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高铁

2019-10-21 08:18马勇
牡丹 2019年25期
关键词:王青王丹苗条

马勇, 1985年出生于河南省确山县,毕业于河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洛阳文学院签约作家。

1

窗外欻欻射过越来越多的五彩光箭时,老王总算忙活完了。警帽被口朝上撂在小桌板上,里面垫的纸片已经浸湿,透亮,油腻,暗黄,像婴儿久未清洗的尿布,一朵黄云压着一朵黄云。

老王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哗哗啦啦倒出一把胶囊,手一扬全部撒进嘴里,也不就水,喉节一上一下就那么生吞下肚。然后老王把身体摊在座椅上,又来回颠了几下屁股,好让身体跟椅背贴合得紧密一些再紧密一些,自觉满意之后就头一歪开始眯瞪。其实这种游离于清醒和熟睡之间的感觉并不舒适,婴儿临睡之前多要哇哇哭闹可能也源于此。有人把这种眯瞪的感觉称作神游,可即便这种神游的感觉并不十分美好,老王也没能享受太久。

“老王老王,别睡了,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年轻的女车长噔噔噔跑来,又连续晃动着老王抱在胸前的胳膊着急地说。

女车长跑得快,身上的香水味就落下了,老王耸了半天鼻子才闻着味。“有了高铁,车班女的全要化妆了。”老王哼哼着。

“别睡了,真出事儿了……”女车长没听见哼哼,见他连眼皮都不抬,就加大力度继续晃,晃得老王地动山摇嘴歪眼斜。

“天塌了?”老王嘟囔一声,脑袋又歪了一点继续眯瞪。

“没有。”女车长减小了晃动的力度,底气不足地回答说。

“地陷了?”老王又嘟囔一声,分不清是嘴还是鼻子哼。

“没有。”女车长再次减小了晃动的力度,嗓门也调低了。

“死人了?”老王翕动的嘴唇不但泛白还有些龟裂,而且起着一层翘皮,像晚秋后沙土地里为数不多的枯黄的荒草叶子。

“也没有。”女车长的两只手终于进退为难地停止了晃动。

“啥都没有,还不好办?找小王警官去,这点儿他当班,别打扰老子睡觉!”老王翻了个身,把消瘦的脊背丢给了女车长。

“哎呀,他不是小毛孩子嗎?还是辅警,不顶事儿!”女车长扫一眼四周,确认没人朝自己这边看,就一把扳过老王的身体把它恢复原状,然后把手搭在老王手上开始了新一轮地动山摇。

“不让他顶事儿,那他啥时候能顶事儿?”老王继续嘟囔。

“哎呀,这回不有您老人家在嘛,以后有他顶事儿的机会,您赶紧去吧,晚了格格该挨打了……”女车长见捧着手摇也不管用,索性直接上去捧着老王的脸摇,边摇边娇声娇气地说道。

“往哪儿摸,往哪儿摸?你可是这趟车车长,多少眼睛都看着你呢!你得注意言谈举止,一个姑娘这么跟男人亲密接触,小心被谁拍了发到网上炒作一把,看不把你车长撤喽!”老王说。

“嘿嘿,这是车厢最头儿了,还是专用坐席,没人看见。再说了,谁怕谁啊,咱俩这关系早晚都得让人知道呀!我就摇,我就摇,你再不起,老骨头都给你摇散架啦……”女车长咋呼道。

“格格要挨打,那你该去找皇上啊?我一不是皇亲国戚,二不是御前侍卫,皇帝家的事儿我哪管得了!”老王还是不为所动。

“不是那格格,是咱三车乘务员格格。”女车长加速摇晃。

“又不是要打我,喊我干啥?”老王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您不是警察叔叔嘛?有困难得找您啊……”女车长发起嗲。

“别,差辈了。”老王舔了舔翘着皮的嘴唇,可荒草依旧。

女车长怔了一下,双手戛然而止,半晌才回过味儿来,然后又撒娇开了:“哎呀,这不是工作环境不允许吗?车班知道了倒好说,让旅客听见以为这车是咱私人承包的呢,影响多不好呀!”

“啥影响?老子是你亲爹,你是老子亲闺女,老子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儿孙,不管走到哪,谁都得认这个卯!”

“爸,亲爸,我知错了,以后走哪儿我都喊爸行了吗?”

老王把离闺女王丹最近的那只眼裂出一条缝:“为啥?”

老王是厚眼皮,加上上了年纪就有些垮塌,裂开的细缝并不容易被发现,可还是被王丹抓到了活口。“还能为啥,有人要霸座,有人要抢座,针尖顶上麦芒,然后就殃及池鱼了呗!”王丹见老王松开了抱着的胳膊,赶紧一把抓起小桌板上的警帽呈了上去。

“唉,我一直都怀疑,这国人呐,可能全是外星人的后代,团结起来能创造宇宙奇迹,内讧起来能让全世界无语。不过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霸座抢座,还敢打人?走,开路办他!”老王摇摇晃晃站起身,抓过帽子扣在脑袋上又扶着帽檐正了正说。

王丹在前面扭动纤细腰肢小跑一样快步走着,把老王笼罩在身后一路的香风里。老王一边走一边耸鼻子还一边嘟囔:“没我的时候你们啥事儿都能办好,咋我一上车啥事儿都找我呢……”

2

老王跟着王丹赶到三号车厢时,现场正处于基本失控的状态,那氛围有点像一只被无限吹大了而且还在不断吹大着的气球,随时都有爆炸破碎的可能。本就不宽的过道早已杵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个子高的都伸长了脖子,个子低的都踮起了脚尖。没占据有利观赏地形的旅客们,则高高低低地站在各自的座位上仰着脖子探着脑袋,看上去像是店里被铁钩勾着脖颈等待售卖的一只只烤鸭,又像技艺不精的伐木工肆虐树林过后留下的一根根木桩。

好在大家的朝向是高度统一的,那就是像锅沸水一样吵吵嚷嚷不断涌起的车厢中部。过道已经严重堵塞,王丹就一边扒开人群一边喊:“麻烦让一让,都让一让,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散了散了都散了哈!高铁跑得快,坐稳不会摔,摔了没人扶,破相又破财,以后没人爱!”老王见王丹的努力有些徒劳,就把双手高举过顶啪啪拍着手掌,再用高过那锅沸水的嗓门喊。

老王的喊叫像是半夜里突然响起的钟声,浑圆厚重,且穿透力强,又有点像一根定海神针戳进了波涛汹涌的海里。果然,夜醒了,海静了,那锅水也不沸了。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老王万箭齐发,过道里的木桩们也都自觉收缩了身子让出一条缝隙来。

王丹身上的淡淡清香已经被众人直勾勾的目光稀释殆尽,老王就沐浴在热气腾腾的注视里艰难挤到了刚刚熄火的那口锅旁。老王先看见了满头汗的辅警王青,然后又看见了旁边眼睛红红脸上还挂着泪痕的乘务员格格。格格见老王走到了自己跟前,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王……王警官,他们非得让我跪下……”

老王轻轻拍了拍格格的胳膊肘,然后小声说:“闺女别哭,别哭,哭了难看,脸都哭成花猫了,赶紧去后面洗洗脸补补妆。”

格格点点头,又抬眼望了望老王身后的车长王丹,得到对方默許的同意后,才捂着脸挤过又已经自动收拢的人群跑开了。

“咋啦咋啦?都吵吵啥?半夜三更不睡觉了?”老王用手护住挂在胸口的执法记录仪悄悄摁下开关,然后才用目光对着周围飞扫了一圈,最终把眼睛锁在对面一脸怒气的叉腰女人身上。

“警察同志,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你看这人,他一个人平白无故占了四个座位,我们要坐他还不让,还有没有天理?”叉腰女人从肥硕的腰上腾出一只手,然后点道着旁边座位上的一个男青年怒目而视。叉腰女人身后还站个背着粉色书包的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双手紧紧拽住叉腰女人的羽绒服后襟,戴个口罩只露出两只惊恐的漂亮大眼睛。谁都能看出来,叉腰女人的满脸怒气不是空穴来风,她挎着包带着孩子,对座位的需求也是最迫切的。再看那被叉腰女人点道的男青年,戴一副厚厚的眼镜默不作声,旁边的座位上摆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对面的两个座位上外侧坐着个一脸迷茫的三四岁的小男孩,内侧空着的座位则放着一大包零食。看起来确实像一大一小俩人占了四个座位。

“对,他凭啥一个人霸占四个座?这高铁又不是他家开的!”叉腰女人左边一个三十来岁的苗条女人一脸正义地帮腔说道。

“就是,他是脸面大还是屁股大?不然霸占那么多座干啥?”叉腰女人右边一个五十来岁的短发女人也加入到了讨伐阵营。

短发女人的话引起了车厢里的哄笑,大家都沉浸在她分析的那个原因的哲学原理当中了。老王也笑了,快速笑完的老王清了清嗓子眼,又抬起右手头也不回地对着还没笑完的众人做了几个向下压的动作,车厢里的笑声就那么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

“嗯,小伙子,你也说说,啥情况?”老王对霸座青年说。

“我儿子不舒服,我想让他坐舒服点儿。”青年抬眼回答。

“不舒服?我看你是胡搅蛮缠不论理。”叉腰女人接话道。

“你这是违法行为,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应该先罚款后拘留,然后半年以内不能坐任何火车!”苗条女人紧跟着就说。

“对,刚才大家可都亲眼看见了,这小孩之前一直都在座位上上蹿下跳,打了鸡血一样,跟被五指山压了五百年刚放出来的猴儿没两样,咋可能不舒服?哪儿像不舒服?”短发女人指着青年对面坐着的小男孩,又环顾四周对看热闹的人们言之凿凿。

短发女人的话再次引爆了车厢里的笑点,老王又用手压了压,等周围彻底安静了,才对着青年说:“小伙子,孩子不舒服了可以理解,但应该去医院看医生,这可不是多占座位的原因呦!”

“我没多占,我有票,这四个座我都有票!”青年回答。

3

“法治社会讲证据,有票拿来给我们看啊!”苗条女人说。

“说了半天都没见票,肯定是假的,当着自家孩子面胡说八道,也不怕教坏了孩子!”叉腰女人满眼怨气地看着青年呛道。

“这不是和尚打架扯辫子,葫芦藤上结南瓜,根本没有的事儿嘛!要有早亮出来了!”短发女人说完,周围又是一阵笑声。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们吵,你们不是警察,没有权力查我车票。”霸座青年扶了扶厚重的眼镜架,一副隐忍的表情。

“小伙子,我是列车乘警,我叫王智勇,警号155968,这是我的警察证,能让我看看你的车票和身份证吗?”老王说着,从警服上衣口袋摸出警察证对着青年亮了亮,然后又塞进口袋。

青年迟疑了一下,打开手提包摸出一沓票证,又背面朝上递给了老王。那三个女人立马把眼睛朝着老王接过票证的手看,可老王是把票证窝在手心里的,除了他自己,周围谁也看不到。

“你们仨大人,还有后面那个漂亮女娃,是同行人?”老王一边认真看手里的票证,一边头也不抬地朝那三个女人问话。

“我们不认识,我们都是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的热心群众!”苗条女人年轻些,抢先答道。叉腰女人短发女人随即附和说是。

“剩下两张车票是谁的?”老王话锋一转,又问起青年。

“是我老婆的,还有我丈母娘的。”男青年又扶了扶眼镜。

“她俩人呢?没上车?”老王把票攥在手里背到了身后。

“嗯,我本来想买商务舱的,可是没买到,只好用她俩的身份证一共买了四张一等座,她们两个都不上车,只有我和儿子坐,我们有四张票坐四个座,这个不能算违反规定吧?”青年问。

“还有这种操作?”

“你看他那皮箱上贴多少标签,常做飞机,还是外文,经常出国,是有钱人儿!”

“有钱任性!”

“奶奶的,我这是第一回坐高铁,没二等座才一咬牙一狠心买了一等座,没想到还有人嫌弃一等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就是就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贫穷限制了咱的想象啊!”

周围议论四起。

“乘警同志,你都看仔细了?他真有四张车票?日期、车次、车厢、座号都能对上?身份证信息也没错儿?”苗条女人看着老王的肚子问,那架势像是恨不能让自己生出一双具备透视功能的慧眼,如此就能隔过老王肚皮看清他背后手里的车票内容了。

老王点点头,让三个女人也出示了车票和身份证,看完一并抓在手里,半晌才说:“我先保管,事完了再还你们!”见青年和三个女人面面相觑一阵,没人能提出有足够说服力的反对意见,老王才又接着问:“人家确实有四张票,你们仨还有啥想法?”

“乘警同志,我完全相信你的话,但现在是法治社会、文明社会,花都市还是全国文明城市,这个时间坐这个车的,多数都是花都人,花都人都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能坐高铁的也都是高学历高素质,和谐友善文明礼让,这道理连小学生都知道吧?他倒好,多吃多占,道德沦丧!要我说,他可以把行李和零食放行李架上,然后抱着孩子,这样空出来的座位就能让给有需要的人坐,这是文明城市的要求,也是和谐社会的要求。”叉腰女人说。

围观的旅客们迅速用热烈的掌声支持了叉腰女人的观点。

“你看看行李架上還有位置吗?”青年反驳叉腰女人道。

“刚才我就说了,你把行李箱放地上,然后你抱孩子,孩子抱零食,这不结了?不想让座找啥借口?”短发女人接话道。

“这四个座是我真金白银辛辛苦苦花钱买来的,我凭啥要让?这就好比我家花钱买了一套别墅,四室两厅两卫带花园,哦,完事你们对我说,反正你家人少房间也住不完,不如你们全家人都挤到一间房里住,剩下的留给我们没房的人住,不然你就是不文明没素质就是道德沦丧!”青年据理力争,“你们三个刚才要是好好跟我说,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下让给你们,但现在晚了,我现在拒绝让座,也拒绝任何道德绑架!”青年可能之前憋了一肚子火,这次难得集中爆发,所以还真有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派头。

“你还别说,他说的有理!”

“看看,我刚才就说吧,眼镜的厚度决定知识的厚度,不吭声不代表没主见!”

“对,不能道德绑架,这就像去买早饭,就剩两份儿,你先到就都买了,后面排队的人说,你得分我一份儿,不然你这人就太差劲,不会乐于助人。”

“对对对,我自己花钱买的,哪怕我吃一份儿扔一份儿,我愿意我乐意,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道德绑架!”

周围再次议论四起。

4

三个女人也被震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不说话。但语多必败言多必失,苗条女人终究年轻些,脑筋也转得快些,她很快找到了青年话里的漏洞,并迅速切中要害:“你这是狡辩,是偷换概念,房子是个人财产,座位是公共资源,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啊,灾年了大家都没饭吃,就你有钱,你把全部粮食都买了,你让我们都饿死吗?你问问大伙答不答应?政府答不答应?”

青年的斗志已经被点燃,他一改之前的沉默寡言,立马接话:“高铁座位是公共资源,飞机座位是不是也是公共资源?你买了经济舱的机票为啥不去占头等舱的座?你问问头等舱的人答不答应?你问问航空公司答不答应?我买的是有座票,你们买的是无座票,你们想要有座票,就得提前计划提前买,既然买之前就知道自己是无座票,凭啥上车就想占我的座?再说,你无座票是我造成的吗?为啥要我来承担你无座票的后果?既然不是我造成了你无座票的后果,那我让座就是情分,我不让座就是本分!”

围观的人啪啪鼓掌支持青年,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己高铁乘客的身份,都不自觉进到一场精彩纷呈的辩论赛场当起了观众。

“照你这么说,你去坐公交,直接往投币箱投一百块钱,然后公交车就变成你私家车了?你有四张票是不假,可那俩人没来,铁路部门就可以再来分配这种稀缺资源。”叉腰女人叉着腰说。

“医疗资源稀缺吧?为啥要设高级病房?为啥高级病房空着都不给过道里加床的病人住?高铁资源稀缺吧?为啥还要设商务座一等座二等座?为啥商务座就算没人坐也不给无座旅客开放?这是市场经济,不想花钱就别想占人便宜!”青年随即反驳道。

“别扯那没用的,就事论事,就说这几个座,你有四张票是不假,可现在火车都是实名制,你的行李箱和孩子的零食没有名字,也没身份证,达不到实名制的要求。另外,买票坐车算是合同约定,那俩人没到属于单方面违约,属于放弃乘车权利,乘务员就可以再次分配座位资源,除非你能拿出那俩人授权你独占那俩座位的证明!呵呵,你能拿出来吗?”苗条女人不依不饶。

众人都被苗条女人说懵圈了。是呀,说的对啊,高手真在民间呀!这个电视台、那个电视台,啥相亲、啥奔跑、啥挑战、啥演讲跟这比都弱爆了,哪有这现场直播的真人秀精彩好看啊!

青年也愣住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翻腾手包,结果真拿出了一张折叠的纸,摊开朝向众人,白纸黑字,有抬头,有内容,有落款,一样不缺!只是看不懂是哪国文字。“我老婆和丈母娘是葡萄牙人,这授权书是葡萄牙语,要不要我翻译一下?”青年瞪着眼说。众人立即用异常热烈的掌声见证了奇迹的诞生。

“我没说完呢!有授权咋?签合同得合法,做授权也得合法,不合法的合同和授权等于废纸一张,你是有授权,但还要看铁路咋规定的,要是你这授权不符合铁路的规定,那你这授权就是无效授权,你多拿的票就属于不能跟坐车人信息对应的无效票,你多占的座就属于无主座,无主座位应该归乘务员重新安排,你占了就可以认定你扰乱公共秩序,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三条相关规定,可以罚款并处行政拘留!”苗条女人反击道。

老王被挤在人堆里浑身冒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已经开始顺脸下滑。老王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烦躁了,他又开始嘟嘟囔囔:“不能再这么辩下去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再这么搞下去,只怕火车到了北京西也分不出个胜负,得终止这场比赛了。”

“王车长,你来给大家科普一下铁路规定,让大家学习一下,也给大伙一个交代。”老王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铁路部门在售卖车票时,相当于已经和乘客签订了合同,只要乘客没有进行退票、改签等操作,那么这张票就是属于乘客本人的,乘客有权授权其他乘客使用该座位。也就是说,不管别人买了多少座位,有座票就是有座票,不管是用几张身份证购票的,就算同行人并没前往,手持车票的人也是可以占用座位的。而无座票始终是无座票,持无座票坐在他人座位上,需要征得他人同意,否则属于强行侵占他人座位的扰乱公共秩序行为,依照法律规定,可以进行处罚。依照铁路规定,可以列入黑名单,也就是说可以限制乘坐所有火车席别。”王丹说起规定如数家珍。

苗条女人、叉腰女人、短发女人都愣了,围观的众人也都傻了。大家一片哗然,谁也没料到这场辩论会止于这么个结果。

5

“铁路规定明显不合理,这等于支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叉腰女人这次抢先一步实现了脑筋急转弯,迅速质疑道。

“对,铁路的规定不合理!”短发女人随即开始站队帮腔。

“说得对,都啥年代了,铁路咋还搞特权思想呢?有权不能任性,有钱更不能任性!”一名围观旅客主动加入了女人战队。

“对,我也觉得铁路规定不合理,我要有钱我就能包下整个高铁吗?太不合理了!”又一名旅客投身到了讨伐的阵营当中。

“嗯,不能由着铁路部门瞎规定,啥年月了,市场经济了,无座票跟有座票凭啥都一个价钱?买无座票的人还不亏死了!”

“对,不能惯铁老大的坏毛病了!以前那么多绿皮车,又便宜又实惠,说停就停,把大家都赶到这高铁上,有权任性啊!”

“就是就是,网上新闻可都说了,除了周末和放假,除了京沪高铁,剩下哪趟高铁人能坐满?又有哪趟高铁挣到了钱?这是拿全国人民的血汗钱去闹着玩儿!”

“呵呵,拿人民血汗钱闹着玩儿?这事儿多了去了,花都市区人口满共才两百来万,明明是四线小城,没有大城市的命,可得了大城市的病,学人家大城市修啥锤子地铁,挖得满城沟,满城都是断头路,老百姓都走投无路了,这不就是有权任性嘛!”

“你说的太对了,八线城市的工资,一线城市的房价,辛苦干一年买不了几平方,买不了好房子孩子就上不了好学校,上不了好学校就出不了好成绩,出不了好成绩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得出去打工,花都工资太低了,这是恶性循环啊!”

“看病、上学、买房,哪一样不像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要我说啊,管医疗管教育管住房的领导都该到民间微服私访下!”

整个车厢里的嘴巴们都在爆发着各式各样的声讨内容,大家好像在参加一场集体研讨会,每个人都在积极踊跃地发表意见。

“大伙静一静,有志不在年少,有理不在声高。”老王再次把双手高举过顶啪啪拍掌,等周围安静了又继续说,“我只是个小乘警,你们讨论的那些大事儿我管不了,跟你们一样,我顶多有个建议权。我呢,讨厌被人说教,也讨厌说教别人,但我喜欢抬杠,专业抬杠六十年,结果没成包工头,反而成了老杠精,大道理我老头子不懂,我就举个例子跟你们抬抬杠。拿咱坐这趟G808来说,花都现在正全力建设国际性的文化旅游名城,正建设全国性的交通枢纽,特别是跟北京的交流啊合作啊越来越多,高层次的旅客也越来越多,这就需要更快更方便的交通方式。为了能让这趟花都南站始发的高铁开行,花都市作了多大的难大伙知道吗?G808开通以后,花都到北京只要仨小时,有沒有觉得比以前方便很多?可就这,当时还有很多人反对,认为票价贵没人坐瞎折腾,现在呢?没人坐这趟车能大满员?没人坐这车厢能吵翻天?”

众人默不作声了,老王擦了擦汗接着说:“上车前我遇到个成都教授,聊到宽窄巷子,他说啊,宽窄其实是门哲学,宽窄是相对不是绝对,是眼界不是地界,是协同发展不是对立排斥。我认为他说的对,路有宽窄,树有高低,人有贫富,啥事有顺就有背,有夸就有骂,有叫好就有说孬。大伙看我老了肯定喜欢吃、喝、睡觉、等死,可我要喜欢唱、跳、瑞普、篮球呢?农村人觉得鸡鸭粪多,城里人咋天天喊鸡你太美呢?立场、角度、理解不一样嘛!”众人被老王的梗逗乐了,老王又说:“咋办?换位思考,大局出发,往远处看,往好处看。有困难正常,可困难是考验咱能不能解决它的纸老虎,到处兜售牢骚能解决问题不?咱有能力咱就解决,咱没能力咱就找有能力的人帮咱解决。大家提的意见,我这就去写,写完大家签名按手印,咱把联名信寄铁路总公司,寄花都市政府,组织认为合理肯定会采纳改进,这样行不?”

车厢里一下子彻底安静了下来,用小学生写作文的方式表述就是:在这个时候,车厢的地上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到动静。

“切,是那三个女的没座,又不是我们没座,要提意见也是她们仨去提,管我们球事儿?”“对,别扯上我们,我们又不是傻子!”“可不是嘛,就算采纳改进了又咋?又不是只有我们得了好处!”众人一听要写联名信,迅速一哄而散各自坐回到座位。

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过道总算宽敞了,老王松了一口气。

6

“都别听他的,他这是想画圈儿让咱往里跳呢!”叉腰女人明显不甘心就这么惨淡收场了,她在试图寻找其他新的突破口。

“对,不能听他的,他写东西让咱签名,那上头抓咱们还不一抓一个准儿?”“对,这算非法上访还是寻衅滋事?听说逮住了要吃官司蹲监狱呢!”“非法上访?那可吓人了!听说被逮住了打个半死都是轻的!”“嗯,绝对不能听他的,这糟老头子坏得很!”“让他跪下,穿身警皮屁用没有,啥都没解决!”“对,是他放走了那个女乘务员,那就让他替那女的跪下!”“对,让他跪下给人民谢罪!”众人很快就被叉腰女人带了节奏,一个个热血沸腾斗志昂扬,像是在集中围剿一个十恶不赦活该千刀万剐的杀人犯。

辅警王青最先听不下去了,他跨到老王前面用身体护住老王,然后对着众人咆哮:“你们干啥?都疯了么?他可是警察!人民警察!你们侮辱警察的尊严就等于侮辱法律的尊严,你们要是伤了警察的身体,危难时候还有别的警察继续救你,可你们要是伤了警察的心,生死关头还有哪个警察愿意冒死救你狗命?难道你们的家人朋友就没有当警察的吗?别人像你们这么侮辱他你们愿不愿意?你们的良心是肉长的吗?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车长王丹已经泪流满面,辅警王青话音刚落,她也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是个人民警察,可也是个普通老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个有人格有尊严的人!他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们这么欺负他?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是他的六十岁生日,知不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值乘?过了今天晚上十二点,他就退休了,就再也不是什么警察了,就再也不用受你们这些人的窝囊气了,今天晚上你们就当是可怜可怜他行吗?我求求你们,你们全都是大爷,就我们是孙子,我求求大爷们放过我们这些孙子还不行吗?”

俩人的话起到了一定作用,围观的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车厢里也再次进入了能听见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的沉寂之中。可老王却一把拨开挡在前面的王青,率先打破了这为数不多的来之不易的短暂和平:“我老头子想问问大伙,是不是我跪下了,房价就能掉了?是不是我跪下了,看病上学问题霸座抢座问题就能解决了?是不是我跪下了,你们就能安安生生不闹了?如果是,那我跪,跪到终点站,跪到十二点,跪到我退休,跪到我死都行!”

“一码归一码,你先跪了再说别的!”叉腰女人先开腔了。

“哎哟,我肚子疼,得去厕所!”老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

“想跑?想得美!你不跪下哪儿都别想去!”短发女人说。

“你还要脸不?看你也五十多了,咋没个老年人样儿呢?是老人变坏还是坏人变老了?”王丹扶着老王,她已擦干泪水。

老王挡开王丹的手笑呵呵地说:“年纪大了,三急忍不住了,我不走可以,一会儿满车厢都是屎尿味儿你们可别怨我哈!”

“警察同志也不容易,再说了,这车又没到站,还得好一会儿呢,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让他先去厕所吧?座位的事儿等他回来再说不是也可以嘛……”霸座青年替老王说了句话。

“就你别说话,穿得人模狗样,生个孩子跟猴儿一样,你媳妇怀他的时候要在肚里放根金箍棒,怕他现在都是孙悟空了吧!不舒服?我看是多动症!孩子有病你也有病,你全家都有病!”短发女人刚被王丹骂个狗血淋头,满腔怒火转向青年集中轰炸。

“我操你妈说谁有病?”青年一跃而起,指着短发女人就骂。

“我操你妈,就你有病!咋?有种你打我,你敢打我我就敢躺下,讹不死你!”短发女人也不示弱,伸了脖颈仰了脸候着。

……

“哎哟,都别骂了,今儿这车开太快,推背感太强,我有点儿晕车,画面太美,我这老眼都不好意思看,你们要再这样骂,我可要行使警察权力扫黄打非了哈!”老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众人也都品出味儿来,车厢里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哄笑。

7

老王就是趁着那阵子排山倒海逃出来的,他多跑了好几节车厢,眼见身后没人注意自己了,才一头扎进了卫生间。裤子一扒,并没有想象当中的一泻千里,但确实臭,臭不可闻。一身轻松的老王往座便器里扫一眼,又黑又稀,惨不忍睹。冲完马桶,老王没急着回去,费多大劲才逃出来,哪能就这么回去?“架是打不了了,车上这事儿天天多了去了,等他们都吵吵够了,我再去来个刀切豆腐。”老王嘿嘿一笑。完事的老王洗了手站在车厢连接处,愣愣地望着窗外五颜六色的灯火。远处的在向后跑,近处的在往后飞。老王被灯火晃了眼睛和脑袋,就转身倚在了车门上闭目养神。对絕大多数乘警来说,静静是个好东西,只是来之不易。

“王叔叔王叔叔,您咋在这儿呢?他们找您都找疯了!您赶紧过去看看吧!”一个清脆的女声把老王的静静打了个稀巴烂。

“又咋?”老王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来人问,是格格。

“您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又吵起来了,看样子都要打起来了,可吓人了,您还是再去劝劝吧?”格格紧张地搓着手说。

老王还没说话,王青又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王警官,车长在对讲机里喊您好几声了,您咋还在这儿?”王青擦了把汗说。

“对讲机啊?我关了。”老王拍了拍腰里挂着的对讲机说。

“那边这会儿吵得可厉害了,都快要动手了……”王青说。

老王苦笑着对俩人摆摆手说:“放心吧,我敢打赌,那几个人啊,只会吵,肯定打不起来,赌输了到北京我请你俩吃烤鸭!”

“你咋知道他们打不起来?”王青和格格几乎异口同声问。

“嘿嘿,你俩把对讲也关了,让我清静清静,我就给你们讲讲。”见二人虽然满脸狐疑,但都乖乖照做了,老王才又接着说,“当我这把老骨头是吃白饭的吗?这车一开啊,我就对那几节车厢二次安检个底儿朝天了,那三个女的都没拿大件行李,都是小包,包里连个指甲剪都没有,那男的倒有个行李箱,估摸有六十多斤,打架不顺手,里面也没危险品,你俩说他们用啥打?”

“那他们要是用手打呢?”王青问。旁边格格也附和着。

“用手打?那男的不可能动手打人,他要动手早动手了,犯得着挑我不在的时候打?刚才他脸红脖子粗一蹦三尺高看见没?就那都没打起来,现在更不会了!”老王非常肯定自己的猜测。

“要是那三个女的打他一个,他被逼自卫反击呢?”格格睁大了双眼不解地问道。这次轮到格格发问旁边的王青附和了。

“嘿嘿,知道那仨女的干啥的不?她们仨再咋也会掂量掂量轻重的!”老王高深状,见俩人都摇头才又说,“一直叉腰那女的是教师,带着女儿,女儿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袖子上别着三道杠,她就算不为人师表,也不会带孩子跟个男人打架,没错吧?”

“理是这个理,可您咋知道她是教师?”格格皱眉问道。

“她一直叉腰像骂街泼妇对吧?其实你俩没细看,她一扭头一转身我就知道她颈椎腰椎有病,只不过腰椎病更厉害,所以她得一直用手扶着腰!”老王说完也扶起了腰,好像自己也病了。

“照您这一说,正骨医院里躺可多教师……”王青嘟囔着。

老王白一眼王青继续说:“她穿的是咖啡色翻毛皮鞋,手提兜里装了本教辅,这两样东西上呐,都有散落的白色粉状物……”

“白粉?那……那太吓人了!”格格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说。

“哈哈,要是白粉我早给她摁倒了,是粉笔灰。”老王说。

格格和王青不约而同地哦一声,这才恍然大悟松了口气。“王叔叔,那个短头发女的呢,她是干啥的?”格格接着问老王。

“好,我就不跟你俩一问一答卖关子磨嘴皮儿了,那个老女人啊,她是医生,身上一股子消毒水味儿,还有洁癖,谁要对她讲话,她立马会把口鼻捂上,还不停用湿巾擦手,最关键的是,我看见她……”老王嘴上说不卖关子,可关键时候又停住了。

“看见她咋了?”格格果然被老王勾起强烈的好奇心。

“她掏票时,我看见她——医师证了!”老王哈哈笑开了。

“嗐,王叔叔又逗我们!”格格一撅嘴一跺脚一脸生气样,可很快又迫不及待问,“还有还有,那个最漂亮的年轻女的呢?”

“她?她是高铁车长啊!”老王说,见王青和格格都一脸错愕,又说:“她最漂亮最年轻啊,穿着路服,袖子上挂个列车长牌牌,不是列车长是啥?我还知道她叫王丹呢,你俩不认识她吗?”

“哎呀,我说的是那个那个那个啦……”格格气得跺脚。

“哦——你说的是那个那个那个啊,她是警察!”老王说。

8

“现在紧急求助,列车三号车厢有一位旅客临时发生疾病,情况十分危急,我们全体乘务人员代表旅客患者紧急求助寻医,哪位旅客是医务人员,请速到三号车厢协助救治,我们代表患者向您致以由衷的敬意……”列车广播突然开始播放寻医求助。

还没等王青和格格有所反应,老王已经一个箭步冲出了老远,他一边冲还一边念叨着:“看看,看看,一个女同志,这么一把年纪了,肝火还这么旺,自己好歹还是医生呢,吵架还能把自己吵倒下了,这要是吵出个三长两短,那可真是阴沟里翻船……”

三号车厢的过道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可老王却像一枚炮弹硬生生打进了人群之中。在人群中间,老王果然看见了短发女医生,不过倒下的不是她,她是救人的,躺在地上的却是霸座青年的儿子。那男孩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棉裤也尿湿一大片。

只见短发女医生十指翻飞,迅速解开男孩衣领的扣子,又把男孩脑袋偏向了一侧,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对着周围喊:“车长,快点儿让周围的旅客都散开,保持空氣流通!”“家长,快点儿拿纸巾帮孩子擦掉呕吐物!”“你,帮忙找点儿东西垫到孩子的头下面!”“你,过来帮忙按住孩子的两只脚!”“你,过来帮忙按住孩子的两只手!”“都不要太用劲儿,孩子骨头软,注意不要造成二次伤害!”短发女医生有条不紊地发号司令,被司令的人们则秩序井然地一一照做。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男孩便恢复了意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车厢里也再次爆发出了热烈掌声。

“好样的!”“对,我们给这个大姐点个赞!”“看这样子像羊癫疯,要不是抢救及时,还不得出人命啊!”“看这大姐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真厉害!”“刚才我就说嘛,一看这大姐都是可讲卫生的人,一猜就是医生,真让我猜对了!”“这真是个能妙手回春的好医生啊!”“看来还是好人多啊!”人群里荡起一声声夸赞。短发女医生给男青年交代完注意事项,这才直起身擦了擦满头汗满脸通红地说:“应该的应该的,这都是我们医生应该做的!”

众人见男孩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就又都熙熙攘攘忙活开了。叉腰女人把自己刚刚脱下给男孩垫头的羽绒服收了起来,苗条女人慌忙帮着收拾给孩子擦拭呕吐物的纸巾,乘客甲帮着把男孩的儿童水杯接满了热水,乘客乙从自己孩子的零食包里取出一只苹果送来,乘客丙则把自己的平板电脑送来给男孩播放动画片,乘客丁甚至站在旁边给男孩表演起了空手变气球的魔术……而男孩的爸爸,那个霸座青年,只是紧紧地抱着孩子,却泪流满面。

老王见事态基本平息,车厢也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就对着忙活完了的车长王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车厢连接处说话。到了地方,没等老王开口,王丹就一五一十地汇报开了。王丹说,老王刚走,那边儿就又吵吵开了,也不知咋的,原先只是哭闹的小男孩突然就发病了,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还尿了一裤子。她赶紧安排乘务员取急救箱,并广播寻医求助,谁没想到那个短头发的大姐就是医生,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再后来老王就赶到了。老王默默听完,半天才说:“我在这儿等着,等孩子没事儿了,你让那小伙过来找我,我有话要对他说。”王丹点点头回了车厢。

也就一两根烟的功夫,王丹就带着戴眼镜的男青年走了过来,男青年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孩子,孩子尿湿的棉裤已经换了。

“你那授权书是咋回事?”老王瞅着青年不动声色地问。

“那……那不是授权书,是我两个葡萄牙朋友刚从国外给我写的信,他们两个是夫妻,所以刚好署了俩名字,我不是故意要骗他们的……”青年像是惊魂未定,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说。

“我就说嘛,要不是这小家伙的肤色和长相出卖了他的血统,我差点儿就信了你了。为了多占几个座位,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脑瓜子转得也够快!你——咋想的?”老王用手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然后盯着男青年厚厚的眼镜片问,见男青年一脸尴尬一脸迷茫,就补充道,“那几个娘们,你打算让我咋处理?”

“处理啥呀……人家都救了我儿子一命了……我等会儿,等会儿还得感谢人家呢……”男青年低下了头面有愧色地回答。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们是救了你儿子一次,可你得想想你儿子是为啥犯的病?有仇不报还感谢?”老王一脸义愤填膺。

男青年一下子傻眼了,旁边的车长王丹也同样彻底傻眼了。

9

老王的话惊到了青年,也惊呆了车长王丹。可老王完全不为所动,又继续问:“真就这么算了?”男青年点了头再次确认,然后补充说:“算了,我不追究了,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

老王却说:“你这会儿倒是宽容大度了,俩人占四个座的时候咋没想着别人也不容易呢?”青年面红耳赤低下了头。“这事儿算了,座位那个事儿呢,咋说?”老王的语气似乎强硬了许多。

“我家孩子有病,这次去北京也是去看病的,我就怕跟别人坐一起孩子调皮加上万一犯病会打扰别人,所以才多买俩座,没想到遇上这事儿。这是他第二次发病,也是第一次症状这么严重,吓坏我了,幸好遇见她们,她们要不嫌弃,我把行李箱放地上,孩子我抱着,零食我孩子抱着,算将功补过……”青年解释。

“那不行,你是高风亮节发扬风格了,我呢?被逼着下跪的乘务员呢?也算了?哪儿有这好事儿?这仨女人犯了错就必须接受惩罚,你回去吧,我想想咋治治她们!”老王咬牙切齿地说。

青年刚唯唯诺诺离开,王丹就不乐意了:“爸,人家都说不追究了,这闹半天可算消停了,您咋还没事找事无事生非呢?”

老王俩眼一瞪:“格格是高铁乘务员,代表的是高铁,她们让格格跪,要跪了那跪下的不是她格格,而是高铁!还有,我是警察,人民警察,代表的是法律。只要我一天还是警察,她们一天就不能那么骂我侮辱我,我是有人格的,法律是有尊严的,人民警察咋能随便侮辱谩骂?国家法律哪能随意糟践儿戏?你去,把那仨女人都喊过来,我得把警察的尊严,法律的尊严找回来!”

王丹吐了吐舌头:“她们都不好惹,要是不听我的咋办?”

老王俩眼又瞪大一圈:“身份证车票都在我这儿,谁不听?”

王丹又吐了吐舌头回了车厢。果然,三个女人带着戴口罩小女孩很快就跟着王丹过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跟在最后的格格。

“说说,对今儿这事儿,你们仨咋看?”老王故伎重演。

“警察同志,啥咋看啊?我们又没做错啥,我们可都是热心群众良好市民,刚才我们还一起救助了一个患病小孩呢!”苗条女人先开口了,剩下俩女人及时附和,都是清一色的无辜表情。

“救人是不假,可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相抵。你说说你,要不是看在同行的份儿上,我都懒得说你,你身为警察,不以身示范不严于律己,竟然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群众,还跟群众抢座位,完了不仅不支持同行的工作,反而挖空心思拆台捣乱,你警察的觉悟在哪儿?”老王的连珠炮毫不留情地对着苗条女人开火。

苗条女人被老王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

“警察?”叉腰女人短发女人惊大了眼睛嘴巴。“乘警同志,我俩都不知道她是警察,你咋知道?认识?”短发女人疑问。

“要认识早训她了,還等现在?”老王余怒未消地摘了警帽,指指自己被压变形了的头发,又指指苗条女人同样被压变形的头发,随后站到苗条女警察旁边往下指脚,两双警用制式皮鞋同框,除了码数不同,还真一模一样。短发女人叉腰女人恍然大悟。

“你俩也别光笑话她,半斤八两!一个该为人师表教书育人,一个该治病救人救死扶伤,结果你俩的精力用到哪儿了?用到跟别人抢座儿骂街上了,脸红不?教师医生的职业道德跟社会公德呢?别问我咋知道你们都是干啥的,我还知道你们单位呢!幸好那孩子没事儿,要真有啥事儿,我能饶你们,孩子家长能饶你们?人家葡萄牙驻华大使馆能饶你们?跨国纠纷啥性质知道不?不行,我得把你们的所作所为通报给你们单位,哦,还有我这录像一块都发过去,至于单位咋处理你们,我是外人说了不算,你们自求多福吧!”老王说着,从胸口摘了执法记录仪反复把玩着。

女人们吓坏了,低着头不吭声,后面的王丹和格格则对老王偷偷竖起了大拇指。最后苗条女警察先开了口:“前辈,我们知错了,看在同行的份儿上,看在救人的份儿上,求您高抬贵手,我是您晚辈,她是医生,她是教师,都是花都人,您这回网开一面,说不定以后我们也能帮您点儿忙不是?”叉腰女教师和短发女医生从苗条女警察的话里琢磨出一线生机,立马频繁点头附和。

“我告诉你们仨,行贿是违法犯罪,言语贿赂也是贿赂!”老王把右手高高举起,却没有桌子,只好一把拍在自己大腿上。

可短发女医生突然盯住老王的脸然后大声说:“你有病!”

“你才有病!你们三个全都有病!”后面的王丹不乐意了。

10

苗条女警察和叉腰女教师赶紧一起拉住了短发女医生,让她不要再往下说。老王则趁机对车长王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吵可以去忙别的事了。王丹皱起眉头一脸担忧,见老王挤出了更多微笑坚持对她摆着手,才跺了一下脚很不情愿地转身离开了。

王丹跺脚声音颇大,苗条女警察和叉腰女教师都在那跺脚声颤了一下,短发女医生却不为所动,又接着说:“你真有病!”

“我有病,你没礼貌,你得包容我的缺陷,我也得包容你的毛病。”老王也不气恼,见王丹已经走远,就接过了话茬说道。

“不是,刚才我只顾吵架,没仔细看你,你是不是上腹疼痛?头晕乏力?还有黑便?”短发女医生不容置疑地说着,“看你这脸色唇色几乎没有血色,加上刚才你一直说肚子疼,我觉得你可能上消化道大出血了,具体情况要去医院做检查,可眼下来看你失血量很大,得尽快住院输血,不然随时都有可能休克或死亡!”

“嗯,是十二指肠溃疡导致的出血,上车前我去看过,那医生跟你说的一样。你们医生都爱吓唬人,我这人命贱,贱命活得长,这趟车走完我就退休了,大把时间去医院,不急这一会儿,倒是你们,快担心担心自己吧,这事儿想咋办?”老王笑问。

见短发女医生目光一下暗了下去,剩下俩女人也都不吭声了,老王才又说:“这样,刚才不说我会死吗?都说鸟将死其鸣哀,人将死其言善,我就当一回好人,你们要愿意,我去帮你们说说好话,争取人家的谅解,然后我再跟他说说,看能不能把那几个座腾出来,还能坐一个多小时,那孩子有病,你们帮忙照顾一下。人家让坐,你们就坐着帮忙,不让坐,你们就站着帮忙,算将功补过了。能友好相处,这事儿一笔勾销,不能友好相处……”

“愿意!”“愿意!”“肯定处好!”仨女人七嘴八舌地表达决心。苗条女警察还啪地敬了个礼:“前辈请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在老王的主持下,三个女人真诚地向青年父子道了歉,青年表示了谅解反过来也向女人们道了歉,双方总算握手言和。三号车厢的旅客们又一次用热烈掌声庆祝了这出大戏的圆满剧终。

“好,那就别搞事情了,你们东西都在我这儿,谁要闹事儿谁就别想要东西,要不到东西不但出不了站,我还得把他交到西站派出所,首都警察可没我好说话!”老王说。四人慌忙点头。

老王要走,却被苗条女警察起身小声喊住:“前辈,我们的身份您看出来了,可单位您咋知道的?您是不是吓唬我们……”

老王嘿嘿一笑:“吓唬?你手里的手机是老城公安分局新发的警务通手机,她,那女医生的钥匙扣,上面写着新区九院内科,至于女教师的单位,更简单了。”老王伸手摸了摸女教师女儿的小脑瓜问:“小妹妹,你在哪儿读书呀?你妈妈在哪儿教书呀?”

“警察爷爷,我和我妈都在白马二小,都在一八班,我妈妈是班主任,我是班长。”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回答。

“前辈我服了,回花都我一定拜您为师!”苗条女警察说。

“王叔叔,您的病……”老王踱步离开时,格格跟了上去。

“我好着呢,还能跟他们大战三百回合!”老王头也不回地走着,说着还夸张地来了个舞臂蹬腿,然后补充,“别给别人说哈,特别是别对你们车长和小王警官说,一车事儿还指着她俩呢!”

格格“嗯”了一声算答应了,可一会儿又接着问:“王叔叔,您当时就知道她们三个具体是干啥的,为啥当时不说呢?您当时要说了说不定就给她们都震住了,她们就不会闹这一大出儿了!”

“这怨气啊像弹簧,你往下压,它就反弹,不在这反弹就在那反弹,所以不能乱施压,得给它点儿自由。”老王停住脚说。

“那您……不白受了这一场子窝囊气吗?”格格还是不解。

“这种窝囊气我都受三四十年了,还在乎多这一次?再说了,也不白受,我不让她们撒撒气,总不能让那女教师把戾气撒给学校的孩子吧?不能让那女警察把邪火发给报警的群众吧?也不能让那女医生把刻薄留给等着救命的病人吧?”老王叹着气道。

“可我总觉得他们不是啥好人……”格格撅着嘴巴抱怨。

“唉,不少人到了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就会卸下伪装露出本性,或者放弃本性穿上伪装。所以人呐,像水,每个人都是一滴水,汇到一起就是江河,要能修渠引流,它能滋养一方土地,要是兴风作浪,也能漫灌万亩良田。人在特定的地方遇上特定的事儿,能成万灵之福,也能成洪水猛兽。”老王高深地说。

11

列车缓缓驶进偌大的北京西站,就像一条肥胖的泥鳅扭着身躯悠闲地游进了某个硕大的洞穴。三车厢的旅客们从窄窄的车门里蜂拥而出,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往同一个方向疾步奔走,好像从没发生从没经历过任何开心或不开心的事。一个个耸动着的离去的背景就那么跟老王擦肩而过,而后继续耸动着离去。很少有人驻足,很少有人回头,像是从不认识这个老警察,像是这个老警察从没存在过。偶有几个回望什么的旅客,目光也是一扫而过,从未停留毫秒,老王就像空气一样存在着,或者虚无着。

王青按老王的要求,已经把那一沓身份证和车票悉数发还,完事拎着一件警用大衣从车厢走出来,又给老王慢慢地披上。

老王却一把剥掉又丢给王青:“不穿了,今儿日子好!”没等王青答话,就一眼瞪过来追问:“知不知道,今儿是啥日子?”

“今天是您老爷子六十大寿啊……”王青一脸肯定地答。

“还有呢?”老王似乎并不满意王青的回答,又接着问。

“今天是您的光荣退休日。”王青又一次不假思索地回答。

“再想想!”老王的身体晃了晃,像是扭动,又像是头晕。

“还有啊?那,那我可就真不知道了。”王青一脸的迷茫。

“今儿是春分,打今儿起,天儿就开始暖和了,春天呀,就真到了。今儿也是你俩出师的日子,我在这车上啊,你俩总精力旁顾干不好活儿,以后就不会了……”老王看着天,语速非常缓慢,像是语重心长的答疑解惑,又像是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

“王青王青,你快来看,你看那三个星星,多亮呀!”不远处站着的王丹用手指着风雨棚中间露出的一片夜空兴奋地喊着。

王青撇下老王快步走过去,然后顺着王丹手指方向往上看。

“看到没?像不像咱们一家三口儿?最中间的,最亮的那颗是咱爸,左边的是我,右边的是你,还有还有,下面那条暗影儿,是不是可像一条长长的铁路?”王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意外发现之中,双眸晶莹黑亮,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一样雀跃欢欣。

“哪儿有暗影儿?哪儿有铁路?我咋没看见!难道我这四千八百万像素的眼睛瘸了?我就看见仨星星!”王青瞅了半天无果,好一会儿才又焦虑地问,“姐,从咱妈走了以后,咱爸就没享过一天福,不是上班就是照顾咱俩,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到现在他连三星級酒店都没住过,你说咱这一整,他要发脾气咋弄?”

“放心吧你个胆小鬼!这回啊,还是你出点子我出钱,他要发脾气也是冲我发。再说了,咱这不是给他补过生日嘛!他发哪门子脾气?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我可听说了,白云山那地方老美了,有山有水有瀑布,还有森林氧吧,山高水长哪哪都好。对了对了,还有那五星级酒店老大老美了,咱住上它一星期,不就俩月工资嘛!咱爸高兴就行,没事儿!”王丹信心满满地说。

“反正咱爸那脾气,我害怕。”王青悠悠地说,“姐,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上高中,我上初中,你学习好,我学习差,你还经常对咱爸告我状。有一回,你给咱爸说我谈恋爱了,咱爸问你能确定不,你说不能确定,但你有办法确定。然后你给我一块巧克力,包装可好看了,上面还有两颗心,我哪儿舍得吃?转手送给女朋友了。结果放学你问我巧克力啥味儿,我说甜的。你扭头就对咱爸说我确定是谈恋爱了,咱爸就把我狠揍一顿。后来我才知道,你给我的是纯黑巧克力,又酸又苦,一点儿甜味都没。”

“哈哈,谁让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王丹咯咯笑起来。

“姐,咱明天返程就该去了,我想趁着给咱爸的这个生日惊喜,让她见见咱爸,谈了这么久咱爸还没见过,你等会儿跟咱爸说说呗,也好让他有个准备。”王青巴巴地看着王丹试探着问。

“走!”王丹挽过王青的胳膊一同转身,却没看到老王。再仔细一看,老王刚才站着的位置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四脚八叉平摊在空空的站台上,像一个酒醉的人失态地席地而躺,又像一个浪漫诗人平躺于地静望星空。可那人不是醉汉,也不是诗人,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警服,警帽滚落一边,冷风吹过,帽子还在悠悠地来回晃动。那是老王,真是老王,可他已经彻底倒下了。

“爸——你这是咋着了……”王青大声呼喊着奔了过去。

“爸——你可别吓我们……”王丹大声呼喊着奔了过去。

两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站台上空空荡荡的安静,随着那两声呼喊的一次次回荡,刚才被王丹手指的那颗最亮的星星,也悄无声息地从夜空滑落,只留下一道长长的光痕,却又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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