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隆一只狗：爱与代价

李晓芳

泛著金属冷光的手术台上，躺着一只狗，它的代号是917。手术台由两块金属板构成，形成V字形夹角，917仰躺在夹角里，嘴里衔着麻醉呼吸管，逐渐陷入昏迷，只剩腹部还在微微一起一伏。和手术室一墙之隔的细胞室里，技术人员打开中间的传递窗口，递过来一个透明培养皿，里面是十余枚浸泡在培养液里的克隆胚。917腹腔被打开，技术人员用针筒大小的胚胎移植管吸取培养皿里的克隆胚，植入到它的输卵管，缝合，整个过程只花了15分钟。

接下来的时间里，917会被送到保育室，等待一个神奇的变化。克隆胚逐渐成熟，从一个细胞开始分裂发育成囊胚，并逐步移动到917的子宫内，那是新生命的开始。若无意外，两个月后，宠物狗“果汁”的克隆体就会诞生了。

不过，意外经常会发生。这已经是“果汁”的第二次克隆了，前一次，最终失败。据介绍，这种克隆手术的成功率，只有10%左右。

从1996年第一只克隆动物多利羊诞生，科学界就从未停止对这一技术的研究。狗和猫这些宠物被验证能成功克隆后，商业化运作几乎是第一时间展开，在中国克隆一只狗的费用是38万，猫是25万，尽管花费不菲，但哪里都不缺愿意为爱宠一掷千金的主人。

有人把克隆当成一剂后悔药，有人用它来抵抗宠物去世后席卷而来的巨大悲伤，也有人只想借克隆把优良基因100%传承下去。人在宠物身上投射的感情和欲望是多种多样的。在这一刻，他们选择用克隆来实现。

一颗芝麻粒大小的样本

2018年的一天，何军赶到位于北京北五环外昌平区一座略显荒凉的工业园区里，四周都是尘土，最近的地铁站还有好几公里远。

果汁，就是在这里进行克隆的。

果汁是调良宠物学校校长何军捡到的，当时它才一个多月大。它是一只串串狗，何军都说不清楚它到底是混了多少品种诞生的。但是，果汁很聪明，外形也讨喜可爱，一岁多的时候就被选中参加电影拍摄，后来它的电影事业发展顺风顺水，果汁成了流浪犬基金会的代言狗，参与更多电影的拍摄。它成了一只明星犬，如今一天的拍摄费用在2万元左右。

果汁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曾经有剧组发起过“寻找另一只果汁”的活动，想找一只跟它外形一样的狗做替身，没有成功。何军也几次想过拥有另一只和果汁相似的狗。

这是他来希诺谷的目的。

北京希诺谷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藏身在工业园一栋小楼的三层，乍看之下像是一家普通公司，实在看不出掌握着先进生物技术的样子。在公司里拐一个弯，穿上浅蓝色的防护服进入实验区，才能看出点“技术”的味道。

工作人员提取了果汁的体内细胞后，就带到了这里。过程很简单，工作人员剃掉宠物大腿内侧一部分的毛发，碘酒消毒，用取样器取下两块直径3毫米皮肤样本——相当于一颗芝麻粒大小。希诺谷的宣传手册上形容，这个过程就像“人划破手指一样，程度比狗玩耍时不小心刮掉一小块表皮还轻微”。

这是克隆最基本的门槛——至少得存有一个完整的细胞。曾有美国客户来电咨询，自己的宠物已经去世几年，只保留一些毛发，是否可以克隆。希诺谷副总经理赵建平回复道：不能。虽然毛发、唾液、牙齿等可以提取DNA，但提取不到完整的体细胞，而且DNA链有时也不完整，生命诞生的基本条件就无法满足。

希诺谷实验区一进门就是一间液氮储藏室，墙边整齐地摆放着三个温度保持在零下196度的液氮罐，每个液氮罐能存放900份细胞，提取的动物体细胞在零下的液氮里会变成漂亮的玻璃状晶体。周围还随意地散落着十几个白色泡沫箱，这是为外地宠物主人提供的，能摆放冰块等制造细胞冷藏条件。

杨冬杰遇到过很多来找希望的主人，她是希诺谷的线上推广人员，负责客户的第一道咨询程序。电话那头情绪明显激动、伤感的，大多是因为狗突然死亡，比如生急病、出车祸了，他们一时间很难接受现实，下意识地寻找各种挽救方法。

也是在2018年，上海85后女孩张玥演得知宠物狗妮妮病重，无力回天。妮妮已经陪她17年，在她心里，妮妮已经成了家庭成员之一。她打电话给希诺谷，让他们保存妮妮的体细胞，准备克隆一只新的妮妮，填补它去世留下的空白。

困局

何军最早是从自己的两个学生那里知道“宠物克隆”的。他们是一对夫妻，没有后代，养了三只狗，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有一次，他们带着狗去宠物会所，会所老板强迫其中一只大狗下水游泳，结果，它再没上来。两人悲痛不已，当时国内还没有克隆宠物机构，为了对抗巨大的悲伤，他们选择远赴韩国克隆爱犬。韩国的克隆费用更高。一位2017年到韩国克隆的宠物主人说，自己花了大约1亿韩元——70万左右人民币，几乎是国内价格的两倍。

虽然动物克隆技术已经诞生了20多年，但克隆犬一直进展缓慢，因为生理构造问题，犬只被公认是最难克隆的动物之一。

2001年，第一只克隆猫诞生在美国得州农机大学的实验室里。2005年4月24日，韩国克隆专家黄禹锡在首尔大学实验室培育出全球第一只克隆犬，后来还组建了韩国秀岩生命工学研究院，提供商业化克隆项目。当时黄禹锡风头一时无两，在此后的十几年里，一直没人能打破韩国的技术垄断。

尽管克隆实验有相关标准，但欧美国家一直对克隆技术商业化持谨慎态度。第一只克隆猫和克隆狗出现后，美国的基因公司曾想获得技术授权，推广克隆宠物商业项目，这遭到动物保护组织的强烈反对。因为每一次克隆，都会有大量代孕犬参与。2005年，韩国把1000个胚胎，陆续植入123只狗的体内，才最终成功克隆出一只狗。在动物保护者看来，仅仅为了满足一位用户的需求，就牺牲上百只狗的福利，是不人道的。欧美一些政治人物，对这种“残忍”的做法深感忧虑，甚至他们还担心，这些技术可能会用在人身上。

但在亚洲国家，这些问题并不那么大。

2015年，希诺谷创始团队有了做克隆狗的念头。2012年中国养犬政策放松后，宠物市场增长异常明显，根据青桐资本数据，2015年宠物行业市场规模已经接近1000亿元，当时团队认为克隆宠物是有市场基础的。他们在宠物医院做市场调研，分发了600份左右的调查问卷，其中问道，如果不考虑价格因素，是否能接受克隆宠物，20%的受访者表示可以接受。这个比例超出了团队的预期。

何军

另一份报告来自胡润研究院。该机构的《中国高净值人群消费需求白皮书》显示，资产过千万的养犬家庭预计超过30万。希诺谷团队预计，如果其中1%的家庭有克隆宠物的需求，每年宠物克隆数量就能超过3000只。以每只38万元计算，宠物克隆总市场规模将达11.4亿元。

工作人员把克隆胚胎植入代孕狗体内

希诺谷团队决定做克隆犬项目。2016年3月，在昌平那处荒凉的工业园区内，实验团队组建起来，用了近15个月时间，第一只克隆犬“龙龙”正式诞生了。它的编号是217，这意味着在它前面，有216次克隆实验没能成功。

“一团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同物种间的克隆步骤没有什么不同。一个大致的程序是，先提取要克隆动物的体细胞，再从实验动物身上收集未受精的卵母细胞，抽走其细胞核，然后将体细胞植入卵母细胞中，使用电击或化学手段让它们融合、激活，培养到一定程度时移植到代孕动物体内等待细胞发育成胚胎，直至最后生产。

看起来过程很简单，实则不然。狗一年平均发情一到两次，一次排卵数量约为十枚，且卵巢排出的卵母细胞要落到输卵管才能成熟，中间的窗口期只有短短几个小時，“你要过早提取了，卵母细胞还没成熟，不能体外培养;时间晚了，卵母细胞就老化了，做不了实验”。赵建平说。

而且，犬的卵母细胞质量差，其生物特性导致厚厚的一层脂肪严密地包裹着子宫、卵巢、输卵管，输卵管来回盘绕着穿插在脂肪里，和脂肪一样是白色的，完全分不清楚。

克隆犬“龙龙

犬类的卵母细胞脂肪含量极高，“放在显微镜下是一团黑，什么都看不见”。赵建平说。

没有任何捷径，只有不断地试错积累经验，光发情鉴定、判断卵母细胞成熟时间并提取成熟卵母细胞这一步骤，他们就试验了近半年时间，仅在冲卵环节（从输卵管冲取卵子），试验次数就超过一千多次。去除细胞核、将本体的体细胞移植进已经去核的卵子里，将它们融合激活又花掉大半年时间。

整个克隆过程，保守周期是十个月，除了固定的两个月实验室克隆时间，两个月孕期，两个月哺乳期，剩下的四个月是为了留有余地，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一只代孕犬一次会被植入十几个克隆胚胎，情况好的，十几个克隆胚胎里会有一个成功发育，用2到3只代孕犬就能生出一只克隆犬。最坏的结果是全军覆没，所有过程又得重来一次，最终会用到5-6只代孕犬。

失败会出现在任何一个环节。何军带着果汁取样后，一直到克隆细胞植入代孕犬体内都没问题，细胞也开始增殖分裂成胚胎。但代孕犬孕期到40天左右，胚胎停止发育了。希诺谷告诉何军，还得重新做一次。

一旦付费，希诺谷会保证，无论失败多少次，客户最终获得一只克隆狗。有些顾客明确只要一只克隆狗，希诺谷就一次只选一只代孕犬孕育克隆胚胎，失败了才进行下一次。有些顾客可以接受好几只克隆狗，且强烈要求尽快克隆出自己的宠物，希诺谷就会同时做两到三组，多的时候会选5只代孕犬同步进行。当然，每只多出生的克隆犬，客户要多付10万元。

如果按移植胚胎数量与最终成功的数量来对比，“成功率还到不了10%”。赵建平说，“克隆为什么成本高啊，因为克隆效率本身还是比较低的。”

欲望，无限叠加

为了能够成功克隆陪伴了自己17年的妮妮，张玥演抛售了约20万元的股票，加上刷信用卡凑齐了38万。

和很多人想象中的情况不太一样，克隆宠物的，并非都是富人。据赵建平介绍，他们公司的很多客户，最大的共同点是热爱自己的宠物。他们当中，女性居多。不一定都是有钱人，有许多中等收入人群，甚至有过一位月薪六七千的女士花38万克隆了自己收养的一只流浪狗。

除了普通宠物主人，赵建平说，也有10%-20%的客户是商业犬舍，他们选择克隆更多是为了商业收益，希望能实现更优良的繁育。一只基因优秀的纯种犬，再给它配另一只同样优秀的纯种犬，“理论上获得优良后代的概率较大”，赵建平说，但现实中，精子与卵子结合，基因重组是随机的，不确定性是存在的。只有通过克隆，才会“把优良基因百分之百地保留下来”。

同样在2015年前后，世界基因编辑产业迎来风口。2016年，3家基于第三代基因编辑技术的公司先后上市，总市值近40亿美元。在巨大的商业化前景下，希诺谷在2016年正式开展克隆犬项目的同时，也增加了基因编辑方向的技术应用。也就是说，人们不仅可以克隆一只狗，还可以选择改变它的基因，让它更优秀。

希诺谷最早用基因编辑技术，造出了容易患动脉粥样硬化病变的犬。他们敲掉了受精卵中的APOE基因，日后这只狗的血浆胆固醇将升高，血脂、血糖会比正常高出3倍。之所以如此，是为了让这只狗及其后来的克隆犬，能够用于医疗研究，因为狗生理构造更贴近人类疾病模型。

人类的欲望可以无限叠加。保存了百分之百优良基因，还是会有人问能不能更好？有些客户知道希诺谷还有基因编辑这项业务，会提出一些附加请求，希诺谷董事长米继东在采访里提到，有主人提出想通过基因编辑让宠物性格更好，或是让金毛犬不掉毛，改掉了这些缺陷后再做克隆。还有一些犬舍希望能让克隆犬的毛色更漂亮，性能更优良，或是更有利于人类驯养。

人类对基因编辑技术的担心，在克隆宠物问题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不过，这种技术并没有发展到想怎么编辑基因就怎么编辑的水平，所以大部分人的请求并没有办法满足。可以被满足的，也因为价格太高，最终没有成功商业化的案例。

对普通宠物主人，这种考虑相对较少。他们最大的需求是感情延续，所以基本要求是原样克隆。“提出基因编辑的一般是希望修复基因疾病。”赵建平说，有一位客户的宠物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去世的，他来做克隆时就提出希望能在细胞阶段就把这一基因缺陷修复了。

像不像？

对宠物主来说，克隆宠物不只是一笔经济账。当得知妮妮的克隆体成功培育出来，接到新妮妮那一刻，张玥演觉得花的钱都值。

何军也终于接到通知，第二次代孕成功了。小果汁一个月大的时候，何军把它接回公司。大小果汁放一起对比，他觉得不太像。小果汁毛色更深。不过，何军也不太确定。

“毕竟果汁更小的时候我也没看过”。但随着相处加深，何军发现兩只狗小便时都喜欢这里尿一点那里尿一点，“这个年龄段的狗不应该出现这样的行为表现，因为它更多的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方式。这就跟大果汁很像。”

每只克隆犬出生后，希诺谷会收集本体、克隆体和代孕犬的基因样本，冷链保存快递到公安部南昌警犬基地做遗传关系鉴定，以此证明交付的犬只确实是克隆出来的，两者基因一致。

但克隆并不能保证两只宠物一模一样。“真正的克隆，DNA是99.99%一致，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赵建平表示，由DNA决定的性格特征、骨骼架构、生理基本功能都能做到相似，但毛色、斑点位置等并不完全由细胞核遗传基因决定，还会受细胞质中的线粒体影响。而卵母细胞去除了细胞核，却还有细胞质。这些因素都会造成微小的遗传差别。

后天的抚养环境也会造成差异。张玥演发现妮妮的性格更加活泼，可能是因为家里人都知道它贵，对它更娇惯了。

两个果汁也是如此。8岁的大果汁更胖一些，毛色更浅也更蓬松;9个月的小果汁还在成长阶段，体型明显小一点，毛发耷拉着，颜色偏深棕。小果汁更活泼，一来客人就会热情地扑上来，大果汁则相对稳重地落在后面。

这是对宠物克隆最大的质疑。虽然看起来很像，但克隆无法“复制灵魂”，批评者认为这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邱仁宗认为，应该“禁止将科研资金浪费在实际上不可复制的、死去宠物的行为上”。

对此，赵建平有自己的解释：“克隆出来的宠物，主人也是重新跟它建立认识和互动过程，这个过程中它表现出的很多细节、动作跟原来的狗是一样的。对于主人来说，他的感受是，这就是我原来的那只狗。它跟你新买一只狗表现出来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新买的狗的DNA不一样。基因还是很奥妙的一个东西。”

24 天大的“果汁”克隆体“汁汁”

大果汁当然不懂未来小果汁会替代自己这个概念，它们的关系很好，一起玩耍一起吃饭。何军有点惊讶，过去大果汁是不能接受有其它狗在自己身边的，然而有一次，他开车运输它们俩，大果汁温顺地趴着，小果汁靠过来，躺在它身上，它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就那么让小果汁躺在自己身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