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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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统计局最新发布的人口统计数据:2018年年末,我国60周岁及以上人口24949万人,占总人口的17.9%。全国老龄办预估的数据中,中国老龄人口到2050年将达到峰值4.87亿,占总人口的34.9%。选择如何老去,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拷问。
江苏南通是有名的长寿之乡,老龄化率已达29%,60岁以上老人有222万人。位于南通市港闸区的市北护理院,收住160多位老人,60%是失智症患者,30%生活不能自理。
88岁的张惠民床头放着一本厚厚的《唐宋词鉴赏辞典》。“词很短小,可以随时翻看,也随时放下。”看得出来,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业余爱好了,“随时放下”,则是因为老伴随时需要他。
身材瘦小的张惠民满脸老年斑,却有浓黑的长寿眉。腿脚灵便的他不用别人照顾,他要照顾比他小三岁的老伴,因为老伴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不仅不记事,还容易走丢。两个女儿也60多岁了,各有子女,无力照看。老伴鲍曙明腿脚不灵、有时大小便失禁,张惠民实在撑不下去,在女儿的建议下,最终选择到护理院生活。
由于鲍曙明的病情加重,张惠民不得不开始限制她的行动。
“她经常半夜醒来下床乱走,已经摔倒好几次。”张惠民既无奈又心疼。如今,他只能白天推着轮椅陪老伴在楼道里散步。为防止老伴乱动,张惠民特意在她胸前和轮椅挡板之间加了一个大枕头。这样,老伴只能紧靠在轮椅上,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俩曾经都是中学教师,女儿出嫁后,老人一直单独居住。闲暇之余,张惠民还在家养了100多盆花草,自得其乐。
“退休后的生活,本来还是很自在的。大钱没有,小钱不缺,我们俩到处走走看看。现在我被她困住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张惠民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惠民意识到,老伴的病情已不可逆。他不再训练她走路,而是坚持让她说话,不断刺激她的大脑。“每天我都会问她睡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没话也要找话说。她如果不说,我就不停地问,一定要她说,哪怕就一两个字……”张惠民心酸地说,“如果把她一个人丢在护理院,在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个多小时的采访,轮椅上的鲍曙明始终微笑看着张惠民,还时不时地用手拍拍他,似乎在赞许。“她现在还认识我,但名字常叫错。女儿每周都会过来看望,她也认识,只是记不住名字了。”张惠民很渴望到外面走走,但已经很不现实,因为老伴需要他。“如果回家的话,我是没法生活的。在这里,还是比较安心的。”
86岁的王遂泉,退休前任港闸区财贸办公室主任,曾是区里显耀之人。去年12月,他和爱人搬进了市北护理院的老年公寓。
采访前,护理院副院长杜燕一直和记者打招呼,“老人的独子51岁时因鼻癌走了,尽量别和他谈论子女的话题。”没想到,王遂泉主动提及,“家门不幸,前几年儿子去世了,儿媳妇带着孙女在外地,我们只能到护理院来。”
王遂泉的家境显然比张惠民家强,曾经长期雇着保姆。“保姆每天下午4点要回家忙自家的事,一到晚上我们就忙不过来。”王遂泉有糖尿病,爱人有腰椎病,走路容易摔跤。“万一有什么情况,在家里没法处理,到这里有个保障,只是支出大了。”
王遂泉夫妇住在50平方米的公寓里,一室一厅,冰箱、洗衣机、微波炉等一应俱全。和家庭生活不同的是,这里的一日三餐,要比王遂泉多年养成的习惯提前一个小时,所以,他特地添置了微波炉。
护理院普通床位人均收费在4000元左右,公寓的费用相对高些。对王遂泉而言,这里的服务费只相当于请保姆的费用,伙食费和家里的费用也差不多,每月4800元的床位费,算是多出来的。“费用不是大问题,在这里,我和爱人都有安全感。”
王遂泉喜欢摄影,曾是南通市第一届摄影家协会的会员。现在,他不玩相机,开始玩手机。“护理院周围没什么商场,我们不方便出门,很多东西,只能通过网购。”老眼昏花的他,硬是逼着自己成了“网购达人”。
王遂泉的爱人盛玲英,有着比王遂泉更为“光鲜”的历史。她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了北京市第十八中学的一名教师。和医护人员聊天,她总是骄傲地回忆起年轻时在北京和上海的美好岁月,并再三强调,“她是被老伴‘骗’到南通的。”
入住时间不长,王遂泉夫妇都有点不适应护理院的生活。“市里有家阳光公寓,就像住家一样。关键是,那里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可以聊聊天。但是,那里没有房间了。”王遂泉为此有点失落,但他还得想办法安抚好老伴,因为盛玲英喜欢热闹,嫌这里太冷清,一直想回家。“如果真依她回家了,我都不敢想象会乱成什么样子?”王遂泉叹了口气。“儿媳妇带孙女在外地打拼也不容易,我是指望不上了。”
年轻不再,子女不在,他们只能选择在护理院颐养天年。
一个残酷的现实是,每五个老人中,就有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印建平很乖巧地跟着杜燕来了,李淑英在还算清醒的时候被女儿送来了,88岁的李根生(化名),前两天才被女儿“哄骗”过来。记者在接待室,见到了李根生两位疲惫不堪的女儿,她们刚刚把父亲的生活用品送过来,正在办理入院手续。
迫于可怕的社会舆论压力,这里姑且称她们李大姐、李二姐。两位都已60多岁,身体都不好。前些年,李根生一直在姐妹两家轮着过,但姐妹俩发现,父亲越来越健忘,经常走丢。“每次走丢,我们都会急的发疯。被送回来时,父亲浑身泥水,大小便失禁,身上臭烘烘的。”李二姐着急地说,不管是110警察还是其他好心人,将父亲送回来的时候,都会埋怨她没把老人照顾好,邻居也会责怪她。
“父亲这种症状已经3年多了,除了经常走丢,还喜欢将各种垃圾往家里拿,家里经常垃圾成堆……我们有什么办法?外人只知道责怪我们……”李二姐说着说着,眼泪下来了。“我都快神经了,只要电话一响,我就紧张,担心父亲又发生什么事……”
姐妹俩一直合计着送父亲到护理院,老人死活不同意,且对女儿戒备心越来越强。“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他把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存折全都藏起来了,我们根本找不到。”李大姐委屈地说。
姐妹俩一直在物色理想的护理院。前两天,她们陪李根生散步,老人突然说想去医院看病,她们才乘机将老人哄到市北护理院。“家里什么证件都找不到,没法办入院手续。这几天我们一直在忙着给他补办医保卡。”李大姐说,办医保卡期间,护理院帮父亲洗澡、理发、剪指甲,照顾得好好的。“这些,在家里是根本做不好的。护理院替我们尽了孝心,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李二姐见记者认真聆听,犹豫了一下:“你别写我们名字好吗?这事情说出去很丢人,我们对邻居和亲戚交代不过去。社会舆论会压死人的!”得知记者不会写她们的真名实姓时,李二姐长叹一声,“以后我们终于可以正常生活了。”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把一些老人“哄骗”到护理院,就像子女为他们精心设计的一个“局”。是好是坏,一言难尽!
杜燕当天一直忙碌的,是接一位重症病人入院。“患者是糖尿病综合征、心脏肥大,已经无法躺着入睡……来这里,基本就是临终关怀了。”杜燕说,这些情况家属都清楚,但对这类老人,她必须亲自去接。
自2016年12月运营以来,护理院累计入住400多人次,前后已有52位老人离世。一旦发现哪位老人情况不妙,护理院都会提前通知家属,并把老人安排到一个固定的单间,避免给其他老人带来心理冲击。
“谁都会有那么一天,但谁都不愿意面对。”周百里说,只要有家属过来参观,护理院都尽量不安排去“失能区”,家属也害怕去。“我们通常会安排家属到‘失智区’参观,那里的老人很快乐。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周百里半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我年纪大了,我宁愿自己变傻,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忧无虑。如果只能选择失能或失智,我宁愿失智。”
只是,等我们老了,我们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从采访情况看,绝大多数老人都不是自愿前来的,有被子女“哄骗”来的,有心疼子女无奈入住的,还有因失去自理能力而被“送”来的。周百里分析说,这些老人都生活在“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中,认为只有五保户、孤寡老人才会去养老院,有儿有女的老人去养老院,会被人笑话,子女也会被别人看不起。“我们这一辈人,慢慢开始接受养老院养老的理念,因为,子女实在忙不过来。”
周百里和记者都出生于提倡“只生一个好”的时代,身处典型的“倒金字塔”式的家庭结构——上面有4个甚至更多老人、中间是夫妻二人、下面是一个孩子,养老压力可想而知。尽管目前国家提倡生二胎,中国的老龄化程度越来越高却是不争事实。养老产业近年来迅速发展、养老政策不断完善,但离实际需求还有很大差距。
市北护理院提倡“愉色而养”,这一理念,让即将老去的我们,有了点憧憬。这一说法来自《江海晚报》总编辑宋捷6年前的一篇文章《孝敬父母该“愉色而养”》,文章倡导“千孝不如一顺”,尊重父母意愿,在感情上给予更多安慰。他对“愉色而养”的提炼,则来自《礼记·祭义》,“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
宋捷说,他的妹妹是位医生,每天在门诊说得口干舌燥,回到家常常瘫坐在沙发上,和父母说话难免没精打采甚至还带点脸色。自己也因工作的缘故,疲惫不堪时和父母说话也比较生硬。“我经常叩问自己,才理解千孝不如一顺,于是写了那篇文章。”
可是,当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病情日益加剧,并任性地不肯吃饭,而年迈的母亲坚持昼夜陪护,双亲日益憔悴,无数次和颜悦色循循善诱都没有功效时,宋捷有点动摇了,“我还要坚守我的愉色吗?为了老人的健康,是否可以适度给他们一点异样的脉冲?”
宋捷所言“异样的脉冲”,是指子女为了让年迈的父母生活得更好些,坚持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一味地“顺从”。
自始至终,记者始终无法问出“你们希望怎样度过余生”这样的问题。搬进护理院,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又是最现实的选择。老龄化程度越来越高的中国,再憧憬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的余生,显然已经不切实际。
我们很难设想将来会如何老去,可是,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将老糊涂、老态龙钟。如果不愿拖累子女,只能求助护理院。诚如所见,在这里老人能够吃饱穿暖,有专业人士护理,让他们不至于悲惨离去……除此之外,现在的他们、未来的我们,还能奢求什么?
采访完张惠民,记者礼节性地说“打扰了,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没想到,老人脱口而出,“没事,我们的时间不宝贵。”无奈之中,还有平淡。
令人欣慰的是,中国的养老事业已经得到各级政府的重视。老龄化率高达29%的江苏省南通市,以入选全国第二批居家和社区养老服务改革试点单位为契机,正加快推进居家和社区养老服务社会化、专业化发展,全面提升居家和社区养老综合服务能力。
虽然我国的养老事业面临诸多难题与挑战,整个社会一直在不懈努力中。这些努力,都是为了给正在老去的我们,勾画一个相对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