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圆圆
我以前一直以为,她的一生都在扮演被人照顾的角色,被我爸照顾、被我哥照顾、被我照顾。直到她离开,我才发现,她在尽她最大的努力照顾着我们。
①
妈妈已经走了3年多了。
我曾经觉得,如果有一天我做了母亲,应该不会像妈妈那样。
她一直都是一个害羞、胆怯的人,几乎很少出门,有点儿奇怪。
在我出生之后,她几乎就不再出门,大概只有在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她一年会出门两次,带我去姥姥家。
其实姥姥和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们每次去姥姥家也只是吃顿午饭,睡了午觉就回来了。
妈妈很不喜欢和人接触,家里来很熟的客人时她才会出来。
小时候的我,一直觉得妈妈有点儿与众不同。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以为我跟她截然不同。
②
我不想变得像妈妈那样害羞。可最终,我还是越来越像她。
我在20多岁的时候,最怵跟人打交道,越在人多的场合,我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最害怕的事就是参加活动,全场都是陌生人,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该说什么,以及如何才能避免与别人说话。
那时候我的对策就是躲在洗手间里,估摸着外面可能有人来找我的时候,我才出去。
我开始拍电影、拍电视剧,每天都要在有着上百人的剧组里待着,但我还是很怕各种热闹的社交场合。
我记得最尴尬的一次,就是在香港参加一个电影节。我站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想找一个角落躲起来,但角落里也都是人。
最后我找到中庭的一棵树,面对着树站了整整一晚。我心想,只要树不开口,今天晚上就不会有人跟我说话了。
怎么和人打交道,妈妈从来没有教过我。
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带着《东京塔》这本书。
书里面到处都是作者回忆母亲的情节,它们让我想起妈妈的点点滴滴。
作者在书里写道:“我从小就意识到,将来必须照顾母亲。”
这好像就是我啊。从2005年开始的10年时间里,我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走向枯萎。
在这10年里,我每年只工作两三个月,从来不旅行,也很少参加聚会,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伴妈妈。
在妈妈住院之后,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和陌生人交流。
跟医生询问病情,跟护士询问如何护理,跟每一个可能有助于妈妈治病的人交流。
我本来不善与人打交道,但现在事事都要冲在前面。
④
妈妈很少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怕把我累着了。
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问我:“你怎么不拍戏?你这样一直待着,没问题吗?”
我在她身边,她是享受的,又是矛盾的。每一次说这些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一点舍不得的,但又真的希望我过回自己的生活。
《东京塔》的主人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母亲”这个词的呢?
书里写道,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母亲开始神志不清。她在昏迷后突然醒来,对身边的儿子说:“去,冰箱里有茄子做的酱汁,茄子做的哟。”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那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母亲”这个词的呢?
在我婚礼后的一个星期,妈妈的病情突然加重,她高烧了一周,即使躺在冰垫上也不能退烧。我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
站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我意识到,即使无数次设想过妈妈会离开我的情景,但这一刻,真的要来了吗?
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姥姥去世的场景。在姥姥生前最后的日子里,看着妈妈照顾姥姥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陌生。
那个时候的她非常坚强、镇定,跟我平时看到的她太不一样。她也做过独当一面的工作啊,她也可以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力量啊。
我那时面临的,就是我妈当年的境况。她看上去是那么柔弱,都能那样坚强,我也想像她一样。
那是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我想像妈妈一样。
⑤
兩个月后,妈妈走了。
《东京塔》里说:“这是我在儿时最恐惧的事情,比外星人入侵、比地球末日还让我感到恐惧的这一天。”
妈妈走后,我吃到好吃的东西会突然伤心,想着这是妈妈没有吃过的;到了好玩的地方也会想,可惜妈妈不知道这里有多好玩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她的一生都在扮演被人照顾的角色,被我爸照顾、被我哥照顾、被我照顾。直到她离开,我才发现,她在尽她最大的努力照顾着我们。
妈妈走了以后,家里总显得有点儿乱,不管怎么收拾,都还是乱糟糟的。
爸爸换衣服的时候,总是拿不对衣服。家里再也养不活一棵植物。
就像书里所说的,食物、衣服、时间都是可以计量的,母亲绵长的爱,却是用什么都无法计量的。
⑥
而我呢,在琐碎的生活细节上,跟妈妈越来越像,严谨到有点儿偏执。
但我也有很多地方跟她一点儿都不像了——我不再害怕出席活动,不再害怕社交,也乐于和陌生人交朋友,我会到处旅行,乐于照顾从远方来的客人。
我想,也许一直以来并不是我在陪伴妈妈,而是她在伴着我长大。
她塑造了我,送给了我一个礼物,让我变成一个不完全是她,又在骨子里与她亲近的人,一个可以照顾好自己和别人的人,一个越来越坚强的人。
我有两道法令纹,它们本来是困扰我的地方,但我每次照镜子看到它们时,都会心里一暖。
它们让我看起来很像妈妈,真好。
陈丽明摘自《风流一代·经典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