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夔咏物词匠心独具的造境方法

2019-10-23 03:44吴雪琼
北方文学 2019年29期
关键词:咏物姜夔佳人

吴雪琼

摘要:姜夔是南宋词坛继辛弃疾之后的一位著名的词人,亦是南宋词坛的一位咏物名家,他以真实的生命体验和卓越的艺术才能赋予咏物词新的特点。姜夔的咏物词采用以我化物,移情于物的表现方式,在物我之间寻找契合点,达到物我交融,意蕴幽深的境界;在描绘客观事物时,略去其形貌,从侧面着笔,虚处传神;在章法结构上,跌宕跳脱,收放自如,使全词呈现出超逸空灵的艺术境界。

关键词:姜夔;意境

意境,是中国传统诗学中重要的美学范畴,亦是衡量诗歌是否具有生命力和艺术价值的一个重要标准。由于诗词同质异构,此种标准同样适用于词。对于姜夔词作的艺术水平之高下,意境之有无问题,历来不同的评家说法不一。虽然南宋词论家张炎在其理论著作《词源》中对姜夔的词作给予很高的评价,他以“清空”来评价姜夔的词风,此观点一直被广泛接受与认可。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第一流之作者也”[1]。可见,王國维是以“境界”说为前提,从“格调”和“意境”来衡量,认为姜夔的词有格调而缺意境。然本人窃以为姜夔的咏物之作并非没有意境,而恰恰是成功地运用了“造境”之法,营造出了一种超逸空灵的意境。

一、以我化物,物我交融

“咏物之作,就创作范式来说,核心问题是如何处理创作主体与表现对象之间的关系”[2]。咏物词表现的主体对象按理来说应该是外在于作者的“物”,在姜夔之前,许多词人的咏物佳作中都表现了这个特点。然而姜夔词中所表现的主体已不完全是物,而是加入了创作主体的精神与情意在其中,使表现对象以一种更为鲜活,更具生命力的形式呈现出来。词人通过以我化物、移情于物的表现方式,将主体的情感投射到所表现的物象中,在“物”与“我”之间寻找最为契合之处,于细腻深微的主观感受中实现心与物的交融。词人用自己真实的情感去与客观之物交流,主体在所咏对象中寻找自我,发现自我,此时,已分不清孰是我,孰是物。也正因主体情感灵活地跃动于客观物象之间,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清逸空灵的艺术境界。

《念奴娇》(闹红一舸)是一首咏荷词,这首词围绕着对荷花的描写展开,但是词人在写荷的同时也融入了主体的情思,对于所咏之荷花,词人已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进入荷花所在的世界当中,因荷花的娇美而欢喜,因荷花的衰残而忧伤。“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远远望去,众多的荷塘寂静一片,唯有无数的荷花,像亭亭玉立的佳人一般,系着美丽的佩带与裙裳,随风飘舞。荷花的孤高、洁净、清雅、脱俗,恰是词人自我人格的写照。“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荷花娉娉婷婷,轻轻摆动着身姿,一阵冷香传来燃起了词人的诗兴,使他写下这美丽的诗篇。此时,词人已经完全被荷花所吸引,荷花成了词人笔下美丽的词句,而词人也成了荷花所倾慕之人。此刻,我们已分不清到底是写荷花还是写人,二者已成了词人共同吟咏的主体。“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傍晚时分,那一片片伞盖般的荷叶,如亭亭玉立的佳人等候着自己的情人,情人不见,不愿归去。词人用拟人的手法,使荷花有着亭亭玉立的佳人般的风姿和温婉细腻的情感。词人爱荷花,荷花不也同样痴痴地等候着所仰慕的词人吗?“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只担心天气渐凉,绿荷那如舞衣般的叶子,受不住萧瑟的秋风而易凋零。我的忧愁也随着那秋风吹到南浦,那无情的秋风会将南浦变得一片萧条吗?在荷花的盛放与衰残的对照中,我们读出了词人深深的伤感与无奈。词人以高妙的笔法既描绘了荷花的别样风姿,又处处有自己的身影游走在其中,情景交融,由此引发读者更为广泛的审美联想。

再看《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这首咏梅词。按理说,梅花应是此词所表现的主体对象,然而词人却以非旁观者的姿态与作为审美对象的梅花共同进入了到一个真实的环境中。词的开头“人绕湘皋月坠时”,我们假设“人”是作者,那么第一句写的是审美主体的情况,一个“绕”写出了词人寂寥烦乱的心绪。“斜横花树小,浸愁漪”,这两句明写梅花的情态,实则暗寓了作者浓浓的愁情。“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梅花一春的幽事,有谁知道?唯恐孤寂的坠落飘零,这也是词人的愁之所在。“东风冷、香远茜裙归。”既写了“梅”的随风悄然陨落,同时暗寓情人离去,只留下词人独自寂寞伤悲。词的下片则更是如此,词人借湘妃泣竹之典,将相思别离之愁通过对梅的咏叹生动地呈现了出来。全词处处写梅,然又处处写人。审美主体与客观物象完全融合,达到情景交融,浑融无迹的境地。

通过对以上词作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姜夔的咏物词,虽名为咏物,实则所咏之物与审美主体的形象融为了一体,词人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客观物象上,客观之物便成了词人全部情感和意志的载体,在含蓄迷离的意境中隐曲地倾诉着词人的情衷。“空灵的艺术境界就在于人的主体精神世界的跃动,是人与自然、宇宙和谐的生机勃勃的境界”[3]。词人正是通过以我化物,移情于物的方式,同时采用象征、暗示、拟人、用典等修辞手法和表现手法使其咏物词作呈现出一种空灵蕴藉的意境。

二、侧面着笔,略貌取神

王国维评价姜夔词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无一语道着”,他又说“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4]。然而作品中的情感与景象到底是要与读者“不隔”好还是“隔”好,应是各有千秋。作为咏物词,姜夔的词作确实不如北宋咏物名家那般“摹写物态,曲尽其妙”,他的咏物词较少对客观物象的外部形貌进行具体而微的描摹,更为注重的是捕捉所咏之物的神韵。因此他咏物的方式不是采用工笔从正面去刻画物象,而是独辟蹊径地采用了侧面用笔,虚处传神即略貌取神的写法,既抓住了所咏之物的神理,又营造出了一种空灵蕴藉的意境。这种意义上的“雾里看花”已然成了咏物词的最高境界。

《疏影》是一首咏梅词,然并非专门咏梅,既像写梅,又像写人。如“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这分明是以佳人遗世独立的孤高姿态和寂寞凉薄的情怀来写梅花。“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则更是渲染了一种幽静的氛围,佩环月夜归来,更显出其“幽独”的气质,这几句于虚虚实实之间,有着一种人花幻化的朦胧之美。词的下片则借寿阳公主和陈皇后等前朝佳人之典故来表明词人的爱花惜花之情。梅花开得再好,也会有凋零之时。几经风雨的摧残和打击,再美好的事物都终将消逝。“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梅花片片飘落,随波流去,无限哀怨,等到“梅花落”的曲子奏响之时,再去重觅梅花的倩影,花儿谢了,香也残了,只能在那“小窗横幅”上去一睹那梅花的芳容,即使再美,也少了几分生机。全词并未直接提到“梅”字,也未对梅花的形貌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只是通过写意的方式,采用拟人、用典等手法从侧面烘托,以佳人来喻梅,以景物来衬梅,梅花的芬芳、幽绝、孤高之神韵便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可谓是真正做到了略其形貌,得其神髓了。词中的感慨皆在虚处,似令人难以猜透,然而词人借写梅传达出来的情感,无论是惜花,还是惜佳人,亦或是惜家国,皆是真挚动人的。正是因为词人找到了梅花与自己的情感最为契合之处,捕捉到了梅花内在的神韵,以我观物,而又从虚处出之,使得全词空灵蕴藉,韵味悠长。

姜夔略貌取神的咏物之法是受江西诗派“意足不求颜色似”的审美主张的影响,不着意于对所咏之物的具体形貌进行细致刻画,而是从侧面用笔,在虚处对所咏之物加以传神描绘,更好地表现出了事物之神理。宗白华曾说“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粘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5]这就意味着有距离才能产生美感,有距离才能形成空灵的意境。姜夔的咏物词,对于所咏之物从实处运笔,通过联想和通感等方式,从虚处化之,做到了“咏物而不粘于物”,保持了与物的适当距离,既抓住了物之神韵,同时又营造出了空灵蕴藉的意境。

三、章法跌宕,清逸空灵

张炎在《词源》中指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6]。如果说“野云孤飞”指的是姜夔词意象和情志的清雅闲淡,那么“去留无迹”则更多的是指其词章法的超逸空灵。我们在姜夔的咏物词中几乎很少看见自然之物是按照正常的时空顺序变化的,词人咏物时,借助想象、联想等方式,通过言情宕开一笔,以意象的跳跃,时空的交错,虚境与实景交织来结构全词,全词结构跌宕起伏而意脉不断,有着一种回环反复的美感,使词境更显清逸空灵。

以《惜红衣》这首词为例。“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开头三句写词人优雅闲适且无聊的生活。“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这几句以热闹之景反衬出词人的愁情。“岑寂”,淡淡的愁情弥漫开来。“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岸边高柳,声声蝉鸣,带来了初秋的阵阵寒意,词人的心绪也更为凄凉。词的下片,宕开一笔,“虹梁水陌、鱼浪吹香”引人进入一種清新爽朗的境界,让人生出淡淡的喜悦。“红衣半狼藉”上承“说西风消息”,下启“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词人的情绪又从刚刚生出的喜悦转而进入感伤荷花的凋零和乡关之思当中,“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进而又生发出对佳人的怀念和不知与佳人何日能相见的慨叹。全词结构跌宕起伏,意象跳脱,而意脉却似断实连,尽显超逸灵动之妙。

王士桢说“咏物之作,须知禅家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7]。对于所咏之物,做到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便能给人一种空灵之感,上乘的咏物之作,也必有一种空灵蕴藉的意境。姜夔在咏物词创作中采用以我化物的表现方式,在物我之间寻找契合点,达到物我交融,意蕴幽深的境界。在描绘客观事物时,略去其形貌,从侧面着笔,虚处传神。结构跌宕起伏,能收能放,既不粘着于所咏之物又不脱离主题,营造出了一种高妙又清逸空灵的意境。

参考文献:

[1][4]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8.

[2]路成文.宋代咏物词史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05.

[3]李新安、陆卫明.谈文学作品中的“空灵境界”[J].现代企业教育,2007(12):123.

[5]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6.

[6]张炎.词源[A].唐圭璋.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6:261.

[7]王士禛.带经堂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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