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智为
不久前一个周三的上午,为了抽血化验,我把透析的时间进行了调整。无意中,听临床的说起,任姨走了。我的心先是一紧,继而沉沉地朝下坠去。在透析室里,得知一些老人油尽灯枯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唯有任姨的离世,令我生出不尽的遐想......
任姨曾是一家医院的退休护士。六年前因为糖尿病造成了肾损害,开始接受透析。我是在透析半年之后的日子,与任姨有了“密切的交往。”
多年前,任姨就双目失明了。但在我的想象中,她老人家有另一双观察世界的眼睛,而且一定是通达、透明的。
某个周三的下午,透析室只有六七个病友,冥冥之中的某种指引,让我和任姨在歌声中相遇了。起初的歌声是紧张、局促的,渐渐,我和任姨都找到了那种感觉,开始用歌声传达出心中的情绪。
在其后隔周的周三,我和任姨都准时在透析室尽兴地歌唱。用护士长刘亚东的话就是“又开音乐会呐!”这种情绪也传达给了透析室的其他人。我和任姨《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洪湖水浪打浪》、《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等歌声也由此不断。
我曾给演唱过《长征组歌》的歌唱家贾世骏、蒙古族歌唱家拉苏荣现场唱过歌,并得到过他们的首肯,自认为起码还有“准”专业的水平。但我同样惊讶于七十多岁的任姨腔调的纯正和声音的圆润,尤其令同室人们啧啧称奇的是大段大段的歌词,任姨居然张嘴就来。可以想象当年的任姨即使不是文艺骨干,至少也是积极分子。
有时候任姨会说“气脉不够了!”她用一只手摩挲着胸口,声音里满是童真。想象中任姨定会有一脸孩子般的羞怯。
倦于谛视了这个世界的任姨双目失明多年了,但她却有着一颗瞪着眼睛看世界的人也没有的、澄明的心灵。记得去年夏末,电视中播报一对粗心的父母把孩子反锁车内,令孩子窒息而亡的消息,任姨听罢潸然泪下,不迭声地连呼:“多可怜呐!”令人真切地感受到任姨阳光普照的纯净心灵。
此后,听任姨的女儿讲,回到家里只要电视里有男生唱歌,任姨总是好奇地问:“是小金吗?”
歌声作为一条无声的纽带,拉近了我和任姨情感的距离。我曾经暗自得意,思忖在任姨的想象中,我一定是个高大,英武的才俊男子。我用声音蒙骗了任姨,但为了让她心里快慰,就权且那样了。
此后,每逢隔周的周三透析日,我和任姨都像有个未曾约定的演出约会。我总是在去医院的公交车上,在心里计划着下午演唱的曲目,那架势和神情,真儿真儿的像是出席一场演出。
蒙古国歌手色仁其木德的《母亲》曾唱得我双目潮润,心底里有无数圣洁的字眼涌起,额尔古纳乐队的《鸿雁》也让我心中升腾起无尽的联想。而任姨也从不甘示弱,一曲曲美妙的旋律,在她年迈的身躯里,勃发出的分明是青春的气息。
曾经熟读过著名作家、也曾是一名血液透析患者史铁生的《“透析”·经验谈》,他在文中深情地写道:“……那儿常有歌声与谈笑,有着轻松、快乐的亲切气氛……我以为这应当提倡。我们曾戏称,要创立一种‘快乐透析法’。千万别把透析室弄得森严、压抑,而要让那儿充满欢声笑语”。时下想来,我和任姨做到了。而且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
年初的一个周三,细心的护士把我安置在任姨的邻床,任姨的女儿大声的提示任姨:“小金来了,在你旁边”。
“小金呐,都多长时间没见你了”任姨的声音哽咽着,“我都想你了”。任姨甩出了哭腔。
这一声——“我都想你了!”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它掀起了我心底最幽深幽深处的涟漪,令我不由得想到了远在锡林郭勒草原的、年近八旬的老母。一种温热的情感瞬间涌起,心底的涟漪似乎涌成了波涛。后来,任姨的话渐渐地少了,她不仅已倦于谛视,也不再表达,只是在无尽的黑暗中静静地倾听,倾听岁月老人留下的足音!由此,我从心里懂得,任姨真的是太累了!
任姨挺过这么多年,却始终保持着最良好的状态,其女儿们的劳绩是有目共睹的。任姨共有三个女儿,分别轮流着陪护老母亲,尤其是二女儿,在老人透析期间,须臾不离床前。
来透析室背进床上,离去时背到车上。因为老人家的生活不能自理,赶上上午透析时段,冬季早晨五点,夏季早晨四点就到老人家里,精心为老人烹制可口而细致的早餐,以免不耽搁她的透析。更多的时候就住到老人家里,以保证其饮食起居。
在透析的间隙,精心制作的碎肉、炒饭,水饺等营养食品,经由其女儿一口一口地喂给老人,“鸦有反哺之义”的纯孝意味,氤氲在透析室,传导出的是真正的人间真情,令透析室的人无不为之感动。
任姨的晚年是幸福的。
一个把半世生命春风化雨般献给了床前病患的人,晚年却缠绵病榻,其间昭示的绝非“宿命”二字,这不正是人生惨烈、粗糙的真相?
原来妻子与我约定,等天气好了,礼拜三的透析时刻,再去给任姨补照几张片子。如今天气真的好了,可任姨……
任姨远去的天堂,不会有周而复始的动静脉内瘘穿刺进针,但天堂一定会有更曼妙、动听的歌声。那个世界也一定会是清澈、澄明的。
我愿在此点燃心香一束,愿任姨乘着歌声的翅膀,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