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霖
我年初到南京工作之后,陪我最多的就是小姨。小姨的家不在南京,只比我早来南京一个月。我在建邺上班,暂时住在浦口。小姨在医院陪住,一直住在江宁。
姥姥一共有四个女儿,小姨是最小的那个,也是最好看的那个。不过小姨现在没有以前好看了,她的皮肤灰蒙蒙的,眼角悄无声息地多了不少皱纹,双手因为从来不涂护手霜,摸上去有点刮手。
妈妈经常说,徐州的气候不好,徐州女人一旦过了四十岁,脸上都像蒙上了一层灰,透着暗暗涌动的土黄色,怎么都不能和人家南方人比。
这话在小姨脸上得到了充分印证。前几年我会顺手帮小姨买点护肤品,小姨拿到后总说,懒啊,没时间弄啊,我都不涂脸的,这些牌子都不便宜,送给我算是浪费了。
姥姥年纪大了,小姨在老家的时候,她总是很担心小姨。因为小姨每天中午都要喝酒,喝完了就去小区的棋牌室打牌。姥姥说,小姨没钱,有时候打牌输钱,有时候喝酒会醉,怎么能让人放心。
姥姥年纪越来越大,姥爷走后,姥姥没了每月的固定收入,人也变得羸弱敏感起来。担心我找不到男朋友,一个人在外面工作累;担心大表弟二十好几没有成家;担心表妹的男朋友以后未必能为表妹遮风挡雨;担心小姨只能拿到一点退休金,日子过得没有别人好……总之在别的老太太脑子都糊涂的时候,她还有很多的操心。
我和姥姥一样担心小姨,小姨的孩子是姥姥孙子里面最好看的,也是最让人心疼的那个。我读高中的时候,小表弟只有十二岁,他总是喊腿疼,小姨带他去县医院看医生,说是生长疼,孩子在发育期是难免的。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追在我自行车后面叫“姐姐,等等我”的小表弟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求医路。在这十二年里,小姨把亲戚借给她的钱全都还掉了,小表弟也从休学、动手术,到读大专、专升本,一切都好了起来。但他动过手术的右腿总是发炎,换的假膝盖怎么都长不好,左右腿的长度差了十公分。就在我们以为他可以读完本科找一个稳定点工作的时候,医生告诉小姨:他要么截肢,要么卧床,熬到不得不截肢的时候再做手术。
小姨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和小表弟一起入院的孩子,不少已经不在了。即使小表弟现在卧床,她也心怀感激。我劝小姨,如果截肢不能避免,那不如就不做为推迟截肢时间而做的手术,这样能让我的小表弟不再受这么多罪。小姨说,你不懂,做父母的,总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一样,别的孩子有两条腿,我的孩子也要有。
小姨为此去了很多私立医院。我们全家人都是反对的,我们虽然心疼,但却在情感上总是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理性。可是小姨为了让小表弟和别的孩子一样,抵押了她在老家的房子,住进南京江宁逼仄的医院病房,一天又一天。
连续三周的出差和周末加班之后,我去看望小表弟,他和过年的时候又不一样了。他是24岁的小伙子了,也正因为他的24岁,所以更觉得心酸。其他24岁的小伙子有的在热情地谈恋爱,有的在拼命地工作,有的在用双腿丈量这个世界……只有那个曾经非常可爱的小表弟,显现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态。他已经卧床两年了,头发看起来总是油油的。
我问他手术怎么样了,现在还会不会疼?他总是以一两句话或者两三个字来回答我,比如:有点难受、腿麻、脚趾头伸不直、上次带的餐包蛮好的,但我不喜欢芝士、今晚我不饿,你和妈妈出去吃,如果饿了我可以自己叫外卖。
他的右腿为了保持和左腿一样的长度,打进去了一个矫正器,八条钢筋从腿骨里面穿透皮肤伸到体外,再用一只圆環固定住。小表弟很自卑,不想以这种方式示人,总是用医院的被子盖住自己的右腿。我去看望他几次,直到第三次才发现了手术的真实面目,就像电影里不敢看的血淋淋的场景。
我有很多疑问,比如:医生会每天来查房吗?矫正器拉伸为什么不是医生来做而是患者家属来做?如果身体不舒服可以第一时间找到医生吗?
小姨像给自己正向的暗示一样,总是很坚定地回答我:医生九点之后来;矫正器得自己动手,因为出院后矫正器要带回去,医生也不能一直跟着我们;除了手术刚结束每天疼得睡不着觉以外,不怎么需要医生协助;主刀医生由主任医生指导,我们相信医生。
这令我越发不安。一是手术效果未知,二是无力感,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去体验。小姨很乐观,等他手术完了,两条腿一样长了,就可以下床走路了。
我给小姨发信息,今天太忙,不能一起吃饭。小姨说,每天望着天,实在是很无聊,只能自己喝点酒了。我埋怨小姨,你带表弟去鼓楼医院拍片子为什么不叫我。小姨说,因为我在医院洗手间发现了一张租车小卡片,只花了400块就请到人帮忙,不贵不贵。
逛商场时,我要给小姨买面膜,她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就给我买两片试试看吧。小姨的手很干燥,我又送给她一支护手霜。小姨说,涂了还是不一样的,看起来手不那么像枯树了。
小姨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但是她的性格一直没变。
小时候,小姨带我打耳洞,带我烫刘海,朋友们看到照片都觉得那时的我很可爱很洋气。小姨常给我买护肤品,告诉我,把神奇的药膏涂在脸上,黑头就能去掉了,这样就能变美。
小姨在南京的商场,看到美好的东西也是喜欢的,只是她总说,我太懒了,用不着的,给我买了也是浪费。小姨不停地强调,自己喜欢把钱放在吃上,不喜欢穿。可是,我能找到很多她年轻时候穿长裙的照片,就算以现在的审美来看,她也是一个很光鲜的气质美女。
小姨喜欢喝酒打牌,我就怂恿她去,这样她就能忘记生活中的烦恼了。小姨说,病房新来的病人每晚都打呼,整夜睡不着。小姨说,隔壁床的男孩也动了手术,一晚上都在拍床板,因为实在是太疼了,止疼棒也不管用。小姨还说,你小姨夫下周一过来,你表弟要动一台小手术,你不需要过来。我就问,你还需要钱吗?小姨说,这台手术要十二万,不过我有钱,有钱任性。
我的朋友请小姨吃饭,我问小姨,你要喝酒吗?小姨有点不好意思,害羞地问我们:可以吗?朋友赶紧说,可以可以。我很感谢我的朋友,让小姨在寒冷的冬天能感到些许温暖。
小姨喝醉时告诉我,活着真的没有意思,活着要受很多罪,吃很多苦。
小姨每天都嘻嘻哈哈的,给周围人带来快乐。我问她,我双十一新买的彩金耳线好看吗?小姨发过来一张自拍图片,图片里的小姨带着耳机,回我,她的耳线才最好看。
所以,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给小姨买耳环,陪她吃她喜欢的菜,给她买她喜欢喝的酒,送她美丽的大长裙,带她做好看的发型。就像小时候她疼我那样,让小姨一直是姥姥最好看的孩子。这样姥姥就不会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