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怎样的时光

2019-10-21 09:57高卫红
读书文摘(下半月) 2019年7期
关键词:本子树叶世界

高卫红

记得小时候,我一直就有些特别,说话做事总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和强势,也许来自父亲的遗传——他是军人出身,脾气暴躁,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凡事不喜欢跟人商量。

我一直是孩子王,每天睁开眼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上连队里的小朋友跑到戈壁滩或者杨树林里打仗,如果不跑远,就在大院里做游戏,丢沙包,跳皮筋,踢毽子,砍大山。不做游戏的时间,我不记得自己在干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秋天,独自走在树林里。秋天的树叶落得一片黄绿错综,树林里刚刚秋灌,水已经在树林的凹陷处积成一个又一个小水潭。我无意中向小水潭望了一眼,非常惊诧地站住了:水中的秋天竟然比真实的秋天要美无数倍。

我蹲下来,痴迷地望着水潭中的世界。那里的天蓝得像宝石一般,晶莹剔透,黄色的树叶有着玉一般的网络,那些棕色的褐斑不再是黄叶的枯萎,而成为她的深沉。深沉的褐色、紫色、深红色,使黄叶少了轻浮,多了庄重。与之相比,绿色的树叶却显得有点忧伤,它们显得轻薄,浮躁,没有分量,好像一群毛头小伙子站在名士大师面前,引以为傲的生龙活虎变成了浅薄无知。绿色的树叶躲在黄叶、红叶、棕色树叶的后面,偷偷窥视着水中的绮丽世界,因为被震慑而沉默不语。

秋叶在风中哗啦啦旋转,或从水中的世界飘过,或者激起阵阵涟漪,缓缓落下。那一刻,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忧伤。不知道那一阵的忧伤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少年时期的我一直是一个喧哗、倔强、凡事都要出人头地的小人儿,打仗要做“解放军”,做官要当“司令员”,冲锋要跑在最前面,甚至比赛爬树都要选一棵最高最直的树,一鼓作气爬到树的顶梢,让那些跟在屁股后面的男孩子都不得不佩服。可是,那一阵的忧伤来自哪里?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不再和小朋友追逐打鬧。坐在沙漠的边缘,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北方的天空,晚霞绚丽得让你以为这不是人间。直到星辰满天,银河横跨南北才想起来离开,凉凉的风吹过已经冷下来的身子,才想起来回家。

有时到沙地边缘的水井旁。那里有源源不断涌出的地下水流出的一个水泡子,有鸟儿落在那里饮水,在芦苇丛中找小鱼吃。从水中看天空,又是不一样的美。蓝得纯粹到无以复加的天空,白得轻盈如絮的云朵,缓缓地在水面移动。那种让人震憾的美,让我心神恍惚,痴迷不已。在我少女的心中怎么都想不明白:水中的世界怎么会是这样子啊?为什么比我生存着的世界要美那么多?为什么?

突然之间感到惶惑:生的世界为什么没有水中的世界美?也许那时还没有“生”这个意念,也许只是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感到有点失望。一直觉得和小朋友玩是最开心的,上学是最神圣的,老师是最正确的,毛主席是万寿无疆的;可是突然之间,有一个水中的世界,她比什么都要美,而且她从来不说什么。她静静地躺在地上,好像大地睁开的一只眼睛,不需要赞美,不需要奉献,甚至不需要语言。她什么都不要,她比什么都要美。为什么?

有一天我趴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写作业: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先竖排写,然后横着,一个字写一行,写累了松松手休息。一阵风吹过,将我的本子刮起,落到房屋扇头一个黑暗的房间外面。那里面关着几个戴脚镣的反动派。有一个戴黑边眼镜的男人坐在外面晒太阳。他捡起我的方格本,看着我写的那些又大又方的字。他无声地笑了。对小心谨慎靠近的我说:“党”写错了,它有两个小胳膊。他撩起手腕上的铁链,用长而黑的指甲在地上划出“党”“光”两个字,圈住上半部分。我立刻明白过来,想接过本子给“党”加上小胳膊却又不敢从他手里拿本子。他递给我,又说了什么。我听不明白他后面说的话,迟疑着接过本子。他似乎很寂寞,拿起身边的一个小木棍,在地上划了几个字。来,看看,会读吗?

我小心地偏着脑袋看:白。日。山。我认识三个字。他仰起头,笑,却还是无声。白日依山尽。他眼睛亮亮地说。江山日月永不改。

小红哩?爸爸出现了,他大声询问我的去处。其实他看到我了。作为一个政工干部,他没有大声叫我回去,只是装模作样地寻找。我赶紧拿起本子跑了。白日依山尽。我心里默念着,觉得似乎很美好。这是什么东西呀?这是一首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妈妈说。她读过书,成分不好,不敢自己教我东西。说了两句她就不说了,怕我嘴快脚快到处跑着念。

我却觉得奇怪:为什么是“白日”而不红日?初生的太阳是红的,傍晚的太阳也是红的,为什么这首诗里要说成“白日”?它是一首反动诗吗?

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游戏完了从沙包上冲下来,跑向戈壁滩。太阳正渐渐向西边沉去。它渐渐地向最高大的白杨树靠拢。我突然站住。我看见了——白日依山尽。是的。是白日。如果这棵最高大的白杨树是西边的山脉,太阳即将依靠上去时的确是白色的,那种不刺眼的蛋白色,圆润,柔和,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我停下脚步,出神地看着它。它渐渐依靠到杨树梢了。它好像一个大姑娘被媒人领到心仪的男子面前——茁壮、健康、生机勃勃的男子,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红了脸。当她的身形与杨树交融的时候,她才开始变得饱满而红润,好像怀孕的母亲,荡漾着幸福的微笑,感染身边的每一片云,每一棵树,每一丛草。云霞蔚然,横溢西天。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我大喊着冲下去,追上小伙伴。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路上,我们喊着这句诗,一遍又一遍,像给军人脚步伴奏的进行曲,喊着,跳着,笑着,直到跑回绿荫处的家里,各自分散。

后来在同学中流传看一种二维图书。将色彩斑斓的图片折在眼前,盯着一个点看,当两只眼睛都开始聚焦到某个点时,突然之间,异像出现了。你的眼前会出现一个绚丽无比、玲珑奇巧、层次分明、幽远深邃,宛如仙境的世界。你必须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个点来看,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对周围的人事漠不关心。聚精会神地看,那个世界就一直在你的眼前。可最终,眼睛受不了了,它一眨,幻像晃动,什么都没有了。眼前依然是色彩斑斓却乏善可陈的图片。

这种游戏很是流行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每当下课我们都会聚拢在一起看这些二维空间图,感觉世界真是奇妙啊。有这样的空间存在吗?如果有,怎么进去?如果没有,怎么能看到?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有了莫名的忧伤。喧闹之后,突然之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躲到无人的角落,默默地想着现在也不明白在想些什么的事情。我在沙漠边缘坐到夜静人稀,繁星满天;我在苗圃园里坐到风声簌簌,小树苗一齐东摇西摆,展现美妙的波浪般的阴影;我在寂静的雪夜一个人走雪地,听脚下“咯吱、咯吱”雪片拥挤到一起彼此的问候与摩擦;我在有月亮的夜晚坐在水渠边,听水流哗啦的轻响,看芦苇在渠道埂上印出图画一般的影子。一大堆一大堆的金龟子交配后掉到水中,汇成棕黄色的一小堆被水流带走。草丛中坚硬的泥土地里,经常会有大而黑的蝉“嗡嗡”轻哼着刨挖最后一层薄而硬的土。它们躲在最后一层壁垒下,等待离开土地、飞向树梢的时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一刻。在寂静炎热的午后,睡不着觉,独自坐在树荫下,看着无数的蜻蜓在水边的苇叶上停伫。蓝色、紫色、红色、棕色,各色各样的蜻蜓,都有着圆圆的、足球一般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大眼睛。当你屏住呼吸从后面接近时,可以看到那个大眼睛中有一个小黑点跟着你的手指转动,然后起飞。

突然之间,我开始写诗。当我希望得到别人的指点或者赞美的时候,我开始收获嘲笑。那时候依然是少女时期。大约是高二的时候,写了一篇有点忧伤的作文,被同学传看,收获许多赞美,却得到作文史上最低的分数,结果呢,传阅过的同学说:你们老师没水平,理解不了。我现在却理解了当年老师将那篇作文判低分的原因了。现在我做老师,为考试着想,也不提倡学生写那些自负颇有才华却类似于无病呻吟的文章,即使这种忧伤是发自内心的惶惑。一个女同学如同灵犀洞开,开始模仿写这种有点忧伤的作文,之后这种忧伤一直伴随着她,据说直到孩子出生,她才渐渐恢复正常。这种正常是指那种和身边大多数人一样,高声说笑、长呼短唤,对人对事评头论足,嗤笑他人的贫贱,感慨富贵的豪奢。

那是一段怎样的时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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