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赫
图1、王珣《伯远帖》行书 纸本现藏故宫博物院
“珣顿首……不相瞻临。”寥寥数笔,文帖一股空灵却有深深的感伤涌入心房。粗看字迹,洋洋洒洒,字体粗细皆有,却不落一丝犹疑;变化多见于转折处,字形却又顺其自然,借古开今,隶书用笔,达到全篇和谐的效果,浑然一体。
《伯远帖》(图1)是王珣问候亲友的一封信札。不过,弦外之音不止于此,据《晋书·王珣传》:“(王)珣兄弟皆谢氏婿……由是二族遂成仇衅。”王珣此时由于王谢家族交恶,谢安将王珣调到江西南昌做豫章太守,本意为驱逐王珣,王珣十分不满,并写信给自己的堂兄王穆,表示自己的不满。王珣平生屡遭流落,从入仕到为官,大起大落,信札内容具体为:王珣介绍伯远兄弟旺盛的事业,但偏偏伯远兄弟在事业正旺之时却称自己醉心于山水之间。不巧的是,自己却要调到异地赴任,终于能理解对方“醉心山水”的志向。最后以一种时空交错的比喻入手表达他对于自己可能调任的郁闷——“仿佛昨日分别过后却很久远,我们距离遥远,不能相见。”
显然,《伯远帖》前后的对比是本帖强调的重点,暗示自己不想因为家族恩怨而被迫受害,而现实将他推向水深火热的一端,无法排遣。另外一方面,他想通过悠哉的畅游获得乐趣,却因为与兄长距离遥远而不停担忧,此时的自己倒不如安逸地游山玩水,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于是王珣寻找生存处境险恶之外的精神自由的创作天地,这就是一种“魏晋风度”。
近现代书法鉴赏大师启功用实践性与经验性相结合的方法,从书籍、古籍、文献、题款与题跋、章印、实地田野调查等方式辨别书法真伪为世人称赞。本人试结合书法鉴赏中技法部分中的用笔、落墨、章款等方式分析王珣《伯远帖》。
首先,《伯远帖》的起笔以顺峰为主,按笔经常运用在结字或铺张的关键处,收笔或提或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笔画顿挫转折处大多遒劲用笔。刚正却不失典雅,楷书用笔中多具备隶书用笔的古意与韵味,具有萧索古意,显现出东晋书法艺术的成熟性。王珣在书写用笔时注重先后、棱角分明,起承转合、用笔逻辑交代清晰,十分恳切,真情流露。卫夫人在《笔阵图》称:“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所谓善笔力者,多为展现风骨。在《伯远帖》中部分字体有不少“肉”的痕迹,但更强调书写时内心复杂之感,且用笔多强调其笔画的锋棱转折,而笔触圆转之处则多是王氏用笔的隶书古意;在《伯远帖》中,多见刚健之笔,转折处与连笔处如蝉鸣流水,连绵不绝。
其次,从各行的情况看,其字势仍有差别。《书谱》中提出“一字乃终篇之准。”《伯远帖》开头“珣”“顿”(见图2)用笔浓重,突出分量厚重,奠定全文的基调。字里行间有疏有密,字字爽朗流畅,句句顿挫有致。《书谱》中又曰:“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从墨色的浓淡之处发现其用笔用墨需两次甚至反复斟酌再下笔,强调其内心愤愤不平及其复杂的心结,不仅仅是简单的问候。这与东晋南京附近出土的墓志铭有些相异,但却强调其用心良苦。这些笔触体现在第一行的“珣顿”、第二行的“从”、第三行的“优”等、第四行的“别”等以及五行的“远”等字体。
《伯远帖》章法飘逸灵动,不落前人均匀粗细有致用笔的窠臼,字体方正之中不乏扁与深的结合,不少笔画中虽浑厚铺张,但平中曲直,不少爽朗,用笔酒脱自然,变化多端多见于转折处,字形却又顺其自然,达到全篇和谐的效果,浑然一体,字里行间有疏有密,字字爽朗流畅,句句顿挫有致。
白石云:“魏晋书法之高,良由各尽之真态,”可见魏晋的真态之处在于辗转,即寻每一笔每一画的真意以及尽力去表现不一样的每个字体。《伯远帖》“顿首”二字笔迹较粗,且连笔书写,实与其余字体有差距。不仅该帖字形有大有小,疏密交错,而且每个字中的结构各具特点,有的通过字体变形夸张表现趋紧曼妙之美,如“伯”字左右两部分之间的距离被拉大,有的突出竖与横的方向变化,如“群”字突出竖画,有的通过字体几个部分之间的比例表现,如“从”字突出右部的纵深,还有的通过笔画与笔画之间的流配、向背、横纵、虚实等多方面处理之后使字的体态变化多端,生动活泼,意气风发。帖中还有部分字的重心向左偏,致使字体向左倾斜,但倾斜时却又非常平衡稳定,比如“远”字,整体向右下偏移等等。这些字体稳中有险,险中有稳。
图2、王珣《伯远帖》局部
《伯远帖》和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图3)、王献之的《中秋帖》(图4)被称为“三希”帖,乾隆皇帝因在养心殿收藏三册而将该殿改称为“三希”,名声之大可想而知。
《伯远帖》的笔迹既保留东晋书法,又为唐代书法所借鉴。由于王氏书法的影响,王珣《伯远帖》中的笔迹与东晋王羲之的书法相比,从中可见到许多相似之处。《伯远帖》与存世唐王羲之早期书法相比,亦有数笔较为接近。此帖中的“获”“从”等字起笔无任何突出明显的伏笔,更没有大幅度的出现牵丝引带的效果;更重要的是,“永”字既在《伯远帖》中体现魏晋风貌,又见于王羲之《兰亭序》中,而《伯远帖》中显得更为洒脱自然。
他所承载的更多的是带有王氏书法的隶书笔意,晋代墓志铭中似乎亦有该笔迹的用法。《伯远帖》是用“扎”作画(扎,即尺、信札),符合当时亲友问候的联系方式。信札不仅可以传达所要表达的问候、情感语言,还可以判断该人物的书写水平,人物的性情等。这里,《伯远帖》恰巧借助问候堂兄传达自己的郁闷之感,字里行间也表现自己书法的稳中求险的书写方式,所以字体自然洒脱。明代董其昌见此帖,大加赞赏,因其行书的笔力遒劲、潇洒自然,题字云“王珣书潇洒古淡,东晋风流,宛然在眼。”
艺术的内容决定形式。可是此幅作品却不仅仅受太多主观因素影响。首先与诗人豁达的心境有关。其次与时代背景也是分不开的。魏晋自古为“隐几忘言”的士人清秀之风,不与当朝者同乐的人生态度。元赵孟頫提出“书画同源”说,但其本质不仅仅是以书入画,更在于文人的雅趣以及文思与才情运用于二者之间。所以,此处相比于年代久远的晋朝,王珣以“魏晋风度”寻找自己的创作灵感。宗炳提出的“澄怀”,恰巧在《伯远帖》中可见。“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王珣为了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借用自然状态下的两者地点比喻来结束全文,即“远隔岭峤,不相瞻临。”王珣无法排遣自己心中的郁结,同时也领会兄长为何“志在优游”,便向内探寻自己的创作灵感,即魏晋名士们率真直讳、纵情山水,却又身处水深火热的险恶政治环境中所表现的艺术思潮。该艺术思潮在晋人才情的引领下,所表现的书法作品通常为“以韵取胜,以度现高”。晋人以韵取胜,以虚旷为度,在文品上的层面为“魏晋风度”,在美学的层面为“澄怀味象”。
图3、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行书 纸本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馆
图4、王献之《中秋帖》草书 纸本现藏故宫博物院
《伯远帖》字字珠玑,令亲友勿相问便可知己意;泣血之言,却不露丝丝俗意流于后世。该帖无论是文意、章法、笔迹、文品、美学语言,均反映当时的艺术思潮。该帖不仅仅是问候亲友,亦是超越时空,与知己对话。洋洋洒洒千古绝唱,仿佛穿越时空,一片亘古浩然之气油然而生,可谓晋代士人清逸俊秀,风度有致的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