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伟恒
一
鸣鹤是我的外祖母家,多年以后,许多童年往事都发生在这里。
现在想来,我对鸣鹤的记忆竟然从一卷蛋卷开始。那是一个炎热的暑假,我们大概十岁不到的样子,我所说的我们指的是我和我的表兄弟,他与我同岁,与我很说得来。每当放假了我来外婆家就跟着他去玩。他时常带我去一些我陌生的小弄走走,顺便向我介绍住在这里的他的同学,他的这些同学似乎都很厉害。
有一天我与表兄弟一起去老街,手头上有平时难得的几分硬币,那是外祖母给我的。表兄弟带我来到了一条小弄里,走进小弄,就有一股香味飘了出来,那里有一个卖蛋卷的摊位。我和表兄弟在摊位前用眼睛瞄了好长一会儿,才挑中了比较大的一个蛋卷,要价两分,我们每人一卷。
表兄弟邊走边吃,其实蛋卷很小,用不了几口蛋卷就入了肚子。我舍不得吃,一直拿在手里。弄口的转弯处,有一略大我几岁的孩子,也许眼馋,也许恶作剧,他见我手中的蛋卷,突然用手打了过来,并嘀咕了一句,蛋卷有什么好嘚瑟的。我毫无防备,手中的蛋卷顿时碎了,只有几片残片还在我手上,我愣了一下,心痛得不得了。我向那家伙望去,他正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估计加上表兄弟也打不过他,便忍了下去,我拽紧了手中剩下的蛋卷的碎末,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正是暑假的午后,阳光惨白惨白的,如同我的心情。
我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不断地幻想着,前面会有一个大坑,让他摔上一跤,或者突然从弄口窜出一条狗来,咬他一口,甚至我突然间力大无穷,冲上去,揍他一顿,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马路的一侧,他的身影消失在车子驶过扬起的尘土中。我呆呆地望着车后裹卷着的浮尘,它们身不由己地被卷起,又落下,与我一样的无助。
表兄弟过来劝慰,算了,走吧!他无法体会我的愤怒。我把手上剩下的蛋卷碎末捻得更碎,带着巨大的愤怒。
多年以后,当我走过这条小弄,我依旧能想起当日的情形:空气中弥漫着蛋卷的香甜味,那孩子坏坏的笑脸,表兄弟无助的劝慰。如今早就释怀了,那只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是孩子天性的一部分,无关善恶。
二
鸣鹤每年都去,那是学校组织的春游。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学校在每年的清明节前都会组织一次祭扫革命烈士陵园的活动。烈士陵园在鸣鹤镇的湖口村,我们从一个乡镇出发,走在无限蔓延的机耕路上。带队的是学校里最有学问的老师,队伍的前面是高年级的学生,学校安排的是大队长,他举着校旗,很神气的样子。但神气只持续了片刻,举旗是种劳累活。过不了多久,就有一些成绩不好人缘却不错的高个子同学跑上前去,我帮你举一会儿?他在询问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前面的老师。从学校出发时,他是绝对不会这么提要求的,举校旗是一种荣誉,他有自知之明。可一路上,心里始终痒痒的,路程过半,机会来了,整齐的队伍已经有点凌乱,三五成群的一伙,间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他向大队长提要求的时候,正好大队长累了。带队的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那是一种默许。高个子的同学一把抢过校旗,迎风挥舞着,他的得意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
那时的村落分割非常明显,中间隔着一片望不到边的田野。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我们瘦小的身子淹没在一片金黄中,站在高处往回看,只见一个个黑色的脑袋在花海中起伏。
菜花上面是忙着采蜜的蜜蜂,好多同学都喜欢捉蜜蜂,悄悄地伸出手来,轻轻地靠近。蜜蜂正全神贯注地趴在花朵里,只露出后半截身子,它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我们用拇指和食指按上去,捏住蜜蜂的一对翅膀。蜜蜂顿时警觉,它扭动着屁股,试图用它的针来蜇你,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胆子大一点儿的同学,看准时机用指甲掐住蜜蜂的刺,一拖,把刺连根拔起,然后再放在手心逗玩着,更有恶作剧的男同学把拔了刺的蜜蜂向女同学扔去,尖叫声便在田野里此起彼伏着。
长长的路在欢快的脚步下并不遥远,沿着湖塘,鸣鹤古镇到了。我们从老街而入,老街就是鸣鹤中街。在这条街上,似乎有许多家点心店,点心店早上开张,下午也开张,老街里整日都雾气氤氲,蒸笼里的馒头,火炉里的烧饼,油锅里的糖糕,诱人极了。去的路上,背着的包里还有从家里带的干粮,等到扫墓返回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再次路过点心店的时候,肚子又开始饿了。这时许多同学会向点心店多望几眼,点心师傅的动作更加炉火纯青了,蒸笼在他们的手上显得那么轻巧,掀开几层笼子,避开蒸腾的热气,抓起一个圆润的馒头,热气中裹挟着沁人的味道,交给买点心的同学。
没买的同学,咽了咽喉咙,透过袅袅升起的水雾,狠狠地用目光侵略着雪白的馒头。口袋里难得的几分钱已经在来的路上花完了。
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忍着极大的诱惑,带着无限的遗憾,逐渐离开鸣鹤。队伍已经完全散了,三三两两的同学走在一起,已经傍晚时分了,回头向鸣鹤望去,只见整个小镇都弥漫在蒸腾的雾气里。
三
冬日的老街,有点萧瑟。其实这种萧瑟是季节赋予的,与老街没有多大关系。北风吹起,这个季节的色调已经变得深褐,老街本是黑瓦白墙,但时间久了,白墙被岁月侵蚀,浅灰的围墙上有着更深的色泽,像是老人斑。苔藓已经枯萎,偶尔有几棵顽强的小草顶着寒风在墙头矗立着。墙角边上的那朵不知名的小花早就谢了,它的种子落在石板上,偶尔有几颗幸运的种子,被风吹进墙角的砖缝里,刚好这缝隙有着它生长所需要的一切。在第二年的合适的季节里,它们又可以给这小巷增添一抹色彩。
老街沿河而建,河上有几座拱桥,最著名的拱桥当数运河桥,这里是小镇的中心。高耸的运河桥栏上总是坐满了闲聊的人,桥在乡村的功能于我看来更多的是为村民提供了一个休息与闲聊的场所,它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种闲聊中变得亲切。人们的话题经常是杨梅的收成,年糕的生意等。杨梅与年糕是小镇的特产,在集体经济时代,这些特产也就成了农民经济收入的主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