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云南源生坊民族文化发展中心 信卫波 梆企
城寨白倮妇女在做蜡染的衣服
蜡染时烤在炭火上的蜡染颜料
白倮人在文山州南部有3个村子,1000多人,是彝族众多支系中人口比较少的一支。其中有两个村子在麻栗坡县的董干镇新寨村委会,它们是两个相邻的村子,一个叫城寨,一个叫新寨。白倮人尽管人口较少,但文化却非常有特点。比如,历史上中国西南与东南亚曾广泛流传的被多个民族(国家)共享的铜鼓文化,在这里不仅有实物的传承,而且还有相应的习俗和歌舞。也就是说,在历史上很多地方已经不见踪迹的铜鼓,在白倮人的村寨,至今仍有活态的传承。
铜鼓文化在云南,不止白倮人这个族群有活态传承;白倮人的村寨文化,当然也不止铜鼓这一方面。事实上,白倮文化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系统,包括铜鼓、服饰、节庆、信仰、婚姻习俗、建筑等在内,如今都还保留着很多传统的面貌,与现代生活保持着和谐、良性的互动。人口较少的民族或支系,文化如何传承与发展,白倮人或许能给出一些答案。
地图上两个新寨,隔着一段距离,很容易被导航导错。新寨村委会原来是乡,有街道和集市,其下,有城寨、新寨等自然村,城寨挨着新寨,距离新寨街道有10来分钟车程
地图上麻栗坡是东西狭长的方块,南部与越南接壤。新寨村委会位于麻栗坡东北部,北与广南县、东与富宁县接壤,距离位于西边的县城130多公里、位于南边的董干镇驻地40多公里,从县城、乡镇视角看,交通不可谓不偏僻。
不过,如果从昆明方向出发前往新寨村委会,则可以不经由县城,甚至也不用到董干镇。3年前我们从文山州州府方向出发前往新寨村委会的城寨时,就走了一条“捷径”,即从麻栗坡东北部入境,穿过跨县的乡村公路,直接抵达新寨村委会。
这条“捷径”,事实上,也是白倮人迁徙的方向。白倮人的先祖,据说原来住在昆仑山,迁入文山时,先到的富宁(富宁现在还有一个白倮村寨,即木央镇的孟梅村),然后又从富宁迁到了今天的城寨和新寨。
这个迁徙和分布,我从民间得来的说法,与麻栗坡县编撰的《麻栗坡县民族志》的内容大体吻合。书中介绍:白倮人,民族识别时(1958年),被归属于彝族,是麻栗坡5个彝族支系中的一支。麻栗坡的彝族支系有仆拉、倮倮、孟武、普标和拉基。其中,现存的白倮和花倮,以及普标倮3种,则统称为倮倮。他们语言相近,但文化差异明显。比如,花倮的服饰和歌舞就很有名,他们的芦笙舞也跟白倮人的铜鼓舞一样,是国家级“非遗”项目。
白倮人迁入城寨的时间,至今无法考证,不过民间有一个传说,大体描述了在这里建寨的缘起。
我们从昆仑山分开,落在富宁县倮族家住了几年。带着小孩去山上割荞子。小孩睡在地边。到吃饭了,就去看孩子。一看,小孩被蜂子叮死了,肉全部叼到我们城寨这边来。
两口子没有继续割荞子,他们找几个亲戚跟踪蜂子。跟了3天3夜,就找到我们城寨这边来。
他们来城寨烧蜂子。他们吃饭时,掉了辣椒籽在地上。过了一年,他们又想到小孩,再次来到这里,发现头年烧掉的蜂窝蜂子还在长出来。他们又来烧蜂子。但他们在这里,看到地里长出了辣椒,是去年落在地上的辣椒籽长出来的。就这样,他们才知道这个地方好,我们陆家就搬过来。
这个故事是陆荣光电话里给我讲的。他是白倮人中青年一辈铜鼓舞的文化传承者(出生于1962年),2016年11月他代替他的老师陆孝忠(1949—2019),参加了省民族宗教委举办的“百名人才”培训班。因为这年3月,我就去过他们村子,也见了他的老师陆孝忠,所以,我们在昆明见面后很快就熟识了。陆孝忠老师在今年1月去世后,白倮人文化的问题,对我来说,除了他之外,也找不到其他人请教了,所以趁他在山上放牛时,我们就聊了两个小时。
同样的故事,陆孝忠也跟我讲过。情节大同小异(比如,追蜜蜂陆孝忠说是追了9天9夜),但相对而言,反倒是年轻一辈讲得更容易被外人听懂。陆荣光是陆孝忠的学生,也是亲侄子。陆荣光父亲一辈是5兄弟,陆孝忠最小,而陆荣光的父亲陆孝扬排行第二。白倮人的文化传承,家族(房)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单位,铜鼓和一些祭祀习俗,都是靠家族传承。就铜鼓来说,在传到陆孝忠手上前,陆家的铜鼓就一度(大约上世纪80年代前后)保存在陆荣光的父亲手上,所以,陆荣光从他父亲那里也获得了一些白倮人的历史记忆。而这个故事,陆荣光说,他父亲就是这样告诉他的。
今年去世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陆孝忠老师,这是2016年3月在他家接受我们采访时的情形
陆孝忠家楼上供奉着一面破损的铜鼓。过去陆家有8对铜鼓,后多半遗失,现在县里联系从广东做了两面新铜鼓(一大一下,大的是母,小的是公)
城寨的起源神话,是不是有一些象征含义还有待解读(因为蜜蜂,这是甜蜜之地,也因为蜜蜂,牵涉了一段伤心往事)。但这个神话内容,却有一部分被保留在今天的习俗中。比如,每年农历七月,这里的白倮人过“新米节”,内容就有烧蜂子的环节。
白倮人的“新米节”,一个流传比较广的说法是农历八月过,但陆荣光纠正说,八月过的那个节日实际上是另一个节日(我们后文再说)。另外,所谓“新米”,也不是新的稻米,而是一种他们叫“新米”的粮食作物。我听他描述,这种作物,似乎是小米,成熟期短。
这又牵涉到另一个传说:
搬到城寨时,在寨子边的箐沟里也有人家(好像姓莫,今天也是城寨的大姓),他们要在农历七月过节,而陆家的祖先们搬来后——大概是农历四月搬来,为了赶上这个节日,就栽种了成熟期短的“新米”(小米),然后赶在农历七月尝新,于是没有错过这个节日。此后,吃这种“新米”也成了传统。
文化保存完整的民族,通常有自己的时间节令,或者说有表现这种时间观的节庆。白倮人的节庆,从年初开始算,按农历有正月的春节,四月的荞菜节,六月的六郎节,七月的尝新节,八月的“吹牛角节”。这其中,前面提及的七月尝新节算比较不重要的节日,而其余四个节日都比较重要。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白倮人不过“火把节”,这点跟彝族其他支系,甚至跟很多彝语支民族都不同。
具体来说,上述节日,我们最熟悉的可能是春节。白倮人的春节,大年初一凌晨有取新水,洗脸习俗。这个习俗,在很多地方都有,似乎从中可以看出文化交融的痕迹。大体上,云南很多民族,对于一年的更始,都极为重视,他们根据自己的历法,确定一年的开端,然后在这个开端进行一些类似除旧迎新的仪式。这点,即使“新年”来得比较迟的傣族,也是如此的。
四月的荞菜节是白倮人最重要,也最知名的节日,在农历四月第一个属龙的日子举行。这个节日,跟农作物荞有关,节日期间,陆孝忠说,荞的禾苗要摘回来做菜,然后要跳两天的舞。
荞菜节,核心仪式是给庄稼叫魂(有些地方为“叫谷魂”),而叫魂的方式,大致是到树林去采摘一种叫“冷饭团”的植物回家里,并向东南西北四方求告,以求得荞和其他庄稼的丰收。
荞菜节的节日,几乎被所有文献(仅就我阅读范围而言)忽略的一点是寨子的参与方式。
白倮人纺线的工具
上午的献饭环节,是各家自己过,并非全寨的总动员。在跳舞环节,有一个也被忽略的知识点:城寨有几个场地,大体上各家在各家的场地跳。今天的城寨有七八个姓,这些场地大概没有一一对应,但陆家是大姓,确实有自己家族的场地。
这个情况比较特别,我反复跟陆荣光核实。他还进一步介绍说,现在如果外面有人来参观,全寨会在另一个新场地一起跳。他说的这个新场地,现在已经被政府资助修整,地面镶嵌铜鼓鼓面纹饰,已成了城寨文化对外展示的舞台。
白倮的节庆,荞菜节在外面最具知名度,原因可能跟它的歌舞活动有关。荞菜节时所跳的舞,叫荞菜舞。队形呈圆形,逆时针方向转圈。乐器有牛皮鼓、铓,动作是起左脚时抬左手,起右脚时抬右手,曲肘外摆,左脚朝前一步,右脚拖靠跟上。节日期间,要歌舞两天,白天是孩子的主场,通常就在各家族自己的场地跳,长辈在旁观望,时不时纠正他们的动作。
晚上则是成人和老人的主场。老人都会聚在一起喝酒唱歌,酒钱由年轻人凑,现在是一个人(好像是一户)10块钱。喝的酒用坛子装好,里面插着几根中空的吸管,所以这种酒也叫咂杆酒。云南这种酒文化很少见,在四川西部汶川、理县一代的羌族、嘉绒藏族中则比较普遍。
荞菜节的音乐歌舞,过去是没有铜鼓的,但今天新的荞菜节增加了铜鼓环节。我采访陆孝忠时,他告诉我的荞菜节就有铜鼓。后来陆荣光跟我纠正,说荞菜节敲铜鼓是后来才时兴起来的。《中华舞蹈志·云南卷》中荞菜节节目,提到了要跳铜鼓舞,大概这个权威的资料记录的也只是新情况(可能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出现的)。有意思的是《中华舞蹈志·云南卷》解释白倮人的铜鼓舞时,又断言铜鼓舞只有葬礼用,其他场合不用。同一本书说法有矛盾(其实,铜鼓在求雨时也是可以敲的)。
寨子里神圣的公共设施——宫棚,有时候,他们又说是老人厅
六郎节是村寨全寨性质的祭祀活动,在白倮人的节庆中,地位独一无二。不过这个节日,通常拒绝外人参与,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或者并不谈论这个节日,当然,和荞菜节比,它不具备旅游开发的可能。
城寨是145户,641人的大寨子(这是2006年数据,据说现在有170多户),寨子有一个象征性的建筑、一个神圣空间,那就是寨子每年都要维修的“宫棚”。这个宫棚,看上去,像一个房子,只是尺寸小到只允许一个人弯腰进去。这个地方,陆孝忠说,也叫老人厅,其起源,一说是寨子最先搬来的人落脚之地,一说守护寨子的神灵居住之地。前一个说法,是陆孝忠告诉我的,后一个说法来自陆荣光。
不过,从与此相关的六郎节的仪式和活动看,这个地方毫无疑问是村寨祭祀的场所,因此也必定跟某种神灵有关。
每年农历六月第一个属龙的日子,全寨都要共同出钱、出力,到这里举行一场祭祀。一般是杀猪或杀牛祭祀(通常每年选择一种),然后采茅草修整宫棚的“屋顶”,此外魔公要念经祈祷,内容与今年的庄稼丰收和村寨平安有关。显然,这是我们很熟悉的全寨祈福的仪式。
这个仪式很庄严,并不是像有些地方演变为村子搭伙聚餐的群众活动。参加仪式的要换新衣服(民族服装),念诵祈祷经文时,全村人要停下手中活计,不能动土,做针线活,如果做活回村子,要在村口停下,村口此时有人把守或竖有标识。这个仪式有十几分钟,结束后,村子又恢复秩序。不过,六郎节之后,村子要全面停止任何音乐歌舞活动,连人去世时必须敲的铜鼓也不能再敲(若必须敲,须城寨和新寨两个寨老一致同意才行),民族歌曲当然也不能唱(但陆荣光说,流行歌则可以),直到农历八月“吹牛角节”时,这两个月的禁忌期才解除。
白倮人男性穿的“燕尾服”,多层,纹饰为铜鼓鼓面上的太阳纹
六郎节也有一个起源神话。故事是这样的:
我们倮家有一本书,被雨水淋湿了,晒在外面。不小心,牛和羊就把书本吃掉了。我们就没有了文化,没有书本翻。后面就天干(旱)。天干就没有办法了。就杀了那头牛,用牛血染饭吃——天干没有水了嘛。发现牛肚子里还有书,但字看不见了。杀了的那头牛,它的肚子(牛毛肚),一层层的,就是我们的书。
这个故事,显然不够完整。陆荣光说,书似乎还跟地界有关,失去了书,有条本来属于他们的河也就失去了。这倒容易跟干旱联系起来。
杀牛,吃牛血拌饭(蒸熟)这些习俗,据说还保留。只是现在牛血已被其他色彩的植物染料替代。
关于老人厅或者宫棚的起源,有另一个传说。这个传说,涉及到一个“吃”父母肉的神话。有文献说(据说根据城寨人的口述),过去白倮人,老人老了干不动活(一说是老人去世)以后,全寨人要分吃老人的身体。而有两位年轻人,因为体谅父母生养子女的不易,就决心用牛的肉来替代。这个方案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龙王的力量都扯进来了,站在了变革者一方),最终取得胜利,于是,白倮人彻底改变了这个习俗,并且以后的葬礼都沿用牛来祭祀。
这个古怪的习俗,当然不可能存在。但作为神话,它倒是强调了葬俗的若干内容的起源。而那两位习俗的创新者后来就受到后人的供奉,他们就是最早的“老人厅”(在这里,老人厅大概是一个组织或者一种荣誉职位),而村寨里面搭建起来的小房子,就是他们存在的象征。
白倮人年轻女性
送礼时送的米饭
当然,还有说法是,人们把每个村寨最早的建立者供奉为,或供奉在“老人厅”。但无论如何,六郎节都跟整个村落有关,是了解白倮村落共同体意识的重要一环。
“吹牛角节”这个说法,我没有在文献中见过。节日是八月第一个属龙的日子,其功能相当于白倮人的“清明节”。
节日期间,白倮人要按家房祭祀,祭祀的对象是死去的祖先。家房以3代人为界限组成,节日这天,要一起聚餐。这不是普通的聚餐,而是要杀鸡祭死者,鸡肉要在这一天被这个家房的人集体吃掉,外人不能参与;如果要招待外人,款待鸡肉的话,需另外杀鸡。因为这些祭祀的鸡,每一只对应每一个要祭祀的死者。陆荣光家,去年是杀6只,今年要增加一只,增加的一只是给陆孝忠的。
死者享用这只鸡的方式,跟一般祭祀并无太大区别,就是献几根鸡毛给灵牌上,配上其他祭品,亡灵也就能够饱餐一顿了。特别之处在于,这个祭祀,要到树林里,因为死者的灵牌在去世后被放置在打卦选中的树干上。白倮人,出生时有一棵树,死时也必须找一棵树。
既然是祭祀先祖,为何又叫“吹牛角节”?
陆荣光的解释,这一天,家房的青年要组成七八个人的小组转山,并边敲铓锣,边吹牛角,过去还要扛着枪。这是打猎的装备,从这个习俗可以看出白倮人过去生活的某些面相。
打猎跟这个节日的关系,也有一个故事。传说有两兄弟跟其他人进山打猎。途中弟弟被老虎袭击,最后虽然在哥哥的帮助下,老虎被打死,弟弟也被救下,但不久,弟弟因为伤病,还是死了。
陆荣光讲这个故事时,还讲到分老虎肉的争端,以及“打虎还需亲兄弟”这个俗语的白倮经验。实际上,他并没有明言,但对于解释这个习俗更为重要的是:弟弟死后,白倮人可能开始有了一个习俗,即把亡者的灵魂寄放到树林里选中的某棵树上,而此后形成传统,就有了每年一度的到树林祭祀,以及转山的追忆活动。
白倮人的传统文化,在节庆方面的保存,在云南众多民族中堪称典范。他们不仅保留着各种节日传说,而且也基本上还按照传统的方式过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白倮人过传统节日,都必须穿自制的服装,甚至外出者也必须回到村子,一点都不能马虎。白倮文化还有一些维持自身传承和发展的机制,限于篇幅,我们这里无法展开描述,感兴趣的可以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