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水面,如在雾中

2019-10-21 08:18丁奇高
牡丹 2019年25期

丁奇高,河南禹州人,作品见《大家》《作品》《文艺风赏》《红岩》《牡丹》《莽原》等期刊杂志。

1

那时太阳刚刚挣脱开地平线,河面上的雾气正浓,双洎河里一些生命力旺盛的活物已开始运动。她骑着小型电动车,赶时间。她的长发高束,橘红色的外套虽十分显眼,但隐没在了浓雾之中。

水汽和汗水浸湿了她的薄衣。

这条名为双洎河的小河,它曾出现在两千多年前的《诗经》里,如今水质虽一般,默默无闻,但每个季节,它都会吸引附近的大人小孩在河边戏水、游泳、钓鱼、捉虾、赏鳖,看溺水的人,尤以后者为压轴好戏,每个季节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上演。

假如这条河对于她来讲,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也就是水位较深,足以淹死她。

充了一夜电,电动车跑起来虎虎生风,她在迷雾中穿行,喉咙如生吞一口陈醋,蜇得嗓子眼发干发涩。

到了。来不及规整地停车,她厚实的臀部随即从车座上滑落,车依靠惯性向河堤护栏倒去,大约一分钟后,她捂着肚子走入水中。

雾气散去,河面漂起了一个人。

两个晨钓的男人用鱼钩勾住了女人的尸体,借着水的浮力,尸体被拖上岸,躺在岸边的鹅卵石上,围来了一群人。

认识吗?

唔,没见过。

像是刚死。

还挺年轻的。

肚子鼓鼓的,不会怀孕了吧?

可能……

谁带手机了,快报警吧!

2

太阳每天照旧是要挂在最高处的,很快将会向西偏斜。农历三月初四,这天佛耳村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拦河大坝日夜不停地向下游放水,深白色的水雾有时制造出一座彩虹,恹恹地架在空中。村口有几只流浪狗,大摇大摆,结党而行。空气里杂陈着油菜的花香和麦苗的青涩。

我正大汗淋漓地往家走。

大概是在我23岁的某一天,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跑步的念头,并一直持续至今,除了不可抗力和来大姨妈之外,我每天必跑,几乎从无间断,跑到第五个春天的时候,我嫁给了我现在的老公,他曾在帝都的一家文化公司上班,他以年轻的小说家自居。

我喜欢读小说。从一个作家出发,到另一个作家,在我眼里比任何旅游黄金线都要性感迷人。如果不是读王小波痴迷过头,认定王小波才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没有我和我老公的姻缘。他慧眼识货说我那篇王小波是我亲生父亲的稿子逻辑严密、感情真挚。我们相爱以后,他从帝都辞职做起了自由小说家,跟我住在佛耳村的学校里。

佛耳村和双洎河将是他文学王国里的新地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他迷人至极的时刻。

我爱他。也爱他的小说。

领过结婚证,他越来越神秘主义。我的工作时间,是从周一到周五,这五天里,他带着干粮晨出夜归,了无踪迹。周末在家里面壁,苦寫他的小说。在他与我共享的时光里,除去睡觉吃饭,无时无刻不在谈论小说。即使我们在莱卡酒店的床上时,他依旧在构思他的一篇新作。?

宝贝,快坐下,听我给你讲,我又有了新思路。

我捏了一个豆沙馅包子,塞进他嘴里,要他慢慢说。

我躺在沙发上,一个长方形的靠枕垫在腰后,让腹部鼓起,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

3

有人跳河自尽,不算是什么稀奇新闻。

盘踞在中部平原上,流淌不息的双洎河,不知道洗刷过多少人的肉身,又送走过多少人的灵魂,躺在河道的臂弯里喘息了上百年的佛耳村,也早已听惯了死亡。溺死仅仅成了久居于此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同事们聊起了年轻女人。

没良心的,也不想想自己的爹妈,白养活她那么大。

阴间又多了一个傻子。

到底是因为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肚子里还带着孩子,真够可怜的。

围观的人将河堤的路堵死了,李老师为此迟到,但她也有幸观看了鹅卵石上的尸体,成了绘声绘色的讲述者,言辞间增添了说服力。

老公出去采风了,我不打算开火,决定去餐厅吃。

到餐厅的时候,学生们都散了,只剩下几个工作人员在吃。我打了一碗米饭,一份土豆炖鸡块,坐在教师专用区域。吃完后,我把碗筷洗净,想暂存消毒柜。开柜门,一股热浪钻出来。消毒柜最上面的隔层,躺着两根通身是死绿色粉末的竹筷,几只不锈钢碗底的霉点都开花了。我犹豫了一下,合上了消毒柜的门。

昨天停电了。天热。一个老头站在我后面说。

哦,我应了一声。突然想起,何不向他打听打听溺水的女人。

他神情严肃地说,问他,算是问对人了。

岁月在他的脸上印下了“水纹”。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擦了擦石凳,弯曲膝盖,掖好裙子,手放在双膝上,背挺得很直。

我招呼他坐下。

老人咳嗽了两声,起身迈了几步,面向我蹲在草坪上,脚后跟刚好压在跑道和草坪之间的砖界上。

那天一大早,我去晨练。他顿了顿,用左手食指擤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

人老瞌睡少,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了。大概五点多钟的样子,天还未亮,我下床,从抽屉里捏了三枚钢镚,出大门,一路向南,卖胡辣汤的还没出摊。我继续向南,走到河堤上。那天的雾很大,有点小风,风儿把雾舞弄得有稀有稠。我没有学问,形容不出个花样。反正那天早上,除了有雾有小风,一切都是照常。

我是在河堤上碰见了那个女人,人比较年轻。她停了车,个头儿和你差不多,说一口普通话,长得啥样,反正是挺齐整。

她问我老大爷,这条路通到哪啊?我说通到佛耳村。

她问还能到哪啊?我说只能到佛耳村,这是条死路,你要是去别的地方,就得掉头往回走。

我问她这是要去哪,她连说了两声谢谢,也不说她要去哪。

我看她面生得很,也不好多问。

我接着往南走我的路,走到出村的路口时,折了回来。我们佛耳村三面环水,只有这一条路进出。我估摸,她可能是来旅游,或是来村里走亲戚的。

雾气重,老眼昏花的,我有点儿看不清。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可惜啦,可惜啦。没想到,她是寻死来了。她问路的时候,我哪怕开导开导她,也许就不会死了。有啥坎过不去,非要走这条路啊,死到咱们河里,在别地上吊、喝毒药也行啊,社会上的不良风气。

他慢慢起身,抖了抖双腿,说得回去干活了。

我也起身离开。

头顶上的太阳,把大大小小的绿植晒醉了,了无生气。

夜里,我把得知的信息,说给我的小说家老公听,本想着他会有点反应。不料,他只是眯着一双小眼睛,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了我的胸上,一边揉一边叮嘱我,小心餐厅那个老流氓。

4

夜里,你能听到村外高速上汽车的飞驰声,能闻到水面上裹挟来的鱼腥味,风推动窗框,发出哐哐声。我想告诉你们另一件事,但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去厨房忙一阵子。

我打开冰箱,端出鸡蛋,冰箱里的米饭是白天吃剩下的,现在拿出来炒,刚刚好。我把黄瓜放在洗菜池里,打开水龙头冲洗。我把手伸出去,水漫出我的掌心,打湿了小臂。

我老公说,作为一个人,在这世上存在一段时间,生命完结后,就如同没有存在过。

我想起了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我坐在开往省城郑州的绿皮车上。虽然手机里的电量还多着,但我没有要看的信息,要接的电话,要拍摄的东西。平原上时隐时现的坟头,让我想到了死亡。我又想到,早已死在脑子里的那个父亲。

如果我的父亲是他,该有多好。

单身的好处,就是我可以自由和他约会。

他是一名国学老师,名言警句信手拈来,四书五经藏于腹中,年近五十而面色红润,体力也一点儿不输二十岁的棒小伙子。

他信佛。

我们是在西山脚下的寺院里认识的。那年春节,我无处可去,看到一个微信公众号招募寺院义工的消息,我就报名前往。在寺院,我拾掇斋堂里的桌椅板凳,把它们摆放得像经文一样,整整齐齐。得空儿,我也搬运食材,摘菜洗菜,一天两次给内院的大狼狗喂食,喂狗是我主动要求的工作。这里的人,习惯沉默,我需要狗对我吐吐舌头,哼哼两声。

我注意到每每打叫香过后,他都会端着自己的两只白瓷碗最后一个出现。材质精良的藏青色羽绒服,深蓝色棉质牛仔裤,黑面白底耐克旅游鞋,他一身休闲,气质不凡,在一群比丘尼和住院居士中间,引人瞩目。

我在寺院服务了七天,七天时间,我同他一句话都没有讲。只是从一个小比丘尼那里得知,他是省城国学院的老板,每年都会给寺院里捐巨款,闲暇时候,他住在寺院里修道参禅。这里的人,都尊称他刘老师,住持大师则叫他小刘。

如果不是臨走时自行车不见了,我和他之间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分手前在酒店的大床上,头枕着他的胳膊,数他脖子里的痦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满心的惊喜。我用目光丈量从这一个痦子到那一个痦子之间的距离,试图发掘一些秘密。

它们看起来,像不像北斗七星。我说很像。他说一开始有三颗,住寺院四年,一年新增一颗,最近长出来的那颗,靠后一点。他说着,扭头给我看。青黑中泛着一星红光的痦子,结实地长在他的脖颈上。

他的性能力很强,曾经一夜睡过七个女人。我相信他不是吹的。

他给自己五年期限,五年后对国学悟不出个新名堂,就幽居寺院的观音塔下面,直到死。

我附在他的胸口上,听他说他的计划,每一个字听起来都那么气势磅礴。我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等他不再说话的时候,我问他,会不会忘了我?

我心里暗笑自己愚蠢,他之所以要我来到这里,剖析他的思想,他的童年,他命里的劫数,他身体最私密部位,就是想证明,即便我灵气十足,讨他喜欢,也只是如露水一般终将消散。

他说佛度有缘人,他有大事要干。

我在返程的火车上,无所事事,最终还是想起,他回答的我的问题。

记忆回到现在,我抚摸着圈在我的腰间,强壮而又光洁的手臂,这是我老公的。

他此刻瘫软在我的石榴裙下。

他用嘴堵住我的嘴,两手再次上下齐攻,刚做完,他又想要了。

洗菜池里的黄瓜,再这么被水一直冲下去,青皮都要褪了。可我此刻正和老公在忙,无暇顾及其它。

5

今年的春天比起去年的春天,更像是夏天而不是春天。

夜里睡觉,被子不知不觉给搅成了一团,缩在床头。

那天有个自称是陈敬芳的人找上门。

和我一个姓,还带一个“芳”字,有可能是我娘家那边的亲戚。我在电话里,请朱师傅开门,放她进来。

我工作的这处小学,叫佛耳小学,位于佛耳村西北角,紧靠两千多年不起波澜的双洎河。学生大部分来自佛耳村,也有隔河而来的邻村人。学校不大,四层教学楼,不足一百平米的餐厅,一间小卖部,一个茶炉房,方便师生喝热水,足球场上的400米塑胶跑道,铺好不足半年。

这所学校最大的亮点,是刷在外墙上的宣传标语。

我和老公住在教师公寓里。相比乡村,更多人喜欢去城市,教体局为了留下一批教师驻守乡村,拨款给学生规模超过300人的学校建教师公寓,我就是这项福利的受益者,我的小说家老公,投亲靠友,跟着受益。

我娘家在陈家沟,位于西山寺西,离学校有五六十公里,没有直达公交,回去一趟,必须骑自行车,至少花费三个半小时。如果没什么大事,我很少回去。

是出什么事了吗?要是父亲死了就好了,我会连夜给他立块石碑。

我大老远就看到那个叫陈敬芳的女人,她细软卷曲的头发,风一吹,像是一堆野草。脸狭长,眼睛黯淡无光,上嘴唇有点外翻。我仔细搜寻跟娘家人有关的信息,无果。

你在就好,我没白跑一趟。她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看得出,她必须一字不差地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说她叫陈敬芳,也叫赵莹莹。赵莹莹是养父母起的名字,陈敬芳是亲生父母起的。为了躲计划生育,她和双胞胎妹妹陈利芳一起被送到了颍川县小吕乡赵家庄的赵姓人家,赵家媳妇不会生育。当时亲生父母也是图省事儿,没有把她们分开送。

命运就此起了变化。

我拉起她颤抖的胳膊。让她继续说。

几天前,她的双胞胎妹妹赵萌萌从未婚夫家里出走,抓着一把水果刀走回娘家,刀刺进了养父的肚子,养父的肠子稀里哗啦向外流。养母看见她坐在大门墩上,手上血淋淋的。养父赵铁锤捂着肚子流下了眼泪,说他在夜里舍不得她的俊萌萌,他的心都在她身上。妹妹从此不知去向。

她从外人那里打听到了我,要我帮她找到妹妹。我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给她,示意她擦去泪水。

我告诉她,妹妹一定会找到的,我请她放宽心,先去家里坐坐,她果断拒绝,气呼呼地走了。她的红外套破破烂烂,牛仔裤也脏得不成样子。

冒出来了个找妹妹的,莫名其妙,我在错愕之中。

我走回家,捂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我要痛快地哭一哭,哭那个女学生昨天和明天的命运。我越哭越痛,越痛哭得声越大,以至于吓到了楼下的同事。

第二天,我成了大熊猫顶着两个黑眼泡,出现在办公室里,同事们说起了新话题。

6

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早上醒来,太阳已经高升。早起的鸟儿欢快地歌唱着它的收获。和以前一样,床上只有我。我喜欢这种感觉,白天一个人醒来,夜里等他回来入睡,一切都仿佛活在小说里。

我抓了抓头发,用发圈固定。我挤压出一大捧泡沫,拍在脸上,来回揉了几下,撩水洗干净。我在购物清单上,写上两只软毛牙刷。我走进厨房,打开柜子门,拿出装黑豆的罐子,准备打豆浆。主食可以吃炒馍片,冰箱里的馒头是昨天早上在如意超市买的,售货的年轻女子生了一个女儿,我凑过去看了,白白嫩嫩的小脸蛋,迷人极了。豆浆机调试好以后,我返回卧室,脱下睡裙,换上运动内衣、运动裤、速干短袖。等我四十分钟跑步结束,豆浆也打好了。

我一手扶着鞋柜,一手提鞋。我感觉鞋子里有点儿味儿,等中午下班回来,刷干净放阳台上晒干,不耽误明天早上穿。鞋柜上方,钉有一大块镜子,我下意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气色还算不错。

那是什么?

是一片粘在镜子上的粉红色心形便利贴。

我爱他。我边跑,边重复。操场西边的和南边的杨树林,静悄悄的。我爱他,他是自由的。他的自由,不是我赋予他的,是他自己的。一片杨叶,从我眼前飘落,栖息在一块草地上。

他也爱我,正如我爱他一样。

跑步回来,小8跟在我的脚边,如影随形,小8是一只雄性柯基犬,血統不算太纯正,但模样可爱。

我感觉大腿有点抽筋,用力拍了几下,感觉好多了。

ba——ba——

我楞在门口,一动不动。

ba——ba——

小8站在腿边,抬头看看我,它向前走了两步。

ba——ba——

看着镜子上泛黄的便利贴,算算日子,排卵期就要到了,我是多想给他生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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