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与不朽

陈恒舒

生前得君王赏识，恩宠优渥，荣华加身;身后有作品传世，千古流芳，名垂不朽：这大概是封建时代文艺工作者的最大梦想。然而梦想归梦想，两样都想要，太难。特别是前者，古人说，“遇不遇，天也”，就是说得命好;而命这个东西，不是自己说了就作数的。

就拿这位被称为明代第一画手的戴进来说吧，他的命也不能算是完全不好，毕竟他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当时在位的明宣宗，也就是宣德皇帝朱瞻基，是个不折不扣的艺术爱好者——大名鼎鼎的宣德炉就是他本人参与设计监造的。戴进在这一时期进京呈画，呈的还是最能代表自己独特艺术造诣的作品，得到荣宠的机会是很大的。奈何天妒——哦不——人妒英才，有个叫谢廷循的老兄——据说也是个大画家——大约是怕戴进入宫抢了自己的风头，当面给皇帝分析：画是好画，但穿着代表朝廷的大红袍，却坐在荒郊野外的水边钓鱼.这是什么意思？换句话说，艺术性没得说，但政治上不过关，只能一票否决。其余的画儿皇帝连看都没看，戴进的荣宠之路也就此被堵死了。戴进因此困顿潦倒，不久就离开京城，回浙江老家卖画为生，生前的荣宠也只能是南柯一梦了。

但戴进最终还是成就不朽。他上承唐宋绘画大家的传统，又能独辟蹊径，自成一家.甚至成为“浙派绘画”的开山鼻祖;山水、花鸟、人物无一不精，所作《春山积翠图》《风雨归舟图》《三顾茅庐图》等流传至今，为世所重。

大概是历史上有太多的不遇且不朽之人.总让我们误以为不遇和不朽之间存在着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其实并非如此。戴进最终在绘画史上名垂不朽，不遇充其量就是个外因，倘若没有小人进谗言，他能获得帝王垂青，做个宫廷画师，却也未必就会耽误他开宗立派，画史留名。而真正使他不朽的，一是有才，二是有志。

戴进早年做锻造工人，也是行业中一等一的高手，所锻金器精美绝伦，价錢也高，足保衣食无忧。但他是个有人生追求的人。并不想仅仅把技艺作为一项谋生的手段，而是希图借以存不朽之名。金器虽然也凝结了他的艺术造诣，但说到底，不过是俗世的玩物而已，人们贪图其黄澄澄、亮闪闪的富贵之相，玩腻了就熔掉打成金耳环、金链子之类，亳不顾惜;而精妙的绘画能够得到高雅之士的欣赏和珍视，他的艺术匠心也才能遇到真正的知音——或在当时，或在后世。戴进因此弃锻造而从丹青，尽管因为“数奇”失却了生前的荣宠，但身后的不朽之名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技艺精湛而又志存高远，这才是戴进得以不朽的真正原因;至于遭谗不遇，不过是那生命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