,就是牵制、调动敌人,掩护、配合一军的第二次西征。

11月初,王德泰率四師来到抚松、濛江交界处的小汤河村,被敌人探知。7日凌晨,从抚松、濛江赶来的伪骑兵团和教导队学兵,突然向四师发起攻击。激战中,军部警卫班机枪手金山浩中弹牺牲,副射手也阵亡,王德泰端起机枪射击,不幸头部中弹,栽倒在雪地上……

从军长到士兵,鲜血染红了白山雪。正是因为这种英勇献身牵制了敌人大量兵力,才使西征失利、再次遭受重创的一军得以顺利完成战术撤退,在密营中休养整顿,渡过险境难关。

接下来读者或将感叹,兄弟部队的这种相互协同、配合,对于东北抗联是多么重要和弥足珍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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