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因为写了一篇《南方的春天》,就有读者要求我再写一篇《北方的春天》。我何尝不愿意呢?作为一个北方人,这个春天在我心里已经藏了几十年,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契机。
北国之春自然比南边要来得迟一些,而且脚步也显得沉稳。回想一下,我第一次对春有较深的感受是在黄河边上,那时也就二十出头。按当时的规定,大学毕业先得到农村去劳动一年,我被从北京分配到内蒙古河套劳动。所谓河套,就是我们在中国地图上看到的,黄河最北之处的那个大拐弯儿,如一个绳套。满一年后我到县里上班,被派的第一个活儿,就是带领民工到黄河边防凌汛。“凌汛”这个词。是北方早春的专有名词,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就是冰封一冬的黄河,在春的回暖中渐次苏醒,冰块开裂,漂流为凌。这流动的冰块如同一场地震或山洪暴发引起的泥石流,是半固体半液体状,你推我搡,挤挤擦擦,滚滚而下。如果前面走得慢一点,或者还有冰冻未开。后冰叠压,瞬间就会陡立而成冰坝,类似这几年电视上说的堰塞湖。冰河泛滥,人或为鱼鳖。那时就要调飞机炸坝排险了。我就是这样受命于黄河开河之时,踏着春天的脚步走上人生舞台的。
一辆小毛驴车,拉着我和我的简单行李,在黄河长长的大堤上,如一个小蚂蚁般缓缓地爬行。堤外是一条凝固的亮晶晶的冰河,直至天际;堤內是一条灌木林带。灰蒙蒙的。连着远处的炊烟。最后,我被丢落在堤边一个守林人的小木屋里——将要在这里等待开河,等待春天的到来。
我的任务是带着十多个民工和两辆小毛驴车,每天在十公里长的河段上,来回巡视、备料,特別要警惕河冰的变化。这倒让我能更仔细地体会春的萌动。南方的春天,是给人欣赏的;北方的春天,好像就是召唤人们干活的。我查了写春的古诗词,写北方的极少。大约因它不那么外露。偶有一首,也沉雄豪迈,“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般人对黄河的印象是奔腾万里,飞流直下,或是壶口瀑布那样震耳欲聋。其实她在河套这一段面阔如海,是极其安详平和、雍容大度的。闲着时,我就裹一件老丰皮袄。斜躺在河边的沙地上,静静地欣赏着她的容颜。南方的春天是从空中来的,春风、春雨、春色,像孩子的一双小手在轻轻地抚摸你;而北方的春天却是一个隐身侠,从地心深处不知不觉地潜行上来。脚下的土地在一天天地松软,渐渐有了一点潮气。靠岸边的河冰,已经悄悄地融化,让出一条灰色的曲线。宽阔的河滩上,渗出一片一片的湿地。枯黄的草滩上,浮现出一层茸茸的绿意。你用手扒开去看,枯叶下边已露出羞涩的草芽。风吹在脸上也不像前几天那么硬了,太阳愈发温暖。晒得人身上痒痒的。再看远处的河面,亮晶晶的冰床上。撑开了纵横的裂缝,而中心的主河道上已有小的冰块在浮动。终于有一天早晨,当我爬上河堤时,突然发现满河都是大大小小的浮冰,浩浩荡荡,从天际涌来,犹如一支出海的舰队。阳光从云缝里射下来。银光闪闪,冰块互相撞击着。发出隆隆的响声,碎冰和着浪花炸开在黄色的水面上,开河了!一架执勤的飞机正压低高度,轻轻地掠过河面。
不知何时,河滩上跑来了一群马,四蹄翻腾,仰天长鸣。如徐悲鸿笔下的骏马。在农机还不普及的时代,同为耕畜,南方用水牛。中原用黄牛,而河套地区则基本用马。只要不干活时,一律褪去马的笼头,放开缰绳。天高地阔,任其去吃草。尤其冬春之际,地里没有什么活儿,更是任其自由自在。眼前这群欢快的马。有的仰起脖子,甩动着鬃毛,有的低头去饮黄河水,更多的是悠闲地亲吻着湿软的土地,啃食着刚刚出土的草芽。当它们跑动起來吋,那翻起的马蹄仿佛传递着在春风中放飞的心情,而那蹄声直接就是春的鼓点。我心里当即涌出一首小诗《河边马》——
俯饮千里水,
仰嘶万里云。
鬃红风吹火,
蹄轻翻细尘。
时间过去半个世纪,我还清楚地记着这首小诗,因为那也是我第一次感知春的味道。
南方这个季节该是阴雨绵绵。水波荡漾,春天是降落在水面上的。所以我怀疑“春回大地”这个词是专为北方之春而造的。你看,先是大地上的小溪解冻了,唱着欢快的歌;接着是田野里沉睡一冬的小麦返青了,绣出一道道绿色的线:黄土路发软了,车马走过,轧出一条条的印辙:土里冬眠的虫儿开始鸣唱了,河滩上的新草发芽了,显出一片新绿。大地母亲就这样分娩着生命。农历的二十四节气,基本上是先民按照黄河流域的气候来设定的。南方之春。是冬还未尽春又来,生命做着接续的轮回:而北方之春是在冰雪的覆盖下。生命做着短暂的凝固、停歇,突然来一个凤凰涅槃,死而复生。你听,“惊蛰”的一声春雷,大地压藏了一冬的郁闷之气一吐而尽,它松一松筋骨,伸展着身子,山川河流,树木花草,都在猛然苏醒。就连动物们,也欢快地谈起恋爱,开始“叫春”。人们甩去厚重的冬衣,要下地干活儿了。地球绕过太阳一圈,又回到了“春分”点上。
新的一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