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一刻

2019-10-22 13:14于怀岸
广州文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吴老板春桃房东

一眨眼,春桃来酉北五年了,租住铜锣巷也有三年半了。刚来酉北时,她跟姐妹们一起睡大宿舍,十个人一间房。宿舍是老板提供的,房间不大,十来个平米,放了五张铁架子高低床,春桃有起夜的习惯,只要晚上喝了水,每到凌晨四点左右,膀胱里的液体就会晃荡起来,把她胀醒。春桃睡上铺,下床和上床时,就是再小心翼翼,铁架床都会摇晃,把睡下铺的李兰玉晃醒,两人经常半夜里争吵。一吵架,就会把别人也吵醒。大家对她都有怨言。她想跟李兰玉或其他人换下铺,又没人肯跟她换。那时春桃刚来酉北,挣钱很少,工作环境又干燥、燠热,特别是冬天开了暖空调,不喝水太难受,喝水又要起夜受气。春桃只得吞声忍气,不知道偷偷地哭了多少次。那一年多时间里,春桃的眼皮总是泡泡的,像得了肝病或肾病一样浮肿。好在春桃人长得漂亮,学东西也快,老板对她很器重,李兰玉多次告状,想让老板撵她走,结果春桃没被撵走,老板反而让她卷被子走人了。从此再没人敢抱怨春桃起夜。春桃是个知趣的人,老影响别人休息,自己也过意不去,手上积攒了点钱后,她就寻了一间小房子,自己搬出来住。

房子在铜锣巷深处,是一栋二层的老宅。

锣锣巷也是一条老街,三里多长,青石板铺就,两旁大多是二层的木屋,间或夹着几栋民国时碉楼一样四方四正的火砖屋。一路走下去,南杂店、粮油店、五金店、游戏室、录像厅,应有尽有,还有几家发廊和网吧。春桃租住的房子在小巷尽头的一个大杂院里,但不是木屋,也不是碉楼,而是一栋两层的自建房,也有可能是以前哪个单位或工厂的宿舍楼。房子样式丑陋,破旧,年龄肯定比春桃还要大,外墙绿藤缠绕,内壁斑斑驳驳,瓦楞上青草摇摆,就连阳台上的水泥栏杆都长有青苔,很有些岁月的沧桑感。它处于大杂院的东北角,一年四季很难晒到太阳,整栋房子阴冷潮湿,所有的房间里也都黑乎乎的,大白天也要开着灯。但这里很安静,春桃的房间后窗就是只差伸进来叶子的玉屏山上的树木,而且房间外面楼梯旁边就是卫生间,春桃起夜的时候就不会惊动任何人。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她能惊动的人。这层楼一溜儿三间房,多年来只住了春桃一人。不知是房东不肯租给别人住,还是别人嫌房子太黑不来租。

自春桃住进来,就没有别的人来住过。

春桃的工作是凌晨一两点才下班,回来睡觉,除了起次夜,她一般要睡到上午十点以后才会醒。隔壁没有人住更好,反而落得自在,既不会吵别人,也不会被别人吵,更不会跟人抢厕所。开始看房时,春桃有些犹豫,铜锣巷太深窅,僻静,房子所在的大杂院又很破败。说是个院子,连个院门也没有,就是几栋歪歪扭扭的二三层的自建房围出来个不规则的小天井。她怕深夜下班回来不安全,更怕一个人住出意外。犹豫了好几天,又看了很多临近大街的房子,房租贵得她咬牙也承受不起,春桃只好麻著胆子租下了这里。

没办法啊!

住了几晚之后,才知安全不是问题,春桃才定下心来。

春桃住得很满意。

满意到几年时间里春桃换过好几处地方上班,却一直没有从铜锣巷挪过窝儿。她想,只要在酉北待下去,她就不会再挪窝儿。铜锣巷虽然又深又长又破败,但店铺林立,白天里人来人往,倒是一条热气腾腾的巷子。就是晚上,也依然满街人间烟火,好几家通宵营业的网吧和游戏室灯火通明,深夜三四点才收摊的夜宵摊也不少,巷口就有三家,巷中有两家,就是巷尾,也还有一家。这家摊子就摆在大杂院斜对面的屋檐下,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既做麻辣烫,也做烧烤,似乎生意不错,无论春夏秋冬,风雨雷电,两夫妻都守在那里,每晚春桃回来时,也都有两三个食客在吃唆螺或烧烤。回来时要是肚子饿了,春桃就从那里打包一小盒炒面或汤粉,回房后慢慢吃。

进院后,春桃还经常能看到一楼的房东屋里也亮着灯。房东也总是睡得很晚,有时起夜时,天都快亮了,春桃还能从阳台上看到下面房里透出来的灯光。

有灯,就有人醒着,能让春桃睡得踏实。

很长一段时间里,春桃都不知道房东是做什么的。这是个三十五六岁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除了每月底那天他来收房租,春桃几乎没跟他打过除此之外任何交道。收房租时他也就给春桃报一下水电费,这月九度电,五块二,三方水,六块钱。一共六十一块二毛钱。

若是春桃给他整数,他会退回一张整币,说没零钱找你,那一块二下次再给吧。

除此之外,他绝不再多费一滴口水说句其他的话。有时春桃没零钱,欠他的那几块几角,下次收钱时春桃忘记补,他也绝口不提,再下次春桃若是想起了,一起补给他,他自己也是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总之,这是个人畜无害的男人。他似乎也没有家室,春桃从没见过他的老婆儿女来过屋里,他住的一楼跟春桃住的二楼一样,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春桃从来没有见过他家里有任何客人来过。春桃也没见过他跟院子里其他的人有过什么交往,最多就是别人喊他,他点个头就匆忙进屋了。

房东任何时候都穿得干净整洁,长相也是一副精干练达的样子,常年理着一个小平头,一点也不邋遢,看上去不是那种失意落魄的男人。

有几次,春桃下班回来见一楼屋里灯还亮着,忍不住好奇地从窗口往里望一眼。每次她看到房东不是正端坐在桌子前一笔一画地写毛笔字,就是身子歪在沙发里斜躺着看书。无论写字还是看书,他都非常聚精会神,仿佛打个炸雷也惊动不了他的样子。春桃心想,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文化人呢!

这么晚睡第二天就不要上班吗?

除了月底收房租那天,春桃好像从没在白天见过他,不晓得他是在睡大觉还是去上班了。对于春桃来说,房东就像个谜一样存在她眼皮底下。但春桃也就想想而已,她对他并不特别好奇,也没有去打听和了解他,从而解开这个谜底的欲望。春桃对别人从来都不感兴趣,也不希望别人对自己感兴趣。

春桃想,就像自己一样,对于房东来说,不也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吗?

不仅仅对于房东,对于整个酉北人来说,春桃都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春桃来自距离酉北很远很远的一个小山村。那地方离酉北到底有多远,春桃自己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的家乡跟酉北不是一个省,从她们镇上到酉北要转五趟车,转车,等车,坐车得花整整两天时间。春桃是意外来到酉北的,若不是意外的话,别说来酉北,很可能她这一辈子连有个酉北的地名都不会知道。说是意外,其实春桃是被人骗来的。那人不是要骗她来酉北,而是要把她骗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那个地方是哪里,春桃现在也不知道。

这个过程出了意外,春桃才到了酉北。

春桃十七岁那年,有一天继父来到她上学的县一中,给她说,你别念书了,家里穷,供不起你,过几天去打工吧。春桃家里确实穷,她知道家里供她和弟弟上学供不起,就从学校卷被子回家了。又过了半个月,继父给春桃说他跟镇上的一个人说好了,带她去广州进厂。他带着春桃到镇上,见到那人后给了春桃一百五十块钱做路费,就让春桃跟着那個脸上有块刀疤的中年男人上路了。

春桃是认识刀疤脸的,是继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就住在镇上,春桃以前见过一两次面,认识他。当天刀疤脸带着她和另外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到了县城,在汽车站坐上一辆大巴去市里赶火车。春桃上到了高一,知道从县城去广州最便捷的路线是从市里坐火车到省城,再从省城坐火车到广州,但到了市里后刀疤脸又领着她们上了另一辆长途大巴。上车前春桃问他怎么不坐火车去省城,刀疤脸解释说要去另一个地方接几个人,然后一起去广州。大巴开了大半天加一整夜,第二天清早到了一个破败的小城镇,刀疤脸带她们下了车。在车站旁一家粉馆吃早饭的时候,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找刀疤脸,他们走开好远,在一根电杆下面嘀嘀咕咕地说话。春桃吃完粉,找厕所,从他们身后路过,听到他们正在谈价,刀疤脸说一个一万,四万就成,那女的只肯出一个八千,她说三万二,再不能多了。春桃顿时心里一惊,她想坏了,刀疤脸肯定是人贩子,是要把她们卖到哪个小山村给人做老婆。这时正好有一辆载客的中巴开过来,春桃想也没想,就走过去招手,拦下车后上了车。几个小时后,春桃就到了酉北市汽车站。

下了车,春桃准备再转车回家时,一摸裤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时,春桃才发现身上只有二十二块钱了。

临行前,继父给她的一百五十块钱,春桃分开装了,五十那张揣在裤兜里,一百那张放进了带着的旅行包夹层里。逃上车时,春桃来不及去拿旅行包,钱落在那里了!一路上车票是刀疤脸买的,吃了两餐饭,春桃自己花的钱,花了十块钱。逃走前吃的那碗粉花了三块钱,春桃已经买了单,刚刚从那个无名小镇到酉北又花了十五块钱车费。

这二十二块钱远远不够她回到家里,光车费都不够!

春桃至小没有父亲,父亲在她三岁时就病死了。五岁那年母亲改嫁,跟了现在的继父,又生了弟弟,继父对她一直不咸不淡,小小年纪的春桃就是家里的半个劳动力,洗衣做饭喂猪都是春桃的活儿。春桃自小就是很独立又敏感的女孩子,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干活,到县城读高中时,周末她还打过短工。以前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县城上学,她都哪里也敢去,什么也不怕。春桃只哭了一声,就一把抹干了眼泪,她想既然没钱回家,就在酉北找个工做吧,挣了钱再回去。反正去广州也是找事做,在这里不也是找事做吗?于是春桃就去找工,她沿着车站那条街一家家问那些粉馆饭馆五金店杂货铺要不要人帮工。倒真有几家店子想招工,都只肯包吃不包住,春桃没有住处,人家也是小店子,哪里会有多余的睡处呢,没谈拢。眼看着夕阳西下,天快黑了,再找不到工就要睡大街了!春桃真的有些急了,她想,下一家哪怕没有工钱只要有个睡处她都干。

又往前走了两条街,春桃来到一条大马路上,她准备穿过马路,去对面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宾馆问问要不要人做工,她想宾馆本来就是让人住宿的,若要人,也会有住的地方。这时从她面前“唰”地蹿出一辆大卡车,春桃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人行道上。卡车卷起很多尘土,扑面而来,春桃别过脸去。不等灰尘散尽,春桃看到前方不到两米远的地方立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有四个大大的蓝色美术字:招工启事。

春桃走了过去。

当天晚上,春桃睡到了李玉兰的上铺。

其实,春桃并不叫春桃,至今在酉北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春桃进入知足常乐堂睡到李玉兰上铺时,姐妹们都叫她秋妹子。自然秋妹子也不是她的真名。那天春桃应聘时,老板问她有身份证吗?春桃说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随口答道陈秋萍。身份证是真没有,她没满十八岁,办不到,跟刀疤脸出门时他也没说过要身份证。春桃想,反正没有身份证,谁知道我叫什么呢,随便谄一个就是了。几个月后老板给她弄来了一张身份证,那张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郑春桃,于是春桃就成了一个土生土长的酉北女孩子,从老板到姐妹们一直到客人们,又都叫她春桃了。

春桃当初之所以不报自己真名,是因为那个招工的知足常乐堂是个按摩洗脚城,春桃在她们县城念过书,知道这种地方名声不好,她怕万一不巧碰上个老家的人传回去,多丢人啊!话说回来,当初春桃要不是走投无路,她宁愿在小面馆里做帮工,或小工厂里做女工,也不会应聘这种地方。十七岁的春桃是个早熟的女孩子,她知道有些能做的事但不能让人晓得,特别是熟人晓得,有些不能做的事,她也知道坚决是不能做的。

知足常乐堂的老板是个快六十岁的小老头儿,刚收留春桃时,因为春桃没有身份证,不敢让她上岗,他就让她去厨房里做帮工。春桃初入知足常乐堂时,正是它最鼎盛的时期,规模大得吓人,经营场地占了一栋大楼整个二层,有五十多个按摩洗脚的女员工。员工们都是外地姑娘,都是包吃包住,因此老板在大楼后院又租了一层旧楼作员工宿舍,还建了一个大厨房,厨工是一个五十多岁肥胖的大婶。在陈秋萍变郑春桃之前的那几个月里,春桃就是给胖大婶打下手,也做厨工。春桃跟她一起买菜,择菜、切菜、生炉火、洗碗、涮锅样样都干,胖大婶的工资每月一百八,春桃只有一百二,但老板说前半年只能给她一月发四十块钱作零用费用,另外八十要扣押着,满半年后一起结算。

他说,他怕春桃一拿到钱,就跑了。

这能理解。春桃听人说过,就是在广州、东莞进厂,老板也要押最少三个月或半年工资。老板没全扣,还能先付她每月四十块钱,春桃就感激不尽了。老板姓吴,除了招聘她那天,春桃还见过很多次,他常到知足常乐堂来,有时也来厨房里吃饭。吴老板矮矮胖胖的,秃顶,面目和善慈祥,走在大街上或公园里,就是一个最平常的带小孙子的退体干部的模样。但不知为什么,知足常乐堂的姐妹们都很怕他,一听说他来了,就像老鼠听到猫叫声,心里都会打颤。听肥大婶说,吴老板是个公务员,任县城建局的副局长,洗脚城是以他弟弟的名义开的,但他弟弟整年在外搞工程,根本没来管过事,事都是他自己在管。肥大婶说他是酉北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上面有关系,黑道上也有兄弟,洗脚城从来没有地痞流氓来闹过事,也很少有公安或派出所的人来查过。

春桃说,就洗个脚,公安来查做什么?

胖大婶鼻子哼了一声,自知失言,就说,查消防隐患啊。

胖大婶不说,春桃也知道知足常乐堂不仅仅就是洗脚和按摩,还有譬如盐浴、推油等等其他的服务项目。这是她从同宿舍睡的那些姐妹们睡觉前聊天和吵架中听出来的。特别是李兰玉跟黄英子吵架时,开口就骂她你不就是个卖X的!

黄英子回罵她,你不卖X,还不是要给人日的。你一辈子做老处女吗?

那年代就没有发廊、足浴和按摩保健的地方不是色情场所的。春桃虽然才十七岁,她可不是傻子,听在耳里看在眼里的一切她都心知肚明。既然胖大婶不肯明说,她也就不点破。只是春桃觉得吴老板对她确实算得上很好的,在厨房帮工两个月后,他就给她弄来了一张身份证,从此春桃在酉北就不是黑工了,而是有“身份”的人了。开始春桃以为这是张假身份证,后来她拿着它去银行办存折,才知道竟然是真的,不仅那次很顺利地办到存折,又过了几年后,人人都开始用手机时,她还是用这张身份证办到了手机卡。

还有,春桃常起夜,经常与李兰玉吵架,李兰玉老是告她的状,吴老板也没撵走她,反而撵走了李兰玉。不过,同宿舍也有姐妹们说吴老板撵走李兰玉的真正原因不是她告春桃的状引起他的反感,而是因为她一直不肯做特殊服务而被撵走的。

什么是特殊服务,春桃当然知道,就是卖淫。

但后来春桃自己也不肯做特殊服务,吴老板却没有撵她走。春桃记得,她在知足常乐堂时上岗做“钟”差不多有一年时间,自始至终吴老板从没跟她提过要她去做特殊服务,反而是,她曾听总台小姐赵春霞说过,吴老板不止一次地交代过她,尽量不要给春桃安排那些难缠的或者痞里痞气会动手动脚的客人,这分明是特意在保护她呀。赵春霞说,她做了五年总台小姐,除了春桃,吴老板从没有过这样的交代。做洗脚按摩工是春桃自己要去的,也不是吴老板强迫她的。做厨工工资太低,春桃嫌钱太少,洗脚按摩工的收入是底薪加提成加小费,是做厨工的好几倍多。听赵春霞说,那时收入最少的李兰玉每月也有六百元左右收入,是春桃做厨工收入的五倍,最多的黄英子一月有一千二百多元,听起来都有些吓人,是春桃收入的十倍有余。春桃想,既然当初出门就是为了挣钱,干吗不去做挣钱更多的工种呢?她不想挣黄英子那种一千二百一月,但可以挣李兰玉那种五六百一月呀!

有一天,吴老板来厨房,春桃就给他说,我想做洗脚按摩的!

吴老板愣了一下,说你才多大,过几年再说吧。

春桃说,我都十八岁了呢。

看着吴老板惊讶的表情,她又认真地说,我只做李兰玉那种,不做黄英子那种,行吗?

吴老板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秃顶,抿着嘴似笑非笑地说,小鬼脑壳,什么都晓得呀。

于是春桃就从厨工变成了洗脚按摩工,也就是客人们嘴里的小姐。洗脚和按摩是连在一起的,不是分开的,在知足常乐堂没有单纯的洗脚服务,洗脚要带半身按摩的服务。若是全身按摩,那就不是洗脚,是另外的服务项目了,有泰式按摩、日式按摩等等。洗脚按摩也是技术工,当然要培训。知足常乐堂不会送新员工去什么地方参加专门的培训,都是老员工带新员工,新员工学会了基本技术后,就能单独上岗,服务客人。

吴老板没有给春桃安排黄英子,而是安排李兰玉带她。虽然跟李兰玉是一对冤家,但春桃很聪明,边看边学,很快她就“上路”了。两个月后,春桃就可以独立上岗做“钟”了。又过了一个月,吴老板就把李兰玉炒掉了。可能与吴老板特意交代过赵春霞有关,春桃在知足常乐堂时上岗做“钟”就一点也波澜不惊,可以说是非常的平淡无奇。当然小小的不和谐音的插曲肯定也是有的,譬如某个喝多了的客人动手动脚,譬如有些客人用很露骨的语言挑逗她,这自是难免的,凭春桃的聪明,每次都能不动声色地化解了。

直到又过了一年之后,春桃才晓得吴老板对她另眼相待,格外关照她是有目的的,他并不是突发善心,更不是他良知未泯,要格外保护她。有一天,春桃刚从铜锣巷来到知足常乐堂大厅里准备上班,总台小姐赵春霞跑过来对她说,你去会客厅里,老板娘在那里等着你。春桃感到很奇怪,这是她来知足常乐堂一年半时间里第一次听说老板娘来了,她以前就是从别人的口里也没听说过“老板娘”这三个字。

会客厅里坐着一个穿得珠光宝气浑身散发出浓烈俗气的中年妇女,她无疑就是老板娘了。老板娘见春桃进来,乜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来。春桃很拘谨地在真皮沙发上坐下后,她一开口,就让春桃心里格外不舒服,那完全是一种审讯犯人的语气。

后来春桃才知道,老板娘确实是从公安局的一个什么处长的位置刚刚退休的。

你就是春桃?

嗯。

你不是本地人,也不叫春桃,以前叫陈秋萍,对不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吴智勇说,你很聪明,也很机灵。

吴智勇是老板的名字,这个春桃是知道的。老板娘抬头又看了一眼春桃,说你确实很漂亮。她顿了顿,又咳嗽了一声说,吴智勇一直想跟你商量一个事情,他一直不好开口,就喊我过来讲。

春桃心里一惊,连声说,我不接客,我不接客!

老板娘笑了一下,是浮在嘴巴皮上的那种冷笑。她说,没说要你接客啊,知足常乐堂也从不逼任何人卖淫,卖的人也是她们自己想赚更多的钱。

那是什么事?春桃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家有个儿子,今年十九岁,吴智勇看上你聪明伶俐,他想让你当儿媳妇儿。老板娘说,你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吴智勇的意思?

我哪高攀得上老板家呀,春桃红着脸说。

吴老板有一个儿子,这个知足常乐堂的姐妹们从来没人说起过。吴老板从没带儿子来过这里,就是他的老婆——老板娘,也是很少来这里。吴老板从不在知足常乐堂跟任何人谈论自己的家人和家事。一听老板娘想要她做她家儿媳妇,春桃不仅没有任何喜悦,反而从后背冒出一股凉气,冷得她的前胸都冰凉冰凉的。她立即意识到,老板的儿子要不是残疾,那肯定就是弱智的,不然怎么可能会找她做儿媳妇!人家有权有势,财大气粗,怎么着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女儿,至少也得娶个大学生做儿媳吧。

老板娘说,真是奇了怪了,吴智勇还就看上了你,想你做儿媳妇呢,我今天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儿。

春桃不敢得罪老板娘,更不敢问她儿子的情况,敷衍着说,哪天见见你家公子吧,怕是他看不上我呀。

本来想今天就带你去见的,老吴带他到市里去办事了,还没回来,老板娘说,过几天安排你们见见面吧。

春桃一直没有见到吴老板的儿子,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弱智或残疾。三天后,酉北市内垮塌了一座刚刚竣工投入使用的大桥,压死了十六个正在桥上行走的市民。这桥就是吴老板的弟弟承建的,项目也是吴老板批的。垮桥当天,他弟弟被抓了起来。三天后,吴老板也被抓了。五天后,知足常乐堂被公安贴了封条。春桃和众姐妹们接受公安的问讯之后,四处星散了。有些人去了别的城市,有些人仍留在酉北,转移到别的娱乐城去上班。

春桃也留在了酉北,依然做老本行,去了另一家叫足之道的洗脚屋。

也依然用的是郑春桃这个名字。

这是一家规模很小的洗脚屋,带春桃算上,只有五个洗脚妹。春桃这时是个熟练工了,长得又漂亮,其实可供她选择的地方很多,春桃选中足之道,是因为这里很正规,不给客人提供任何特殊服务项目。

很多时候,春桃起夜后一时睡不着,禁不住会想,五年了,她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酉北?是酉北的工资、小费比别处高,她能挣到更多的钱吗?

显然不是。

是她喜欢酉北这座城市吗?

更加谈不上。

是酉北人有对她很好,很有人情味嗎?

更不是呀!

春桃在酉北可以说没有一个好朋友,虽然在酉北待了这么些年,认识的人不下百个,但她跟谁的关系都是不咸不淡的,包括一起共事的姐妹,少数几个常来点她“钟”的客户,都不是朋友。春桃有时会想,如果吴老板被早抓几天,老板娘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要她做儿媳妇的事,春桃还会怀念起吴老板的好,会打心底里感激他一辈子,但现在她一想到老板娘那种审讯口气和威胁的语调,她对吴老板所有的好感就烟消云散了。她想,幸好垮桥了,要不然,会是什么后果,真不敢想象。她也想象不出来。

那么,是留念铜锣巷这条白天热气腾腾,晚上充满人间烟火的小巷吗?

好像也不是吧?

春桃不能确定。

直到有一天起夜后又睡不着时,春桃又想到这个不解之问,她突然回忆起三年前有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时知足常乐堂还没被封,她还在那里上班时——那晚她凌晨两点才下班,从知足常乐堂出来时,外面只是刮着大风,电闪雷鸣,等她走到护佑路时突然下起了暴雨,顷刻间街道上就积满了半尺深的水流。街上没有出租车,也没有载客的“慢慢游”,春桃不知暴雨哪时会停,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锣铜巷奔去。走到巷口时,那三个夜宵摊已经撤走了,网吧和游戏室也关门熄灯了。整条铜锣巷停电,完全一片漆黑。暴雨、雷鸣,特别是一亮一灭的闪电,令漆黑幽深的铜锣巷一下子变得无比狰狞和恐怖。春桃心里害怕极了,一路飞跑,她知道巷尾的那家夜宵摊也是没有了。春桃几乎是冲进大杂院里的,一进院子,她就定下心来了,她看到房东的房门大开着,屋里就放着一盏功率很大灯光白亮的停电宝,它把整个大杂院都照耀得亮堂了。

春桃从房东门口经过时,看到他并没有在写字或看书,而是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样子有点焦虑,或者说是烦躁不安。他肯定看到了春桃回来,但他没有出屋来跟她打招呼。春桃睡下后,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灯很有可能是房东专门给她点的,等她回来。旋即,春桃又苦笑一声,自己这样想,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呢?

也许是这所清静的房子里每晚都有一盏明亮、温暖的灯让她选择留在酉北的吧?

春桃自己也说不清楚。

春桃在大杂院已经住了三年多,直到现在除了知道房东人畜无害之外,依然对他一无所知。由于作息时间的缘故,春桃除了睡觉,白天在大杂院待的时间非常少,只有出门上班时下楼、穿过院子的那几分钟时间。她跟大杂院所有的人最多只有碰面时的点头之交,几乎这里所有的人姓甚名谁她都不知道,包括房东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春桃也不知道。

不仅仅是作息时间的原因,在心理上春桃也不想跟大杂院里的人过多地交往,她这个作息时间是做什么职业,大杂院住的那些人春桃知道他们是心知肚明的。每次她中午十二点出门去上班,春桃碰到的大爷大妈看她的目光都是异样的,快走到院口时,她还能听到后面叽叽喳喳的小声的议论声。这议论声,肯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他们无疑认定她是卖淫女,妓女。

春桃想,房东肯定也是这样认定她的,只是他看她的目光,春桃从没发现有过什么异样而已。因此每次交房租时,春桃都觉得挺感动的。这也是她一直没有换房,在这里一住快四年的原因之一吧?

人真是个奇怪的双足动物,两个人一栋房,楼上楼下相处了四年,竟然会彼此互无来往,互不了解,甚至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这让春桃觉得不可思议。就是树上的两只猴子,相处久了也会成为玩伴,圈里关的两头猪也会成朋友吧?春桃想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只可能在城市里发生,要是他们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不要住上三天,全村人都会晓得他的身世,即使他自己什么也不说,也会被村里人编排很多种身世出来,要不了十天,他也会晓得全村所有人的底细。城市里的人可以邀请外面的所谓朋友一起吃饭,K歌,洗脚,按摩,甚至一起嫖娼,但门对门的人家却互不相识,从无交往,甚至招呼也懒得打一声,他们宁愿在歌厅里吼到嗓子嘶哑,在娱乐城里跟陌生的小姐们打情骂俏,滔滔不绝地倾述衷肠,也不愿意跟邻居多说一句问候的话。

真是奇怪!

也很可笑啊!

进城很多年了,春桃觉得她还是搞不懂城里人。搞不懂归搞不懂,但这不影响春桃想成为一个城里人,她不想回老家那个小山村。事实上,春桃出门已经五个年头了,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只是每年都给母亲寄钱,开头那两年每年寄一千,后面三年每年寄三千,剩下的钱,春桃自己存着,她想以后做自己的嫁妆。她已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要是还在村里,早就出嫁了,说不准孩子都已有两个了。春桃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她也不打算在酉北找男朋友。说真的,追春桃的人也有那么一两个,都是来洗脚屋认识的客人,春桃觉是这些人都不靠谱。她不想像有的姐妹那样傻,自己赚钱,供这种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吃喝嫖赌。足之道就有一个叫喻红梅的姐妹,谈了一个男朋友,是开出租车的,两年时间里被他骗走了三万多块钱,现在她连人都找不到了。还有一个叫向琳琳的姐妹,嫁了个同村的男人,也在酉北做装修工,经常打她,有时来洗脚屋找她,两口子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了,一吵她老公就会扑上去揪住她的头发揍她,骂的那些话比李兰玉骂黄英子的更难听。其实足之道真的很正规,向琳琳也从不赶别处的场子。但她男人就是认定她是个卖X的,瞧不起她,更不会尊重她。

春桃一直有一个隐秘的想法,这想法她跟谁也没有说过,那就是她要找男朋友就得找能嫁的人,这人绝对不能是在酉北认识的,不能知道她从事过什么职业。在酉北,谁追春桃她也不会动心。春桃现在只想嫌钱,嫌到钱后她就换一个城市,去那里做超市收银员,做工厂女工,做饭店服务员都行,然后再在那个城市找男友,谈恋爱,结婚。

春桃已经打定主意,再在酉北做两三年,攒到十万块钱后,她就离开酉北。

这年春节,足之道放了七天假,春桃跟往年一样,也懒得回去,就窝在铜锣巷的出租小屋里。早几年前春桃就买了炊具,逢年过节没处去吃时自己在阳台上做饭菜。跟往年不一样的是,这年春节期间房东一直在家,往年房东从没在这栋屋里过年,一到腊月底他就出门了,一般要到正月初三或初四才会回来。他应该是在乡下或别的城市里有亲人,每年都跟他们一起过年。

但今年他没有去。

正月初二这天,春桃睡到九点多钟才醒,又赖了一个多小时床,到十点多才起床。待在房里实在无聊,又冷。吃了饭,春桃决定出去走走。春桃最怕的日子就是放长假,一放好多天,除了睡觉,她不晓得做什么。她宁愿上班,跟姐妹们无心无肺地说笑,跟客人们虚情假意地应酬,至少表面热闹,不会有孤单和无聊的感觉。特别春节长假,别人家热热闹闹的,阖家欢乐,春桃就一间房,一个人,太孤息了。孤息是酉北话,只可意会不可言傳,春桃觉得这个词表达她此刻的状态和感受最准确。

街上也冷冷清清的,所有的商铺店面都关门,行人也不多。春桃的心情很好,一路逛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公园里。从公园出来时,到下午四点多钟了,她看到门口摆有小吃摊,肚子也饿了,就买了些小吃,吃了个肚儿圆才回铜锣巷。回到大杂院,这里比街上还冷清,大多数租客都回家过年了,很多房东别处有房子,也不来这个破败的院子里过年。春桃在房间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还是觉得无聊极了,她想去看看酉北电影院有没有晚场电影,虽然她知道有的可能性很渺茫,无聊啊,就当走走也好。

春桃下楼时天已经麻黑了,外面下起了小雨,风也很大,吹得院子有户人家屋檐下的篷布迎风招展,哗哗啦啦作响。春桃走到房东门口时,有点犹豫起来,她想明知白跑一趟,到底去不去呢。就在她发呆的时候,身侧“吱嘎”一声,房东开门出来了,他双手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跟春桃正面照上了。

破天荒地,房东主动跟她打招呼,新年好呀!

春桃赶紧说,新年好,恭喜发财哟!

你没回家过年?

你也没去外地过年呀,以前你年年都不在这过年的。

房东笑了笑,春桃第一次见他笑,发现他的牙很白。房东说,以前去乡下陪岳父岳母过年,今年他们都过世了,所以就不要去了。他又笑了笑,说当然也可以讲是没地方去了。

他的笑都是苦笑,这种笑,春桃在家时见得多,她娘的脸上常常就挂着这样的笑容。他有岳父岳母,说明他也有老婆,但春桃从没见过他老婆,不是离了,肯定就是跑了?春桃不好问,岔开了话,她说,家远,回去一趟花钱多,划不来。

房东走下台阶,把盆里的水往一株玉兰树下泼了,转过身来对春桃说,外面冷,进屋去坐坐吧。

春桃连声说,好呀,好呀。

春桃真没想到房东会喊她进屋坐,春桃也没见谁进过房东的屋里,或从他屋里出来。这一声邀请,春桃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本能地答道好呀好呀。进了屋里,春桃一下子感觉暖和多了。屋里放着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就是一张大桌,一张沙发,一个电视柜,柜上没有电视机,摆着热水壶,水瓶之类的杂物。桌子上有一张写满大字的白纸,左上角压着一本薄薄的大开本的书。春桃走过去看,书名叫《金刚经》,纸上抄录的是一首古诗。春桃不懂字,却一眼就看出来这字写得真不咋地,既不工整,也不隽秀,字迹倒是清晰明了,一眼就能认出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春桃觉得这首古诗挺眼熟的,却想不起是谁作的。诗的意思春桃也似懂非懂,她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夜晚、院落、风声、细雨,以及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跟这诗的意境倒是蛮般配的。

房东进屋,站在春桃身后说,今天立春,胡乱涂鸦苏东坡的一首诗。他放下脸盆,拉过一把椅子靠近火盆,对春桃说,坐吧,坐吧。

春桃说,你是个文化人吗?喜欢读书写字,真不错。

我哪里是个文化人,房东的脸上又浮出了春桃熟悉的那种苦笑,我读书写字无非是消磨时间。他顿了顿又说,也想弄明白人为何要活着的意义。

你好像很孤僻呀。

苦到深处人孤独嘛。

比我还苦吗?

那不一定哟。

春桃被他庄严的表情和一本正经的答问惹得心里想笑了。她没有笑出声来,却突然想起几前年她在知足常乐堂上班时,有一次她跟黄英子在一个房间里做“钟”,给两名官员模样的中年男人洗脚和做半身按摩,黄英子的那个客人手脚倒是规矩,就是嘴巴不干净,痞话一大串,挑逗黄英子。黄英子也狂野,跟他一通乱说,反而挑逗他起来。突然,那客人对黄英子说,我们玩个游戏,你敢不敢?这个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即一方问什么,另一方必须如实回答,反之亦然。有什么是黄英子不敢玩的呢?春桃现在已想不起他们相互问答的具体对话,无非就是关于性方面的话题,好像是客人问黄英子跟多少个男人做过爱,黄英子问他搞过多少个女下属之类的。

春桃对房东说,那我们倒真的可以比一比谁更苦了。

是吗?你也苦到深处了呀。

你敢不敢玩个游戏?春桃突然说。

什么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

真心话大冒险,有点意思。

反正无聊嘛,敢不敢玩?

游戏规则呢?

就是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但答的必须是真心话,不准有半句假话。

行呀,你先问吧。

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吧?

猜得出来。

我不卖身,更不是妓女,你信不信?

信呀。

为什么信?

很简单的道理,要是卖淫女,来钱容易,收入多,你不会在这个小黑屋里租住那么多年。

你也可以问我?

你在那种龌龊的环境里就没失过身吗?

没有。

那么你还是处女呀?

不是。

从没见过你有男朋友,怎么会不是?

十六岁那年继父强奸了我,这事连我娘也没告诉过。

这就是你多年不回家过年的原因吧。

嗯。到我问你了,你有老婆吧,她是跟人跑了,还是跟你离婚了?

死了!

病逝的吧?

出车祸,不仅老婆,还有女儿,还有我爸我妈,一家四口人都死了。

真比我还惨啊!

都怪我啊,是我害死他们!

你是司机?当时你开车,出事时你自己跳车了,他们死了?

我是司机。要是当时是我开车就好了,一同死去了,就没有痛苦了。

到底怎么会那样?

我当时是酉北湘运车队的司机,一直跑酉北到市里的客运中巴。出事的前一晚,同事赵宏林和刘开云来我家玩,我们三人打“二打哈”,说好就打到十一点半,到十一点半时我输了三百多块钱,不准他俩下桌,一直强迫他俩打到天都快亮了我们才下桌。下桌后,他们就直接去车站上班,我也带着父母和老婆儿女去汽车站。父亲要去市医院复检肝病,老婆那天是周末,正好可以带他们去,从没去过市内的女儿也嚷着要跟妈妈一起去市里玩,我就送他们一起去汽车站。那天我排第六班车,要到中午才发车,他们是坐第一班车去的,老婆说带父亲在医院复查后还有时间带女儿在市内转一圈,然后坐我那班回程车回酉北来。那天赵宏林是排第一班车,我带他们到了车站时他还没发车,正好还有四个空位,他们就上车了。一个多小时后,那辆车在离酉北城三十公里的野猪岭翻下了八十米的悬崖,连司机赵宏林算上,二十个人无一幸免,全部罹难。我不仅害死了我自己所有的亲人,还害死了两个同事和十多个无辜的乘客。

这是意外事故,怎么能说是你害死的?

是赵宏林打瞌睡,车才翻下悬崖的。

你确定?

事故现场勘查,中巴在野猪岭下坡时滑行了二百多米,没有一丝刹车的痕迹。赵宏林的尸检报告也是头部被石头撞击了一个大洞死的,不是因为某种疾病猝死。

你真是够惨的呀。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我害死的,除了你,我岳父岳母也不知道,他们到死都不知道。

你另外一个一起打牌的同事知道呀。

刘开云也在那辆车上,死了。

因为这个你才自闭了这么多年?

我这不叫自闭,我没有得自闭症。只是心里头压抑,不好受,现在说出来了,反而轻松一点了。

嗯。我也一样,压抑了好多年,晓得这种不好受的滋味。

……

再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三年前,有一晚深夜,我下班回来,下大雨,雷鸣电闪,铜锣巷停电,你在房门前放了一盏停电宝,是等我回来吗?

我不记得了呀。

是真心话吗?

真心话,真不记得了。

那你每晚那么晚睡,是为了等谁吗?

我是自己睡不着呀。

你没说真心话,这游戏不好玩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

你是一个好人!

我不算个好人。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行。

如果我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

说话呀。

我要想一想?

想什么?

不想。

不想娶我?

嗯。

为什么?

我心里装的东西已经太沉重了,娶了你更会把我压垮的。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不想明说的是什么我就明白了什么。

嗯。嗯。

……

……

其实问这个问题,就是一个玩笑。

我知道是玩笑呀,我根本配不上你嘛。

……

……

你是觉得我很可怜,对吧?

我觉得我比你更可怜。

苦到深处人孤独。

嗯。我们都一样,都是苦人儿。

……

不说话了?

夜深了呀。

休息吧。

晚安。

晚安。

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春桃经过房东门口时,碰上他,谁也没跟谁打招呼,就像他们从未有过一次彻夜长谈一样,更像是从不认识一样,他们连头也没点一下就擦肩而过了。春桃想,本来就是一个游戏嘛,过去了就过去了,谁会当真呢?到月底收房租时,他依然像从前一样,除了报数字,再不愿意多费一滴口水,多说一句话。若是春桃没零钱,给张整币,他一样会退回给她,说下次一起给吧。还是跟以前一样,每个深夜里,春桃回来时,一楼屋里的那盏灯依然亮着,从没在她回来之前熄过。要是碰上停电的夜晚,那盏停电宝温暖明亮的灯光依然会照耀到春桃上楼的楼梯口。

时间似流水,静静地往前流动着。

春桃又在铜锣巷住了一年多时间,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大杂院每一栋房的墙壁上都被红漆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里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她才搬走。春桃兑现了自已给自己定下的只要人在酉北她就不会从那间房搬走的誓言。对于春桃来说,离开铜锣巷大杂院的那天即是她离开酉北的日子。春桃转了四趟车,花了整整两天两夜时间,回到了她上过学的那座家乡的小县城。她用在酉北赚来的钱在县城里买了套房,在一家超市里找了个导购员的工作。两年后,春桃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高中时的一个同学。这个同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教育局上班,是个公务员。结婚后,老公给春桃换了工作,帮她在园林管理处找了份合同工做。

奇怪的是,自结婚生娃之后,春桃起夜的毛病竟然不治而愈。

又过了几年,老公升任了教育局副局长。

有一天夜里,老公从外面醉醺醺地回来,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后,喊春桃。哦不,他喊老婆的名字是张秋艳。他说,张秋艳你过来,我们商量个事儿。张秋艳正在拖地,直起腰,双手拄着拖把杆说,什么事你讲呀。老公說,靠这点死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真没劲。老婆,要不我们搞个项目吧?张秋艳问,你有什么好做的项目吗?他说,我们开家洗脚按摩城怎么样,这个很赚钱,你去当老板娘!

张秋艳闻言一愣,随后她就爆了粗口,高声骂道,做这个,你他妈的脑壳里进屎了呀!

此日,距张秋艳离开酉北整整十年了。铜锣巷尽头的那个大杂院拆迁了没有,张秋艳不知道。那个房东,过得怎么样,他还好吗?张秋艳也不知道。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于怀岸,湖南湘西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做过农民、打工仔、流浪汉、报社记者、大型文学刊物编辑等,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曾在《花城》《江南》《山花》《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巫师简史》《青年结》,中短篇小说集《一粒子弹有多重》《远祭》《想去南方》《火车,火车》等。现供职于湖南某县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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