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对世界华人文学发展、对全球化时代中国形象传播以及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都具有积极影响。其所体现的现代跨文化意义、身份皈依感的诗性审美探索,以及基于超验性体验的中国文化传播,使其成为世界华文创作的一支劲旅。但作为一种“他者”语境的流散写作,美国华人的新移民创作也存在早期作品写作主题单一、“淘金者文学”功利心态的文学表达、“非母语”写作中 “中国想象”的记忆落差与本土生活的隔膜等局限。在未来的发展中,这些新移民作家需要直面自己的创作局限,在全球化时代选择好进阶路向,迈过“两栖文化”门槛,将民族文化语境难题消弭在跨文化创作的历史进程中。
关键词:跨文化语境;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中国形象传播
作者简介:欧阳婷,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长沙 410083)
基金项目: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北美华文网络文学的中国形象研究”(17JD85)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19.05.017
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是指20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出国潮”留学美国的中国大陆华人作家用中文或英文创作的文学作品。“新移民文学”之所以冠以“新”字,不仅仅因为其创作群体与上一代移民有时间上的先后之别,更主要是因为这一流散群体所展现出的整体风貌较美国土生土长的华裔作家有着显著不同。新移民作家的创作不仅延续了20世纪60—70年代台湾留美文学对“学留人”1在美国社会“无法融入”的焦虑、文化适应的障碍而引发的困扰,更着重表现出作为大陆新移民在异族文化中试图跨越文化藩篱、探寻自我身份认同、建立自我族群意识的过程。
一、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的意义构建
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对世界华人文学发展、对全球化时代中国形象传播以及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都具有积极影响,做出了重要贡献。
其一,从全球化语境看,美国华人新移民写作具有现代跨文化意义。随着时代进步、科技发展以及全球化思潮的影响,世界各国之间的文化交流日渐频繁,作家“流散”成为一种日益普遍的现象。对很多美国新移民作家而言,写作已成为他们纯粹精神诉求的话语方式,从而使他们的文学创作具有新的生命力和感召力,呈现出明显的跨文化审美意蕴。比如美国新生代华裔作家伍绮诗(Celeste Ng)2014年获美国亚马逊年度最佳图书第一名的小说《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描写了一个中美组合的家庭教育及与之相关的故事,通过揭示一个优秀的亚裔女孩儿意外死亡的真相而解析一个混血女孩真实的情感渴望、内心需求与对未来的梦想。尤其是作品举重若轻地提出“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1这类人类普适性的问题,引起东西方读者的强烈共鸣。2017年伍绮诗的新作《小小小小的火》以家庭伦理以及爱和给予为主题,突破了以往华人作品的族裔题材限制,展现出作家独特的艺术个性,其巧妙的构思和精湛的文笔一出版就获得2017年美国亚马逊年度小说桂冠,随后又拿下了27项年度图书大奖。
美国华人新移民作家跨文化书写的价值还在于,他们常以开阔的视野、无羁的生命活力和“边缘人”的自信姿态显示出富有特殊意味的“放逐美学”,是中国当代文学向海外的拓展和延伸,更为促进中西文化融合、拉近中国文学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学的距离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美国著名社会学家、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罗伯特·艾茲拉·帕克(Robert Ezra Park,1864—1944)在其《种族和文化》(Race and Cultural,1950)一书中认为,“边缘人生活在两个世界中,在这两个世界中,他或多或少都是一个外来者”,因此“相对于他的文化背景,他会成为眼界更加开阔,智力更加聪敏,具有更加公正和更有理性观点的个人”。2比如美国华人网络作家施雨(原名林雯)的长篇小说《刀锋下的盲点》(2007)讲述了一个华人女医生叶桑在美国因一起意外医疗事故被诬陷,面临前途尽毁,勇于反击,寻找真相的故事。小说生动地展示出新时代的华人女性面对中美文化冲突和矛盾,如何从顺从隐忍到愤怒抗争,从痛苦困惑到自信表达的心路历程。生动的故事情节不仅为我们描绘了美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还全面探寻了美国社会各族裔间的文化冲突和融合的过程。施雨的另一部小说《纽约情人》(2004)同样是一部描写医院题材的小说,展示了华人女性何小寒在美国纽约下城医院做医生的生存经验和心路历程。施雨原本在国内就是医生,在美国通过了西医执照考试,所以她能够非常熟稔而感性地表现美国医疗界的种种生态。这两部作品均呈现出新移民文学的某种新质,如华人在美国社会社交圈的扩大、华人与不同种族西方人的平等交往合作、对西方文化和价值观的趋同、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汇融合等。施雨还是一个具有强烈精神追求的作家,除了表现出中西文化的矛盾和差异之外,她的作品立足于以超越种族界限的人性视角来考察不同肤色种族背后的心灵世界,书写人类共通的情感遭遇和生命体验。
其二,新移民作家的创作具有身份皈依的诗性审美意义。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是由在跨文化语境下处于流散状态的华人族群书写而成的特殊文化产物,这种书写不仅是美国新移民的审美创作活动,更是一种追求身份皈依感的文化政治行為。我们看到,流散的身份使新移民作家的个体生存失去内在依托,他们时常会为自己的文化归属而困扰,陷入焦虑、孤独与无所适从的认同危机中,因此,他们笔下的作品既是身份未定者的文学,也是持续追求归属和无穷追问身份的文学。新移民作家作为生活在美国的流散华裔子民,时刻面临文化认同的重新建构,无论是选择对故土的回望和怀想,还是对新地的认同和归化,均表现出主体身份在不断变迁中的美学抉择,交织着一种不断认同和建构自我文化身份的诗性之美。从艺术审美的视角看,无论是对身份的焦虑,还是寻求文化身份的建构,都是在民族皈依感中获取自由,而文化皈依中的心灵自由则是人类特别是异族流散人群寻求“诗意栖居”的最高的诗学与美学。
相对于上一辈移民而言,新移民作家滋养于中国传统文化,又受惠于西方现代文学,多元的文化背景和多重的文化参照系,给予他们更为宽广的视野和更为丰富的流散体验,他们已经不再囿于东西文化的对峙与“无根”的迷茫,而是打破了国界与封闭的民族话语空间,着重表现他们在异域天地里重新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和实现自我,以精彩纷呈的文字表达对中西文化的探索和对人生意义的追寻,运用多重叙事方式逐步构建起自己的族裔诗学。美国华裔批评家王爱华(Aihua Ong)曾经提出“弹性公民身份”(Flexible Citizenship)1概念,很适用于新移民作家。在他看来,“弹性公民身份”作为后现代社会的产物,是双重或多重民族身份个体的一种身份定位、生存方式与思维方式。这种身份跨越了种族、语言和文化上的差异,超越了民族主义的狭隘眼光,是一种“全球化世界人”的立场。尽管华人新移民作家处于美国社会的文化边缘地位,由流散而带来的苦难、艰辛与孤独感依旧存在,但他们中的许多人已不再执着于感时伤怀地书写一己的生存处境,而是把个人的族裔孤独融入跨文化视野来表达。以哈金、严歌苓、施雨、戴舫、少君等为代表的大陆新移民作家,灵活穿梭于多重话语系统中,或挥洒文字凸显自己曾经的“中国经验”,表达身在美国、书写大陆的情怀;或站在中西文化交界地带驰骋笔墨,用敏锐的洞察力和开放的胸怀传达出与异族文化交流互动的愿望,借助海外场景塑造一批感情丰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展示出人性的幽深、丰富和复杂,并兼具“世界性”的现代眼光。他们作品中开放式的叙事结构、丰富的语言阐释空间,构成了文本叙事的饱满张力,构建起超越家园之思、国族之愿的叙事空间,创造了更为开放的族裔诗学品格,彰显出多重文化融合下的新移民文学异彩纷呈的艺术魅力,呈现出流散之美和家园之思的审美特质。
其三,美国华人新移民创作的又一个不可忽视的价值,是基于超验性体验下的中国文化传播意义。作为在异域生存环境中鲜活而敏感的个体表述者,流散生活的体验给新移民作家带来一种独特的“超验性视角”。所谓的“超验性视角”,属于后殖民文化批评的范畴,它包含两方面含义:第一,这是一种以作家敏锐的直觉为基础,超越了平常的思维方式和生活经验,独立于经验之外的视角,具有非理性和超现实的本质;第二,“超验”意味着它所处的位置是中心之外的边缘角度。美国华人新移民作家的“超验性视角”,意为他们可以站在东方文明之外反观中华文化,站在西方文明之外反观西方文明,站在人类之外反观整个世界。这既是一种视角的位移,更是一种审美的跨越。这种“超验性视角”可以使美国新移民作家成功摆脱历史的限制、空间的阻碍和时间的束缚,在因流散而产生的“超验性空间”中关照文化差异,理解文化碰撞,转化文化矛盾,使文化权利在此消彼长中达致平衡的发展和相互的认同,在对人性之美的张扬中凸显出对人类生存现状的思考。这种视角对于华人新移民作家来说,主观上获得了用文学方式表达“两栖”文化和族裔身份的审美方式,而在客观上说则创造了一种传播中国文化的特定方式,具有中国文化和中国形象海外(美国)传播的效果。
我们看到,跨文化语境下的新移民作家运用跨文化流散经验下的“超验性视角”,一边在异质土壤中接受西方文化的洗礼,一边对积淀于心的中华文化和历史进行追问和反思,以“超验”来超越文化隔阂,在开放的族群叙事中展现一个充满张力的文学世界,蕴含着对东西方政治、经济、人的生存方式和艺术形式等的多角度阐释,形成独特而丰厚的文学感知力和文化穿透力,不仅丰富了“中国式”文学创作,更丰富了人类对自身问题的思考。比如兼具女性作家和新移民作家双重身份的严歌苓,她的《少女小渔》《栗色头发》《花儿与少年》等作品均延展到对人性的思考和挖掘,展现出作者敏锐的艺术感知以及对人类心理的深层次触摸。其作品常常勇敢直面文化碰撞给华人移民带来的痛楚,同时又试图超越文化本质主义的二元对立,以“超验性视角”努力探寻不同文化、不同语言和不同族裔之间对话与融合的可能。美国华人新移民作家陈谦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无穷镜》曾获得《人民文学》长篇小说评论金奖以及“中山文学奖”。这部作品以镜子为隐喻,展现出生活在美国硅谷的华人在数码世界里没有硝烟的战事。小说带领读者一步步走入高科技精英群体隐秘的内心世界,在看似平淡空灵的描述中揭露出硅谷的华人事业的成功与情感的缺憾,既有存在与虚无的哲学沉思,更描述了在高科技迅猛发展的“无穷镜”时代,人与人的世界陷入隐私、秘密无处可藏的尴尬。还有如坚妮的《再见,亲爱的美国佬》、唐涛的《梦——献给我的友人》、邵薇的《文化鸟》、郁秀的《太阳鸟》等作品,均淡化了文化冲突和文化矛盾,不再纠结于身份的困惑与建构,而是以超越性的写作姿态对多元文化采取更加包容和理性的态度,勾画出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相互理解、平等交流与和谐共处的生活状态。
二、美国华人新移民创作局限解读
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进入新时代的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开始逐步褪去弱势文学的外衣,越来越多地引起世界文學界的关注。但作家的文化根脉与文学的民族身份是任何一种文学都无法摆脱的“历史宿命”,它们不仅深深烙印在这一文学积极的意义层面,其负面性也会渗透在这些作家作品的书写过程中。
其一, 早期作品以“迎合”为主,写作主题较为单一。从历史上看,东西方的关系在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处于不对等状态,用萨义德的话来说,西方和东方的关系是一种权利统治和不同程度的复杂的霸权关系。1萨义德在《东方学》(Orientalism,1978,又译《东方主义》)中指出,东方主义描述是一种抽象的权力机制、一种意识形态,是“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2于是,基于这种不平等关系,西方人对东方有着一种习来已久的偏见。基于这种西方认知结构下的权力意识,部分用英文写作的新移民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不可避免地会考虑美国读者及其主流社会的喜好与评价标准,并且会在社会历史语境和意识形态影响下对自己的创作选材和价值观表达做出取舍,以迎合西方世界的东方主义想象。比如西方读者热烈追捧的新移民作家哈金的很多获得美国大奖的作品,都是以他早年在国内的生活经历为蓝本,用英语写出来的纯粹的中国故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池塘里》(In the Pond,1998),叙述的就是一个普通工厂工人邵宾在厂里遭受了不平等待遇,跟领导抗争的故事。另一部获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的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1999)讲述的是一位叫林孔的中国军医花了近20年的时间办理离婚的感情故事。小说中的妻子刘淑玉的小脚细节以及对“文革”时期中国政治现实的描写被很多国内学者诟病,3美国评论家Dan Schieder在评论这部作品时曾不无讽刺地说,小说最大的卖点是“异国(exoticism),是所谓的‘PC(Political Correctness,即政治正确)”让哈金获得评委青睐,“‘美国国家图书奖是为了照顾少数族裔才颁奖给他”。4
除了用英文写作的哈金、李逸云外,早期用华文创作的新移民作家查建英、严力、唐颖、陈丹燕、刘索拉的作品,大多都有着相似的故事建构:在“文革”的创伤性回忆中,到“西方”寻找救世主。比如查建英的代表作《到美国去!到美国去!》,小说标题以大大的感叹号,直白地表达出20世纪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急切离开故国、奔向美国的渴望;严力《血液的行为》(2001)表现出对西方文化的全盘接受;唐颖《阿飞街女生》(2003)描述了一群女性在“文革”前后的命运,遥远的“西方”给予了阿飞街女生们温暖和希望;80年代以《你别无选择》(1985)而享誉文坛的刘索拉的多部作品都显现出对“反传统”的西方现代主义的致敬。
毋庸置疑,以哈金为代表的美国新移民作家迫切期待在主流社会中争得一片立足之地,他们是怀着一种相当矛盾的心态从事创作的:一方面急于想甩开自己身上的中华传统文化包袱,另一方面又渴望从中寻觅到与西方文化截然不同的特色,以增加自身被认同的砝码,引起美国主流社会的关注。这种矛盾心态促使他们在文学创作中置入大量“东方主义”文化元素,以符合西方读者的“期待视野”,为自己在美国主流文学界赢得立足之地,其中的谄媚心态可见一斑。
但值得一提的是,很多美国新移民作家的作品在后期已经逐渐以“世界人”的视角和更为成熟、开放的心态,从关注流散个体的生存状态、心路历程入手,在理智审视、认同文化差异的基础上尝试与异质文化进行对话,寻求文化融合,并对人性的探索和全人类的终极理想进行了深刻思考。比如,2007年,哈金酝酿了16年之久,自认为是自己“最好的一篇长篇小说”1——《自由生活》(A Free Life)出版,该书讲述了中国移民家庭的故事,写出了文化融合中对人性的思考。哈金2014年的最新英语力作《背叛指南》(A Map of Betrayal)讲述了扣人心弦的与潜藏在美国中情局的中国间谍有关的故事,这种独特的主题完全超越了哈金以往的“文革”叙事模式,“透过巨大历史时代的个人故事,呈现了忠诚与背叛的错综复杂以及‘人的处境”。2
其二, “淘金者文学”功利心态的文学表达。从本土走向异域,面对语言隔阂、文化差异与生存压力,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打拼,心理上的失衡在所难免,于是,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新移民文学创作中,很多以个人奋斗、打拼经历为题材,追求美国梦的“淘金者文学”“打工文学”在那个时期的新移民文学中红极一时。
我们知道,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两手空空地从本土走向异域的大陆新移民置身于竞争性极强的白人主导的美国社会,时刻面临语言上的隔阂和文化上的差异,巨大的生存压力一时成为他们难以逾越的物质屏障。因而,宣扬留学生在新大陆的奋斗直至成功的传奇故事,便成为一段时期内华人作家创作的热点。以曹桂林《北京人在纽约》(1991)、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1992)、李舫舫的《我俩——北京玩主在纽约》(1993)、张晓武的《我在美国当律师》(1994)、薛海翔的《早安,美利坚》(1995)、欣力的《纽约丽人》(2001)等为代表的作品,标志着20世纪90年代新移民文学步入繁荣发展阶段。这类作品大多是自传式或半自传式的,尽管同样包含有文化乡愁和身份焦虑等弱势心态的显明特征,但在题材和内容上却增添了新的文化内涵:从政治、经济层面上展现出新移民面向新生活浩然前行的勇气和探索,映现出不甘平庸的奋斗者姿态,书写了与知识分子、留学生身份不一样的文学风景。
“海外淘金”“出国热”“敢拼才能赢”这一类早期新移民创作的蓬勃兴起,与中国在当时进入社会转型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长期的计划经济和政治运动使中国经济陷入低迷,物质生活的匮乏激起许多中国人对财富和成功的渴望,“出国”特别是去美国,成为许多人摆脱困窘与弱势的起点。戴锦华教授在《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一文中曾精辟分析说:“八九十年代的社会转型的重要部分,在于以经济拯救方案取代政治文化拯救方案,而且转型时期的社会秩序,进一步强化了金钱作为唯一真实、可信的度量标准的拜金狂热。”3作为那个时代最好的艺术折射品,又恰逢人们对虚构艺术的厌倦和冷淡,具有亲历性的新移民纪实性淘金文学在物质膨胀、欲望扩张的90年代初期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获得巨大反响,再加上当时出版社和发行商的推波助澜,根据那批作品拍成的电视剧一时风靡全国。比如1992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一经北京出版社出版立即引起轰动,“几个月内印刷4次,总销售量达50万册”。1这类作品的主人公往往有着共同的特点:带着改变命运的决绝姿态离开故土,以冒险家的冲劲发现美国文化,怀着对金钱的巨大渴望努力适应异域生活和环境,并展现出中国新移民在美国从最底层干起,經过艰苦奋斗最终大获成功的传奇经历。如展示获得个人成功的、充满炫富色彩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反映美国第一批中国移民生活现状的《北京人在纽约》,叙述两位北京玩主如何在纽约敛财取巧故事的《我俩——北京玩主在纽约》,展示中国留学生由一无所有到在美国商界打拼成富翁的《早安,美利坚》等,均塑造了一个个以财富和自由为人生终极目标的“淘金者”形象,渲染了一个个致富者的传奇故事,满足了国人渴望了解外面世界以及对海外淘金的种种憧憬与向往。
值得注意的是,早期这类迎合大众口味的小说创作,虽然销量不俗,但文学价值却有待商榷——市场上的成功并不能遮掩浮躁高调背后的艺术价值苍白甚至情节上的粗制滥造。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创作动机预设了一个低端奋起、“弱者思维”的前提——一味地向往财富、期待成功,说到底是在圆一个弱者之梦,并且仅仅是一个财富梦,而不是精神的提升和自我意识的觉醒,而仅仅追求物质的丰赡而没有精神的觉醒与提升,这样的文学作品只能是弱者的自娱和自矜。正如有批评家对《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评价:“我们永远不要指望这本书能够成为一种精神性的、有形式意味的写作,但作为一种时代现象的实录和异乡人群落的生活写照,它仍然具备镜像的功能。”2
其三,“非母语”写作“中国想象”的记忆落差与本土生活的隔膜。在美国,与使用汉语创作的华人作家相比,用英语写作的新移民作家虽然不多,却是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学进程中的一道独特的创作风景。哈金和裘小龙是其中的佼佼者。然而,由于长时间离开故土,无法接触中国本土的新生活与新文化的变化,他们对中国的描写大多是通过记忆或想象来实现的。由于缺乏对中国社会热辣鲜活的生活感受,有的作品不同程度地弱化了对中国现实与社会发展的关注度和敏感度。这种记忆落差以及与本土生活的长期隔膜,使他们笔下的“中国想象”难免会有闭门造车之嫌。
首先是个人想象与集体记忆的落差。个人与集体的记忆是可以区分开的,个人记忆通常是建立在第一手直接经验之上,而集体记忆则是“一个群体、阶级或国家成员对共有的过去所留存的记忆”。3法国历史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Halbwachs)认为,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能够在口头流传或书写的故事中,在传闻、手势、文化风貌以及制度化的文化活动中找到”,4而个人想象則是不明确的、多样化的,具有一定程度的政治和社会因素的干预。哈金的小说《光天化日:乡村的故事》(2001)、《等待》(2002)、《好兵》(2003)等所展现的“中国想象”就是通过追忆单个的、具体的普通中国老百姓在政治的雨骤风狂摧折下的创伤性记忆与体验,用个人的“小”历史聚焦并试图廓清被遮掩的那部分国家“大”历史。他是用自己曾经的记忆来代替集体无意识,基于这样的立场来表现记忆中的中国,展现出了一幅或残酷、或温馨、或荒唐、或无奈、或痛苦、或阴暗、或猥琐的人世图景,而这幅想象性的图景与实际的历史经验是有很大落差的。
其次表现为“中国想象”与本土生活的隔膜。这在另一位新移民代表性作家裘小龙的创作中体现得十分充分。20世纪80年代赴美留学的裘小龙擅长写推理小说。他在美国发表的《红英之死》(Death of a Red Heroine,2000)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并获得爱伦·坡推理小说奖和第32届世界推理小说奖。裘小龙小说的特点在于通过描写当代中国题材的侦探故事开辟西方文化市场。他的系列小说均以改革开放前后的中国上海为背景,涵盖了“文革”伤痕、贫富分化、住房紧缺、物价上涨等极具特色的当代中国社会图景。我们看到,他的推理小说关注的重心并非扑朔迷离的故事情节,而在于反映“文革”之后的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各方面的问题。小说中所构建的中国大多依旧停留在“住房靠分配”的20世纪80年代。这些书写“昨日现实”的小说如果翻译为中文,未免会让国内读者产生今夕何夕之感。
同样,作为新移民作家的哈金,可以熟练地运用英语写作,却很难获得美国大多数读者的价值认同,即使终于获得了“他者”的自觉意识,也很难用这样的意识来反观中国。因为身处异国,脱离了国内每天压在我们肩头的真实的生活重量,脱离了本土生存群体心心相印、生死依托的精神体验,很容易形成“两不着边”的尴尬——既难以获得异质文化的意识来梳理自己的中国记忆,又无法从本土当下的生活和“不管怎样总算挣扎于其中”的本土知识分子的精神中汲取同情的力量。对外既有隔膜,对内亦脱节,因此不管在文学描写技术上有何种突破,其在文学的真正内核——自我意识的建构上,却很容易“缺氧”和“断根”。虽然哈金的作品常常表现出底层中国人的善良、忍耐和卑微,他们对生活的盼望、常常被捉弄的可怜的爱情,以及出奇的愚昧、迷信和残忍等,但除了哈金特有的稳健、简洁和清晰的笔法外,他在开掘这些主题时所达到的深度远在写同类题材的余华、苏童、阎连科等国内作家之下。因此,无论对中国当代生活的体验还是“笔法”本身,如果脱下英文写作的外壳而与国内作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进行比较,哈金和裘小龙等人并无任何优势可言。这样说来,如果美国华人新移民作家依旧“炒冷饭”似的不断重复旧有的故事内容,无论是西方读者还是中国本土读者都难免感到枯燥乏味,这样的写作也将是没有什么出路的。
三、 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的进阶路向
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是中美两个民族文化交流、人文融汇在华人作家创作中的必然反映。随着社会、历史的变迁,新移民文学在不同时期展现出来的放逐体验、文化价值和审美特色,具有全息性的文化意义。从早期新移民作家精神本源的缺失及异域文化的陌生带来的孤独体验,到随后通过回望、遥想故国寻找新的精神家园,再到今天超越东西方文化隔膜探求人性至美,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展露出美国华人的灵思慧质,并伴随着个体生命经验表现出诗性与美的想象。基于上述内容,本文认为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将会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其一,从全球化时代社会发展和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流散文学的跨文化书写将会成为各民族文化交流的一种创作常态。新移民作家因为代际、立场、身份等因素的不断变化而产生的多重文化认同,也使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逐渐走上多元文化转型的道路。新时期的很多华人作家的流散作品,其中心与边缘、东方与西方的二元对立模式日渐式微,彰显出多样化的文化诉求。跨文化语境下的美国华人流散文学是审美现代性精神关照下的一种文学现象,是对华人作家所处的历史环境和社会语境的反映。在科技进步、经济发展、政治交流等种种因素共同推动下,不同文化之间平等对话的崭新全球化时代宣告到来,使得多元文化成为一股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并以史无前例的深度和广度迅速发展。随着新移民从“留学人”到“学留人”身份的变迁,新时代的“新移民文学”逐渐展现出成熟的个性和艺术魅力。对于新移民作家而言,尽管文化身份疏离感依旧存在,却不再一味纠结于自我身份的重新建构和确认,他们一改之前对个人发迹史的展示和“金钱至上”价值观的表达,逐渐从“边缘人”走向“国际人”,并逐渐在中西方文化中找到最佳平衡点,散发出崭新的时代气息。如出生于书香世家的严歌苓,在国内已经有很多高质量的作品问世,跨出国门、置于域外的生活体验更给她带来丰富的写作资源和超越同代人的开阔视野。她从移民初期关于移民体验的创作《扶桑》《少女小渔》《女房东》到移民中期的《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再到2015年的《床畔》、2017年的《芳华》等,涵盖了妓女、知青、留学生、移民、小市民等社会各个层面,视野开阔而大气。无论是对“文革”那段历史的反思,还是对生活在东西方文化狭缝的现实性阐释,抑或是对边缘女性生活的关怀,都跳出了个体视阈的藩篱,超越了中西文化冲突模式,而更关注于对人性的思考。又如华人作家王周生的《陪读夫人》,暂时搁置了新移民文学中常见的对生存困境的关注,而将视野投向中西文化在伦理、道德、教育、婚姻、家庭观念等方面的巨大差异与冲突,探索了不同文化之间互相影响和融合的可能。还有石小克的中篇小说《美国公民》《基因之战》等,为我们刻画了或在美国国防部研制先进武器的华人知识分子精英,或在大公司里掌握了核心技术的华人科学家等一系列具有更加开放的文化观念、更强文化适应性,以及突破种族差异的自觉自信的“世界公民”形象。
其二,随着中国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建立、政治体制的日益完善和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美国华人新移民作家的思想观念和文化心理逐渐开始走向开放和包容,他们笔下的文化母题也更具开放性、超越性、差异性与动态性特征。中国当代著名学者杜维明教授曾提出“文化中国”概念,认为中国不只是一个政治结构、社会组织,也是一个文化概念。1作为一个文化上的概念,“中国”铭刻了海外华人的生存体验和文化纠结而成为美国华人新移民文学的重要映像。中国文化以蓬勃的生命力和博大精深的特质成为美国华人流散文學的精神图腾,既为他们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力量,也成为他们构建文化身份不可缺少的文化基因。这同样能从近年来的美国新移民文学的创作中得到佐证。比如1996年赴美留学的作家李翊云被誉为“英语文学世界中的一个新声音”,2她和哈金一样,母语是中文却一直坚持用英文写作。她的多部英文小说如《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2002)、《漂泊者》(The Vagrants,2009)、《金童玉女》(Gold Boy,Emerald Girl,2010)、《封闭的女人》(A Sheltered Woman,2015)等均斩获多项国际大奖。相较于哈金对“文革书写”的执着,李翊云的中国题材更为广阔,小说中的“中国”如同镜像般反射出古老的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遭遇的困境,又折射出现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西方评论家认为可以透过她的作品“看到在改变的中国和中国移民的生活。这也是一个跨文化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壮举”。3李翊云2014年的小说《比孤独更温暖》(Kinder than Solitude)以清华女生朱令的投毒事件为背景,从怀旧的细微叙事中挖掘出人性的幽光。2019年她的最新小说《理由之外》(Where Reasons End)以流畅、朴素的语言讲述丧子之痛和随后的母子精神对话,作品感人至深,受到《纽约时报》等众多媒体关注及好评。
其三,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体也将给美国华人新移民作家的创作带来新的变化。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互联网的全球覆盖和触角延伸,抹平了物理时空的界限,大大拓展了文学生存和发展的空间,这必将开启并规制美国华人流散文学的网络文学发展之路。网络的开放性、大众性、娱乐性、自由性与多样化的特点,使得越来越多的美国华人参与到文学创作中来。传统文本文学中深思熟虑的构思通常被有感而发的随意、自由状态所取代,并成为美国华文网络文学中最普遍的写作形式。共同的流散经验使得美国华人网络文学凝聚为一个跨界交互、动态并存的文化共同体,这时候的华文网络文学已经超越地域、国别等时空界限,而以语言和民族文化精神为纽带,成为美国华人实现文学交流的精神家园。互联网的实时更新促成了美国华人流散文学与时俱进、自我更新的能力,不但昭示了文学走出象牙塔,形成与数字技术多元共生、融入生活的总体趋势,更让我们看到在技术主导的时代,在数字化语境中“诗意栖居”的可能。美国是国际互联网的诞生地,又是华文网络文学的发源地,新移民文学与华人网络文学创作的交融及其繁荣发展,将是可以预期、不可逆转的必然趋势。
总之,新时期的美国华人新移民作家已经不再囿于感时伤怀的中国情结,而是利用自己的双重生存经验,通过描述世界性的人性弱点和人类困境,展现出更为从容的驾驭技巧和对人性深邃的洞察与理解,日渐引发出一种全新的文学思考,并有蔚然成风之势。正如莫言在谈到离散文学创作时所言:
新的离散文学中的母国与家园,应该是作者的艺术创造,与作者真实的父母之邦有着巨大的差别。这是一次真正的超越,是一场文学的革命,通过这样的文学,离散作家们不仅仅向西方的读者,而是向全人类,奉献了一片片崭新的大陆。这些大陆在现实的地球上无处安置,只有在文学的世界里,方可存在。1
作为跨界的文学、越界的文学,已经不能用“归属于东方的文学”或“西方的文学”来简单地评述美国华人流散文学或华人新移民文学。这是一种边缘的文学,也是一种中心的文学、一种新的态势的世界文学。我们期待美国更多的华人新移民作家直面自己的创作局限,尽快迈过“两栖文化”门槛而将民族文化语境难题逐步消弭在跨文化创作的历史进程之中。
The Significance, Limitation and Progression of
Chinese American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OU-YANG Ting
Abstract: The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of Chinese Americans has a positive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the Chinas image communication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and the crea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Its modern cross-cultural significance, poetic aesthetic exploration of identity conversion and Chinese cultural communication based on transcendental experience make it a strong force in the worlds Chinese language creation. However, as a loose writing in the context of “other”, the new immigrant writing of Chinese Americans also has some limitations, such as the single writing theme of early works, the literary expression of utilitarian mentality of “gold prospectors literature”, the memory gap of “Chinas imagination” in “non-native language” writing and the distance between local life. In the future development, these new immigrant writers need to face up to their own creative limitations, choose the right path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cross the threshold of “amphibious culture”, and eliminate the difficulty of national cultural context in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cross-cultural creation.
Key words: cross-cultural context, Chinese American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the Chinas image commun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