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思想之研究

2019-10-18 03:57夏海
孔学堂 2019年1期
关键词:仁政孟子人格

摘要:孟子是儒家代表人物和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他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思想,在哲学、政治、人格、教育各个领域提出了许多新思想、新观点。哲学上提出了人性本善理论,政治上提出了发政施仁观念,人格上提出了大丈夫精神,教育上提出育天下英才思想。这些思想和观点补充完善了儒家学说,指点和引领了后世儒学的进步发展,建构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主动脉。

关键词:孟子  性善  仁政  人格  教育

作者夏海,杭州师范大学国学院教授(浙江  杭州  311121)。

孟子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他以继承孔子衣钵为己任,终身致力于维护和发展孔子思想,“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为儒家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以至儒家思想被称为“孔孟之道”,他个人也被称为仅次于圣人孔子的“亚圣”。如果说孔子思想是儒家文化的原点,那么,孟子思想则是儒家文化的第二个支点,原点、支点连成一线,进而形成了儒家文化传统,建构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主动脉。

《左传》曰:“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是传统社会读书人的人生志业。立德居于首要位置,与人相伴终生,这是没有任何疑义的。在传统社会,立功意味着为官从政,可以用自己的知识和才能报效社会,治国安邦,建立功勋。立言一般是在立功无望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随之而来的是青灯黄卷,寂寞冷清。孟子是在被诸侯君王们认为“迂远而阔于事情”的窘境中走上了立言之路,其言论汇集为《孟子》一书。正是立言,使孟子成为思想家,名扬千古,激励后人,对于中华民族传统社会产生了超迈于立功的深远影响。立言成就了孟子。《孟子》不仅继承了孔子思想,而且创造性地发展了孔子思想,哲学上提出了人性本善理论,政治上提出了发政施仁观念,人格上提出了大丈夫精神,教育上提出了育天下英才思想,形成了个性鲜明的精神风貌,补充完善了儒家学说,指点和引领了后世儒学的进步发展。

一、人性本善 [见英文版第63页,下同]

先秦思想家为了推行自己的思想主张,都从理论上探讨了人性问题。老子提出了婴儿人性论,认为婴儿的原始素朴状态才是人的本性,“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老子》第五十五章);主张在人生的任何阶段都要保持婴儿般的本真和素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第二十八章)。墨子提出了染丝人性论,认为人性如丝,通过后天环境的影响,形成了善或恶,“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强调“故染不可不慎也”。(《墨子·所染》)荀子提出了性恶人性论,他批判了孟子的性善论,“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并提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韩非子提出了欲利人性论,他从人的生理机能入手,认为人的生理需求和生存需要造就了人的欲利心,“人无毛羽,不衣则不犯寒;上不属天而下不著地,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是以不免欲利之心”(《韩非子·解老》),这实质是性恶论的一种表现形式。先秦诸子探讨人性的显著特点,基本是以善、恶来规定人的本质,或曰性善,或曰性恶,或曰性有善有恶,或曰性无善无不恶。

孟子重在心性修养,主张人性本善,这是对孔子具有性善傾向的人性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是孔子对于人性的基本判断。一方面,孔子肯定了人作为一个类的社会存在,必然有着相近的本性;另一方面,孔子认为人性的差异在于后天不同的社会环境和自身努力。孔子确实没有说过人性是善还是恶,却不能否认其强烈的性善倾向。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仁的本质是爱人:“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仁者爱人从亲情开始,“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由亲及疏、由近及远、推己及人,把源自血缘的爱亲之情扩而充之、外而化之,将他人视为与自己一样有着共同的生理需求和心理情感的族类,当作亲人来对待,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体谅、同情、善待他人,进而实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由此可知,孔子之仁的倾向就是善,充满着人性和人道主义光辉,这为孟子之性善论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人性本善是孟子思想的基本观点,也是孟子思想的形而上根据。孟子以人有相同的自然性开展论证:“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告子上》)在孟子看来,人的社会性如同自然性一样,也有相同的内容,“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人心所公认的东西是理,是义。圣人先于普通人得知了我们心中共同的东西。因此,理义使我心愉悦,就像牛羊猪的肉合我的口味一样。孟子把人性善的内容概括提炼为“四心”,具体化为仁、义、礼、智。所谓仁、义、礼、智,是指恻隐、善恶、恭敬和是非之心,“恻隐之心,仁也;善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孟子认为,仁义礼智是人人共有的普遍现象,而不是个别人拥有的品质:“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告子上》)孟子明确提出仁义礼智是先天固有、与生俱来的,而非后天形成的:“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告子上》)意思是,仁义礼智,不是外人教我的,是我原本就有的,只是没深入思考过罢了。所以说一经探求就会得到它,一加放弃就会失掉它。人与人之间有相差一倍、五倍甚至无数倍的,这就是不能全部发挥人的天赋资质的缘故。

虽然孟子以人的自然性说明人性善是先天固有的本性,但孟子还是区分了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认为人性善和人的社会性才是人的本质规定,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离娄下》)。朱熹注云:“几希,少也。”人与动物在饥渴、饮食等一般生理刺激反应上都是相同的,区别仅仅在于人性善,如果没有善性,就不是人:“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公孙丑上》)孟子不仅区分了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而且认为人的社会性比自然性重要,为此提出了大体与小体的概念。大体是指仁、义、礼、智等社会本质,小体是人的耳、目、口、腹之欲等自然本性。在孟子看来,人人都爱惜自己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告子上》)然而,身体每一部分并不是同等重要的,孟子强调要养其大体,勿以小失大,这是区分大人与小人的标准,也是区分人的道德品质高低的依据,“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告子上》)。孟子不仅看到了人的社会性重于自然性,而且看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认为人的自然性应当受到社会性的制约,人的自然性只有服从于社会性时才有意义:“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告子上》)如果人的自然本质不被社会性所约束,人就会退化为动物,正如马克思所言:“诚然,饮食男女等等也是真正人类的机能。然而,如果把这些机能同其他人类活动割裂开来,并使它们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么,在这样的抽象中,它们就具有动物的性质。”

孟子虽然认为人性本善,却没有否定后天的作用和修身的重要性。在孟子看来,人皆有之的善性,最初只是一种道德的萌芽,即仁、义、礼、智“四端”,必须经过自我修养,扩而充之,才能发展成现实的道德行为:“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公孙丑上》)在修养扩充善性的过程中,孟子认为,要像舜那样,有着从善如流、一心向善的强烈愿望和积极行为:“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尽心上》)孟子认为,修身养性要遵循规律、坚持不懈,不要拔苗助长:“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是指“揠苗助长”的故事:“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公孙丑上》)

二、发政施仁 [66]

孟子一生向往为官从政,希望能治国平天下,给百姓带来福祉,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把士大夫为官从政比作农夫耕田,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滕文公下》);把士大夫不能为官从政,或失去官职,看得很严重,“士之失仕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滕文公下》)。孟子最重视的是孔子的政治思想,《孟子》一书的基本色调是政治,而后来对儒家发展贡献最大的也是政治学说。孟子从性善论出发,把仁的理念发展为一套完整的政治学说。孟子的政治思想由民本、仁政和王道构成,具有系统性和内在的逻辑统一性,其基本资源是法先王。

法先王是孟子政治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孟子的法先王具有托古改制性质,主要不是效法先王的道德理念和社会制度,而是要推行自己的仁政思想和王道学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公孙丑上》)孟子赞美最多的“先王”是尧、舜。在孟子看来,尧、舜是治国的典范,尧舜时代是政治理想的标本。尧舜治国以孝悌为本,“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告子下》)。舜是孝悌的榜样,在舜的心目中,只有孝顺父母,才能解除忧愁:“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万章上》)尧、舜治国是纲举目张,选贤任能:“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尽心上》)尧舜治国树立了君臣之道,尧为君,尽君之道,仁政爱民;舜为臣,尽臣之道,忠于君王:“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失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离娄上》)尧舜治国以仁政为主旨,施行不忍人之政。孟子用正反句式加以论证,否定句式是“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离娄上》)。离娄,相传是黄帝时目力极强的人;公输子即鲁班,为著名的巧匠;师旷,春秋时著名的音乐家。而肯定句式是既肯定先王行使仁政,又强调法先王,“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焉;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则仁覆天下矣”(《离娄上》)。因此,孟子强调政治统治必须法先王,“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离娄上》)

民本思想是孟子政治思想中最辉煌的部分。早在殷商之前,圣贤们已经有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的思想,先秦思想家们都对民本思想有所论述。而在先秦思想家和早期的儒家代表人物中,没有哪一位比孟子更重视民众的社会作用和历史地位。孟子的贡献在于深刻而系统地阐述了民本思想,并把它发展成为仁政的理论基础,运用到施政纲领之中:“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尽心下》)赵岐注云:“诸侯正其封疆,不侵邻国,邻国不犯,宝土地也。使民以时,民不离散,宝人民也。修其德教,布其惠政,宝政事也。”在孟子看来,土地、人民、政事是国家的三个基本要素,土地为立国之基业,人民为守国之根本,政事为经国之纲要。诸侯只有以此三者为宝,才能实现治平天下,否则以珍珠美玉为宝,就会招致祸患。在此基础上,孟子石破天惊地提出“民贵君轻”的思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尽心下》)这段话肯定了民众在国家中的基础地位,认为民众在国家政治中的地位比君王重要得多;只有得到民众和赢得民心,才能得到天下和成为天子。两千多年前,中国社会正处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急剧变革的时代,生产力低下,阶级矛盾十分尖锐,孟子能够提出“民贵君轻”的思想,强调对平民百姓的尊重和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不能不令人感佩。“民贵君轻”一经提出,便使传统社会受到极大震动,绵绵不绝影响了两千多年,成为各代思想家批判君王专制的锐利武器。更为可贵的是,孟子还提出了可以变更君王的主张:“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尽心下》)如果诸侯危害国家,那么就改立诸侯。牺牲已经肥壮,祭品已经洁净,祭祀也按时进行,如果依旧发生旱灾水灾,那么就要改立土神、谷神。

仁政是孟子政治思想的重要内容。孟子继承了孔子“为政以德”(《论语·为政》)的思想,创造性提出仁政学说。面对战乱频繁、徭役繁重、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孟子痛心不已,呼吁统治者应该发政施仁,救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孟子告诫统治者,如果不施行仁政,就会失去天下:“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离娄上》)在孟子看来,仁政是与民生连在一起的,没有民生,就没有仁政。仁政是要“制民之产”,使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梁惠王上》)进而使老百姓有恒心,能够安居乐业:“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梁惠王上》)仁政是要救济“穷民”。穷民即社会上孤苦无援者。孟子以周文王为例,认为发政施仁必须先帮助和救济穷民:“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梁惠王下》)仁政是要轻徭薄赋。历史证明,有政府就会有税赋。孟子认为政府征税要有个限度:“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尽心下》)孟子还以文王为例,强调省刑罚薄税收:“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梁惠王下》)仁政是要教育教化。孟子把教化看成是人与禽兽的本质区别:“无教,则近于禽兽。”(《滕文公上》)在富民的同时,还要“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梁惠王上》);只要富民教民,就能治国安邦、称王天下:“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上》)

王道是孟子政治思想的理想目标。孟子提出了王道思想,即以理想的政治之道建立理想的人间秩序。从现有文献可知,王道思想在儒家产生之前就已出现,《尚书·洪范》指出:“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尊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意思是,不要不平,不要不正,要遵守王令;不要作私好,要遵守王道;不要作威恶,要遵行正路。不要行伪,不要结党,王道坦荡;不要结党,不要行伪,王道平平,不要违反,不要倾侧,王道正直。团结那些守法之臣,归附那些执法之君。从这段话可知,王道一词蕴含着社会公平正义思想。在孟子看来,王道是与霸道相对立的一个概念,王、霸之间的根本差别在于是以仁义还是以暴力行使权力:“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而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公孙丑上》)孟子认为,实行王道,就能得到人心;得到人心,就能得到天下。反之,则会失去人心,失去天下:“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其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离娄上》)在孟子看来,王道的榜样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他们的做法是造福百姓、选贤任能和奖罚分明:“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告子下》)在孟子看来,霸道的典型是春秋五霸,即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和楚庄王:“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告子下》)孟子反对五霸征战不已,反对侵略他国危害百姓的不义之战:“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尽心下》)

三、大丈夫精神 [68]

任何思想文化的终极目的,都是塑造理想人格。一般而言,先秦儒家思想主要由政治学说、伦理学说和人格学说构成,三者互相联系、密不可分。政治学说言治国之道,孔子主张德治,孟子突出仁政,实质都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伦理学说言基于血缘亲情基础之上的人伦之道,孔子讲孝悌,孟子明人伦。“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离娄上》)人格学说言理想状态中的人格,孔子提出君子人格,孟子发展出大丈夫精神,他们都重视修身,以实现内圣外王。儒家把治国之道纳入血缘伦理关系之中:“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伦理道德律令则通过理想人格加以展示:“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季氏》)儒家塑造的理想人格,首先要规范君王,目的是为了政治统治和治国安邦:“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政治是儒家思想的起点和终点,血缘伦理是儒家思想的基础,理想人格是儒家思想的保障。只有理想人格,才能修己以安百姓,巩固和维护以血缘亲情为核心的社会秩序。从这个意义上说,理想人格是儒家思想的命门所在。自孟子之后,儒家思想的发展与变动,或在政治领域,或在伦理领域,而理想人格则逾千载而弥坚,一直保持稳定。

“人格”一词是舶来品。古代汉语中没有人格一词,只有人性和品格的概念。中文中的人格一词是近代从日文中引进的,而日文的人格一词则源于英文的意译,英文人格一词则源于拉丁文。拉丁文的人格(persona)最初是指演员在舞台上戴的面具,类似于中国京剧的脸谱。舞台上的不同面具装扮着不同角色,表现着不同的人物性格。后来心理学引申其含义,认为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人也会根据社会角色的不同来变换面具,面具是人格的外在表现,人格是面具后面的真实自我。现代心理学一般认为:人格是人类独有的,由先天获得的遗传素质与后天环境互相作用而形成的,能代表人类灵魂本质及个性特点的性格、气质、品德、信仰、良心等方面的綜合体。哲学的研究则比较宏观,认为人格是指人之为人的资格,是对人的本质规定,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中国古代虽无人格一词,却有丰富的人格思想;先秦儒家虽无心理学知识,却从哲学上探讨了人格:“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尽心下》)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是儒家理想人格的本质规定。孔子和孟子都是依据仁的范畴,推演并建构起儒家的理想人格。

孟子有一句名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告子下》)这句话道出了孟子教育思想的核心内容,就是要把教育对象培养成像尧舜一样的人。在孟子看来,人性本善:“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尽心上》)人之性善类似于萌芽,潜在于人心之中,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现实性;是应然的人生,而不是现实的人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公孙丑上》)萌芽需要浇水呵护,才能开花结果;人之性善,需要教育培养,才能成为现实的人性。在孟子看来,培育发展人的善性,既要个人自身努力,又要注意环境的作用。按照辩证思维,自身努力是内因,环境作用是外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内因比外因更重要。如果个人自身不努力,天天做违背良心的事情,结果不但不会促进善的萌芽,反而还会扼杀善的萌芽,就会像斧子对于树木一样,天天去砍树木,怎么可能繁茂葱茏呢:“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告子上》)当然,环境的作用也不可忽视,好的环境可以使人性本善健康发育成长,不好的环境却会阻碍人的善性发展。孟子用了一个比喻,说明环境对人的性格影响很大,即“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告子上》)。在孟子看来,发展人的善性,关键在教育培养:“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告子上》)在教育培养善性过程中,不仅要有恒心,而且要有专心。恒心是坚持不懈,长期努力,不能一曝十寒,以致善性丧失:“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告子上》)专心是一心一意,不能三心二意。孟子举了学弈的例子加以说明:“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告子上》)

教育既要重视内容,又要重视方法。教学方法合适,则事半功倍。首先是教师,在孟子看来,对教师最基本的要求是正身,言传身教、为人师表:“教者必以正。”(《离娄上》)这好像射箭,必须先端正自己的姿势才能射中,而教育学生以仁义,教师也必先正己:“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公孙丑上》)对教师的另一个要求是必须学懂弄通所教的知识和道理,自己不懂就不能教好学生:“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尽心下》)对教师还有一个要求是应有确定的教学标准,使学生有明确的学习目标:“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告子上》)确定教学标准,与因材施教并不矛盾,确定教学标准强调统一性,因材施教注重差异性,两者密切联系,互相配合,共同提高教学水平。无论统一性还是差异性,教师都只能给学生一般的知识和道理,却不能保证每个学生都达到同样的水平和能力,正如木工、车匠能够把运用圆规和曲尺的方法传授给别人,却不能使别人像自己一样灵巧自如:“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尽心下》)

教学方法还与学生有关。学生只有掌握正确的方法,才能完成学业,做一个合格的学生。在孟子看来,学生不仅要学知识,而且要学做人,既要掌握正确的学习方法,也要掌握正确的修养方法。在学习方面,主要是获得知识和道理,要掌握盈科而进的方法。盈科而进是以流水为比喻,水尽管往下流,却必须把坑坑洼洼先填满后,才能继续向前流去,以此强调学习的循序渐进:“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尽心上》)掌握深造自得的方法。学生在学习过程中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增强深造上进的自觉性,更加透彻地理解和把握所学到的知识,以便在运用时能左右逢源,取之不尽:“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下》)掌握持之以恒的方法。学习犹如挖井,一定要挖到泉水才能停止,否则,就是半途而废,无功而返:“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尽心上》)在修养方面,重点在塑造良好人格,其一要掌握存心养性的方法。存养好仁义礼智本心,不能受外界物质诱惑而丢失,如果丢失本心,要尽快寻找回来:“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其二要掌握持志养气的方法。持志就是崇尚仁义,齐王子垫问:“何谓尚志?”孟子回答:“仁义而已矣。”(《尽心上》)养气则是养浩然之气。持志养气是把志与气结合起来,构建崇高的精神世界:“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公孙丑上》)其三要掌握动心忍性的方法。苦难和困境是造就人才的重要途径,要在逆境中学会成长,在忧患中修养道德,在艰苦环境中磨炼意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无论掌握学习方法,还是掌握修养方法,都是为了促进学生成为有信仰、有道德、有知识、有勇气的人,这是教育的真正目的。

研究孟子之思想,使笔者不时想到鲁迅的名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而中国脊梁背后的精神支撑就是古代士人即传统知识分子的品格。士作为传统社会中特有的一个群体,承担着文化承续和传播的使命,是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保护者和实践者,具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政治使命感。某种意义上说,孟子是古代士人品格的奠基者和践行者,孟子思想是古代士人精神的源头之一,许多士人的气节标准实际是孟子确立的,这些标准如日月之光,时时激励、观照着志士仁人奋力前进。“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尽心上》),这种崇义尚道的理念,激动陶冶了漫漫历史长河中无数的慷慨悲歌之士;“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告子下》),这种忧国忧民的意识,几乎成了每一位家国情怀者的血脉认可,鼓励他们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奋斗不已;“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告子上》),这种敬重信仰的精神,几乎超越了任何贤言慧语,对在逆境中和困难时期拼搏的人们有着特别的激励作用。从司马迁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鸿毛”,到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到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东林书院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到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中国脊梁的震撼,这就是孟子留给我们的思想结晶和精神遗产。

(责任编辑:黄  艳   责任校对:刘光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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