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吉行淳之介文学的主题

2019-10-21 08:21杨华
牡丹 2019年24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家庭

杨华

“第三新人”派中的代表作家吉行淳之介在1954年凭借小说《骤雨》等获得第31届芥川奖。其代表作有《原色的街》《暗室》《黄昏以前》等。他的作品的共通點是主人公都被设定为作家自身及身边的人,讲述的是主人公和女人们的性关系。并且,吉行在写这些小说时,在细节部分都采用了实际体验来保证小说的现实性,文本中呈现出私小说的色彩。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几乎都懦弱、胆小,厌倦了世俗的人际关系,吉行文学并没有拘泥于“性”本身,而是通过“性”来探索人的存在意义。

一、吉行文学中的“私小说”要素

吉行淳之介(1924-1994)出生于冈山市,父亲是日本20世纪20年代后半期的新兴艺术派作家吉行荣助,母亲是一位美容师。1945年,吉行考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1947年退学后,进入新太阳社任记者,同时进行文学创作。1954年,他凭借小说《骤雨》等获得第31届芥川奖,由此奠定里了他的作家地位。其代表作有《原色的街》《暗室》《娼妇的房间》《沙上的植物群》等。

吉行在创作这些小说时,在细节部分都采用了实际体验来保证其小说的现实性。可以说他的作品带有传统私小说的色彩。例如,属于吉行初期作品的《火山脚下》,虽说是只有2页的小品文,却也是根据作者自身体验所创作出来的。在三年后的作品《夏季的休假》中,作者把这段体验更加精密化,以简明的语气叙述了和年轻的父亲进行暑假旅游的少年体验。1957年发表的回忆吉行祖母的《黑暗的房间》,1960年发表的描写同父亲关系不和的小说《电话和短刀》,在细节描写上,吉行都是基于事实来描述的。因此,早期的评论中,有些人称他的小说为“体验式私小说”。但是,这种见解过于简单化和符号化。传统的私小说的主人公为作者本人,要求作品的内容必须真实,注重平面描写。例如,最具代表性的自然主义文学作家田山花袋的《棉被》,其主人公竹中时雄就是田山花袋自己,作品中主人公遭遇的中年危机、厌倦家庭生活、爱慕年轻女弟子、嫉妒女弟子情人、告发女弟子等这些作家私生活的隐秘部分,都通过作者的描写,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再如,志贺直哉在《暗夜行路》中展示了主人公从矛盾对立到调和的经历及内心纠葛,这也正是作者志贺直哉的思想变迁过程,因此,志贺直哉的私小说又被称为“心境小说”。

但是,吉行创作的小说有别于传统的私小说。关于这一点,吉行自己曾这样说,“有好多次,我通过‘我这个主人公的描写来呈现一个抽象主题的作品,仅仅被当作‘我(那些作品的作者)的日常生活报告所阅读”(《我的文学放浪》)。可以看出,吉行是没有打算以“私小说”的手法来创作自己的作品的,只不过他的系列作品中包含了一些“私小说”要求的真实性的要素。即便是前面提到的吉行和主人公几乎没有差别的《夏季的休假》这篇作品,在现实生活中,吉行却并不是被父亲和他的情人带去而是由父母带去旅游的,作者只不过是把当年旅游时的情节借用在这篇作品中。

另外,以空袭为题材的小说《火焰中》写道,主人公在空袭中从燃烧的家里抢出法国作曲家德彪西的钢琴唱片,而实际上吉行淳之介从自己家中拿跑的是“记录了50余篇诗歌的笔记”。“德彪西的唱片”在这里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反映了以作者为代表的战后一代对待人生、对待战争的态度。再如《沙上的植物群》中,虽然暗示了作者和他父亲的关系,但是和吉行淳之介的真实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这些作品中所采用的素材,通过作者的艺术加工,浸透于主人公的思想、行动之中,最后融于一种虚构的情景之中。也就是说,吉行借助细节,有意识地进行甄别、采用,表达自己的思想和主题。因此,从创作手法上说,吉行是基于自己的亲身体验并加以虚构、想象,通过作品创作出一个虚实交错的独特世界。

二、对传统家庭的挑战

与安冈章太郎、庄野润三、小岛信夫等“第三新人”把目光投向家庭生活有所不同,吉行的文学作品里直接涉及家庭的很少。纵观吉行的作品,可以发现其主人公绝大多数都为男性,被设定为作家自身及身边的人,讲述的是主人公和女人们的性关系。“家庭”问题在吉行作品中的缺失,也从侧面暗示出吉行淳之介对传统家庭观念提出的挑战。这一点与吉行自身的成长环境是密不可分的。

吉行的父亲吉行荣助是“新兴艺术派俱乐部”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吉行中学五年级时因为心绞痛而突然病逝。其父作为流行作家而活跃的是在吉行的幼年时期,他对父亲的记忆的大部分都是“被骂、被打”,或者“很少回家,老是在打麻将”等。虽然吉行说自己几乎没看过父亲的作品,但是从他的表现手法来看,还是多少存在父亲的影子。通过《沙上的植物群》及其他作品就可以看出,对吉行来说,父亲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存在。这种年少时期的体验造就的类似于孤儿的情感,一直深藏在吉行心底,直接影响吉行之后的家庭观及人生观。

吉行本人也如作品中的主人公一般,经常流连于风月场所。他还拥有数个情人,婚后不久其妻就与之分居。吉行的这种反道德行为,反映出他对传统式家庭的不满。他曾经借用蒙田的话,把婚姻比作鸟笼,外面的鸟想钻进去,里面的鸟却想飞出来。他认为家庭是追求自我自由的羁绊。因此,他的作品鲜少涉及家庭。《暗室》中的主人公中田没有家庭,《骤雨》中的山村英夫开始流连于妓院时,也自动与家里断绝了关系。对于吉行及作品中的主人公来说,因为对家庭、对社会不信任,转而隐藏于女人身体中进行逃避,“妓院”成为他们能够体验到生存自由的场所。吉行曾说,“置身于尽是陌生面孔的闹市,我终于被解放出来,能够一个人独处,我的神经也安定下来”。

三、吉行文学的“性”

吉行作为作家自出道,就一直在进行“性”的描写。从初期作品中虚无青年对女性新鲜感情的恢复描写,到提出分离爱和生殖欲望、只为快乐的“性”是否可能这一课题的一系列作品群,都是围绕“性”的。因此,谈到吉行文学,人们就决不能脱离“性”的问题。

学生时代的吉行非常爱读荻原朔太郎的诗和梶井基次郎的小说。对于战争时期的军国主义风潮、战后左翼思想及文学的再次兴起,吉行既不参与也不抵抗,采取了旁观的态度。在高中二年级时,他就装病休学了一年。与吉行很亲密的两名朋友就比他高了一年级,为了逃避应征入伍考入了长崎医科大学学习,结果在长崎原子弹爆炸中殒命。可以说吉行因为“装病休学”反而捡了一条命。1944年,吉行接受征兵检查甲类合格而应征入伍,不久却由于患气管哮喘而复员了。但是到第二年征兵体检的通知再次到达,结果又是甲类合格(只不过这次没有入伍)。1945年5月东京遭空袭,吉行的住宅被烧毁。这一连串事件给他的创作带来了很大影响。因此,他固执地坚守个人主义的自由,对政治毫不关心,在创作上着眼于“性”的描写,通过“性”的视角来观察、剖析社会及人的存在。

(一)单纯的肉体关系

在吉行作品的主人公设定上,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男女之间保持着“距离”。從初期的娼妇文学作品中对“女体”观念的追求开始,到《沙上的植物群》《星月刺破天空》中中年男性与少女的性关系,再到《暗室》等作品中对于性本身的描写,这种“距离”贯穿始终。也就是说,无论身体如何紧密接触,主人公都不会投入“心”或“爱”,只是简单地用金钱来买女性的身体。

《原色的街》中的男主人公元木英夫在如常人一般与相亲对象见了第一面之后,就感到难以解释的不快,继而踏进了妓院。他的理解是,“所谓爱,就是在人世上拥有一个化身,就是加倍地关切自己。那里既有爱情的鲜明热烈,更有成倍的麻烦”。为此,他有意远远地避开,斩断爱情萌芽的可能性,把自己埋身于妓院,以此得到精神上的安稳。《骤雨》中的山村英夫起初对爱情不抱有希望,甚至对人与人之间,世间上的一切都不信任。他从一开始就给自己规定到,与女性发生关系时不能超出玩一玩的范围。他认为妓院是能用钱满足生理需求而又不必投入感情的地方,是让自己精神安稳的地方。

吉行笔下的主人公认为喜欢女人的时候是最幸福的,一旦陷入爱情就变为不幸。照这样说的话,世俗的结婚没有任何意义,男女之间就仅仅维持肉体关系、也就是男人和妓女的关系是最理想的。因此,吉行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都逃避社会上令人厌烦的人际关系,而追求所谓的“精神上的卫生”。

(二)小说中的空白部分

吉行文学中还有一点非常显著,就是围绕主人公的社会关系,详细来说就是男女的性格、职业、经济状况、家庭、人际关系等在一般小说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内容几乎没有,呈现空白状态。关于这一点,吉行在其短篇小说《蓝色的花》中借助作品中人物的口吻这样说,“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从根源到结构完全不同,最后就残留着男女之间所不能互相理解的空白部分。因此,男人就试图通过身体与身体的接触来填埋这个空白部分,并且产生通过性交空白部分被填满的错觉。对持续一辈子这种错觉的男人来说,可以说是幸福的吧”。

但是,真的就能无视这个空白部分即主人公身处的社会关系吗?

从《骤雨》可以看出,最后主人公连单纯的肉体关系也难以为继,开始了精神上的动摇,陷入逃避不了琐碎世俗的境地。《骤雨》这个题目正是暗示着主人公想拼命维系的精神上的平衡已经开始瓦解。在另一部作品《暗室》里所描写的关闭在密室中的兄妹二人,要是暴露在社会上会怎么样呢?其“出口”也就是死路一条吧!吉行认为,周围的一切都是令人麻烦的,因此他在创作时就完全舍弃这些,专注于描写裸体的男与女。为什么吉行在创作时特意避开这些问题呢?这和作者的战争体验、社会、环境等因素是分不开的。战败、战后初期美国的占领,这些现实使得人们思想上变得迷茫,无所适从。吉行的作品中几乎不直接描写战争,但是读者能从只言片语中读到战争对人物心理造成的消极影响。

吉行的处女作《卖蔷薇的人》的背景是在战争接近尾声的夏天,空袭警报拉响后,躲到防空洞里的人全死了,而主人公之一的伊留间因企图自杀误服了药物蹲在厕所里而捡回来一条命,他意识到,“内心剩下的,只有执拗地追索自身内心活动的眼睛”。在《火焰中》这篇小说里,主人公在空袭中从燃烧的家里抢出来的东西却是德彪西的钢琴唱片。吉行笔下的小人物们,之所以孤独、懦弱,一味逃避现实、把自己隐藏于女人身体中,造成他们扭曲性格的根本原因还是战争。众所周知,“第三新人”派的作家们不再像战后派那样直接描写战争、反思战争,而是把重心转移到了日常生活中来。但是,这种重心的转移也是不能脱离“战后”这一大的社会背景的。在吉行的作品中,主人公们把自己与社会割裂开来,把“妓院”当作理想中的“乌托邦”,借由“性”来逃避现实的重压。

(三)“性”的隐喻

前面提到吉行在《我的文学放浪》中说,要通过主人公日常生活的描写来呈现一个抽象主题。那么,这个抽象的主题到底是什么呢?

从前期作品《火焰中》就可以看出,男主人公在对“女体”的执着的背后,实际上是对思想,更进一步说是对日常生活中的人际关系理论的不信任。并且,这一点贯穿吉行文学的始终。万田务在《关于吉行淳之介“性”的笔记》中提到,对吉行来说,“性”只不过是用于追求人的存在的一个手段,是缘于复杂的人际关系所形成的生理和心理的纠葛。吉行文学的主人公都厌倦世俗的人际关系,想从和女性的肉体关系中找到解放。在他们看来,世俗的“爱”总是充斥着欺骗,是令人烦恼的俗物。他们对人际关系不信任,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选择逃避,把自己隐藏在女人的世界里。这样看来,并不能说主人公内心没有“爱”,而是为了守护深藏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纯洁的“爱”,而对谁都不展示自己的“心”。

四、结语

吉行文学的主题可以概括为挑战传统观念,通过“性”来探求人的存在意义。相对于日本的近代小说,也就是从自然主义文学到私小说都是着眼于“家庭”来说,吉行作为其反命题,把创作的焦点放在了性关系上。可以说,他的作品是一种有别于传统“私小说”的,经过人工加工的,是从“私(我)”的世界升华而至的艺术性极高的小说。

(大连大学日本语言文化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8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战后日本文学对近代日本国家主义的认知研究”(项目编号:18YJA75202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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