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晓
西城乔先生,自幼饱读诗书,奈何屡试不中,心灰意冷之余,在私塾随意地教了几个弟子。没事时就去后山白龙寺,静听梵音、动观松涛,以为人生第一乐趣。间或与寺中长老觉空谈佛论经,下几盘闲散之棋。恍然间,已近饭点,觉空长老自然留他吃斋饭。
斋饭极其简单——一碟煎豆腐,素油细煎,两面金黄,外焦里嫩;一碟盐水花生,软糯清新,入口即化;一碟小白菜,油汪汪的,白的梗绿的叶,间杂铺开,令人食欲大开。饭只一碗,大锅蒸煮,沥汤为粥,剩米为饭,清香扑鼻。
乔先生每回吃罢,总是惬意地抹抹嘴,心满意足。觉空长老呢,每回都是微笑地看着他,好似比他还惬意,还心满意足。乔先生口袋里没钱,这斋饭钱自是不付;觉空长老心中无钱,这斋饭钱自是不向他讨要。
许多年以后,乔先生曾经的弟子纳兰,文才武略,扬名朝野,皇上使其经略西北。临行,纳兰将乔先生带上,以为幕僚。乔先生孤身一人,上没家眷之累,下无田宅之困,拍拍屁股就跟着去了。
纳兰经略西北,十余年间,整顿军备、奖励耕织,气象为之一新。北方诸游牧部落闻之胆寒,莫敢南侵。西北之民,也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一派祥和景象。西北这一苦寒之地,俨然已是塞外江南。这其中,乔先生出谋划策于内,奔波巡抚于外,功不可没。
皇上知纳兰干练,升其为宰辅。纳兰不肯贪乔先生之功,上奏皇上为乔先生谋了一份好差事,许多身有功名的人都为之眼热。可乔先生不愿在京城为官,觉得身在朝堂,一举一动都舒展不开,好似背着无形枷锁,不几天就辞官归隐。
隐到哪里去呢?俗话说“外面一幢屋,不如家里一片瓦”,乔先生回到了家乡西城。
才落定脚,乔先生就来到后山白龙寺。眼前的白龙寺哪里还是那座清冷的乡间小寺啊!经历次扩建,它的规模已是当初的数倍有余。进香之人、还愿之士,络绎不绝。所幸,梵音还在,松涛还在,觉空长老也还在。
棋盘,还是那样不经意地摆着,黑棋、白棋,各自分明。乔先生和觉空长老如多年前一般,你一手,我一式,闲散地下着。觉空长老不问这十余年间乔先生的蝇蝇苟苟,乔先生也不问这十余年间觉空长老的点点滴滴,仿佛这十余年的时间从来不曾有过,他们一直都在这下棋似的。只有鬓角轻扬的白发、唇上轻颤的白须,才知时光其实真的来过。
午时已至,这盘棋也堪堪下完,沙弥送上了斋饭。这斋饭,可与十余年前的大不相同,一盘红烧鱼,纹理分明,鲜活生动;一碗红烧肉,肥瘦相间,红亮诱人;一盆母鸡汤,母鸡全头全脚,配以香蕈野笋,风味醇厚。当然,这肯定不是真正的荤食,只是厨师手艺高超,用素材料巧夺天工,模仿荤食的样子罢了。
乔先生皱了下眉,知道寺里条件大为改善,斋饭丰盛些,也无可厚非。可本是豆腐、面粉之类的素食之物,偏偏要做成鸡鸭鱼肉之类的荤食之状,虽僧众、香客食来,没有犯半分口腹之戒,可心中却难免没有一点犯戒之念。
覺空长老仿佛知道乔先生心中所想,没等他开口,便轻声问道:“这寺庙大了,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梵音可有丝毫走样?”
“没有!”乔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松林大了,松涛可有丝毫懈怠?”觉空长老又问。
“没有!”乔先生肯定地回答道。
“这时间久了,棋盘可有丝毫世故?”觉空长老再问。
“没有!”乔先生断然回答道。
“梵音、松涛、棋盘都是本我,斋饭只是外相,只要本我不变,外相就由他去罢。”觉空长老声音虽小,却有如狮吼,乔先生一阵轻松。
乔先生吃罢斋饭,惬意地抹抹嘴,心满意足。觉空长老呢,微笑地看着他,好似比他还惬意,还心满意足。这回,乔先生口袋里有钱,这斋饭钱仍是不付;觉空长老心中无钱,这斋饭钱自是不向他讨要。
第二天,乔先生快马加鞭,上京去找纳兰,请求复职。他知道,只要本我守得住,朝堂之上又怎么会有枷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