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源
从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的批判主义社会学视角看,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降,西方社会普遍进入了后工业时代,后工业文化也由此应运而生。后工业文化母体所给予的巨大的张力与合力,使当代好莱坞动画电影在根植欧洲文化、移民文化的基础上,不断释放出了吸纳、革新的发展活力,由此也建构起了表征丰富、指涉多样的美学层面的人文肌理与生成机制。在继承本体文化内核、持续再造自我主体的过程之中,当代好莱坞动画电影与后工业文化形成了镜像映照关系,不断拓宽着电影艺术跨边界演进的疆域。而通过对他者意象进行符号重组,以后工业文化的呈现视点,去打造兼具奇观想象与社会投射的文化场域,当代好莱坞动画电影进一步丰富了自身的美学所指,在以更具创造性的书写方式,去彰显工业文明与科技自信的同时,电影文本所高扬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实用主义等,也发挥了引导受众审美接受心理生成、强化跨文化情感认同等关键作用,由此也让美国乃至西方世界的核心价值,得以实现了更为广泛的全球化撒播。
一、后工業文化情境下好莱坞动画电影的发展样态
早在好莱坞电影工业寻求艺术变革、生产范式转型的20世纪60年代,后现代文化表征就以强调个人生命经验表达、释放文化想象张力的书写形式,出现在了一些颇具梦幻色彩、先锋意味的动画影片之中,如《101忠狗》(One Hundred and One Dalmatians,1961)、《森林王子》(The Jungle Book,1967)、《黄色潜水艇》(Yellow Submarine,1968)等,在言说契约精神、自由、公正等价值语义的基础上,又从不同角度表现了时代文化背景下的主体思辨、自我成长,彰显对多元化的社会生活图景的体认与追寻,为其后后工业时代美国动画电影的主体身份建构,奠定了基础[1]。而作为后现代文化体系的重要一环,后工业文化在好莱坞动画电影文本中的呈现、并渐次成为一种人文情怀与美学符码,则是在进入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尤其是自20世纪90年代全球化语境形成之后,伴随着大众文化的娱乐性占据消费主义话语中心位置,逐渐成为当代美国文化群落中颇具象喻张力的人文景观。
依托新技术产业作为增加经济价值的物质基体,后工业时代使人类中心主义、发展主义进入了新的井喷期。而由此衍生的后工业文化,同样具备与后现代主义趋近的颠覆性、多义性、同一性等一系列复杂特性。同时,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西方当代新思潮的荡涤,也进一步影响到了后工业文化内核的生成与演变,从而使其“有别于前工业化时期的传统文化,更不同于现代工业化时期的现代主义文化,而是高度的商品化,并应满足大众的娱乐需求”(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2]。而动画电影作为大众文化的核心衍生物,也不可避免地与后工业文化语义建立了映照关系。尤其是具备高度敏捷的市场嗅觉的好莱坞动画产业,开始将后工业文化进行重新编码与再解码,围绕“自我再造”“回跃”等后工业文化生态的核心价值,对长期留存于美国动画电影序列中的工业美学意象、人文能指,如都市、工厂、汽车以及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英雄主义等,进行了更具时代文化投射性的阐释。而后工业文化所释放的巨大的发展张力与合力,也促使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好莱坞动画工业,开始充分吸纳异文明中的美学意象,如阿拉伯世界的神秘主义,东方的禅意、道家理念、物哀意蕴等,与西方文明中的主流意识进行耦合,催生出了包括《阿拉丁》(Aladdin,1992)、《狮子王》(The Lion King,1994)、《玩具总动员》(Toy Story,1995)、《埃及王子》(The Prince of Egypt,1998)、《花木兰》(Mulan,1998)、《海底总动员》(Finding Nemo,2003)、《功夫熊猫》(Kung Fu Panda,2008)等在内的流播全球的动画巨制,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具备症候性的观影现象与文化讨论。与此同时,根植于西方文化母体之中、言说美国核心价值的影片,也仍占据着好莱坞动画电影输出量的主导地位。其与吸纳异文明元素的影片彼此映照,共同建构了好莱坞动画电影的后工业文化景观。
在多样化呈现后工业文化符号、表达文化消费诉求的同时,好莱坞动画电影也并未忽视对人类生存主题的表述与探索。在上述带有后工业文化表征的动画电影文本之中,都折射出了对于“自我再造”(Self reconstruction)与“回跃”(Ricorso)这一对核心语义的多重表述,以兼顾浪漫主义想象与写实主义审视的视点,全方位彰显创作者对成长、死亡、自我救赎、阶级和解等人性亦或社会议题的言说,完成了自我实现、自我满足之间的充分衔接。所以,后工业社会可以视作是具备高度发达、富足的产业经济与社会生活等突出特性的文明形态,并建构起了极具开放性、包容性、多变性的空间场域[3]。而由这一物质的“庞大之物”所催生出的后工业文化,则与好莱坞动画电影实现了跨文化层面上的聚合,以对在地文化、他者文化进行重新编码与解码的形式,生成了指涉更为丰富、多元的美学符号。通过对主体文化进行继承与革新,重新审视并对“自我”进行再创造、再超越,当代好莱坞动画电影的美学思维与表达策略,也在整体上显现出重现历史记忆、高扬未来想象理念、注重跨文化主题言说等表征,由此也能与后现代、全球化的文化语境形成紧密对接,从而进一步凸显了电影作为大众文化产品的媒介功能与社会价值。
二、后工业文化视野下好莱坞动画电影美学的边际延伸
(一)他者文化意象的聚合呈现
在较长一段时期内,欧洲文化曾对好莱坞动画电影的美学思想、表达方式,产生着基础性的影响作用,使其在审美意象的形塑上,往往都会围绕教堂、王宫、航船等极具代表性的欧洲文化符号展开故事书写,以表述威仪、忠诚、自由等价值语义。而随着移民文化的形成打破以欧洲文化为主导的单一格局,西方文明之外的“异文明”,如黑人文化、印第安文化、阿拉伯文化、亚裔东方文化等,也开始在美国社会涌动,并逐步成为好莱坞动画电影美学中异文明的标签符码。其中,与美国民族独立、建立现代国家、施行民主政治等历史记忆紧密联结的黑人文化,最早在好莱坞动画电影文本中形成了符号序列,其通过被塑造成忠厚仆从、社会底层人物等固化形象,一度成为彰显白人文明优越性的点缀物与投射物。而在倡导开放、包容、多元的后工业文化潮流的激荡之下,黑人音乐、舞蹈、歌谣等文化符码的艺术价值与商业潜质,得到了好莱坞工业的重视。如以黑人公主为主角的奇幻动画影片《公主与青蛙》(The Princess and the Frog,2009),就通过打造基于奥尔良黑人文化社群的想象空间,聚合了涂鸦、说唱、灵歌等多种黑人文化意象,营造了颇具冲突张力的美学体验。在此基础上,影片也得以从隐性层面去指涉族群身份、权力秩序的更迭与转换,由此折射出“去白人中心化”的演变趋向、表达异文明与他者文化的话语诉求[4]。而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与后工业文化同步生成的后现代主义语境,以跨地域、跨文化的发展诉求释放出巨大的推力,驱动好莱坞动画电影将呈现视野延伸至全球范围之内,由此衍生出了以异文明符号为书写主体的影片。如基于伊斯兰文明母体、描摹阿拉伯世界民间神话图景的《阿拉丁》(Aladdin,1992),重现埃及古国历史文明、言说西方宗教文化意志的《埃及王子》(The Prince of Egypt,1998),寻求西方社会核心价值与东方文化理念超越性对接的《花木兰》(Mulan,1998)、《功夫熊猫》(KungFuPanda,2008)等,都通过集中展现具备辨识性的他者文化符号,完成了对于异文明美学能指的多样化呈现,加强了传统美学所指与现代美学意蕴的跨越融合。也正是在吸纳异文明、建构他者符号的过程之中,好莱坞动画电影也得以进一步打造其极具张力的后工业文化美学空间。
(二)基于主体文化的“自我再造”
在不断吸纳异文明美学元素的同时,好莱坞动画电影工业也始终强调对于主体文化的坚守与传承。基于后现代主义所鼓吹的颠覆主流逻辑、打破威权秩序等变革理念,后工业文化将召唤新的、多面向的“自我”作为核心,逐步建构起了质疑、挑战以及更新“西方文化中心论”的话语体系[5]。而以后工业文化作为精神母体之一的好莱坞动画电影,也在平衡影片娱乐性、艺术性、思想性的同时,将一种具有“保护性反讽”的美学主张进行张扬表达,以狂欢、戏谑、消解等多种叙述方式,去解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英雄主义等美国民族文化的深层次能指,尽情书写个人生命经验,深度询唤个人主体意识,将新生的多样化的“自我”表述,导流进入主体文化的庞大基体之中,从而在隐性层面言说正向价值与主流意识形态,以试图缝补文化想象与现实图景之间的裂隙,强化情感与民族身份认同,由此也在夯实与更新民族文化主体的基础之上,创造出了全新的“自我”所指。如《怪物史莱克》(Shrek,2001),以夸张、癫狂、荒诞的后现代主义美学格调,诠释审美取向的多义性,刺讽“经典式”(Classical)的美学意象,围绕自信、自由、奋斗等个人主义的核心语义展开复调叙事,以戏拟风格去象喻西方文化所谓的开放性、包容性。《马达加斯加》(Madagascar,2005)则运用意象拼贴的表现手法,将颇具美学冲撞感、对比性的物象进行聚合呈现,以纽约中央公园的动物所代表的“自然文明”逃离“后工业文明”为视点,聚焦作为每个独立的“自我”的动物们的生存诉求,审视了生态哲学理念与发展主义之间的冲突,以竞合作为一种想象性的解决方式,隐喻表达了美国乃至西方世界在世界生态危机议题中的话语意志。而近年以来的《无敌破坏王》(Wreck-It Ralph,2012)、《疯狂动物城》(Zootopia,2016)、《寻梦环游记》(Coco,2017)等构筑“美国梦”想象景观的巨制,也无一例外地采用戏拟、象征等表达方式,尝试以后工业、后现代主义的发展逻辑,去诠释个人生命经验与价值的全新涵义,力求借助形塑差异化、多样性的“自我”符号 ,去消解传统美学符号的陈旧表征,生成更具时代文化特质的审美肌理,不断丰富、变革主流意识形态的内生力,从而进一步强化美国主体文化的社会辐射力与牵引力。
三、后工业文化生态中的好莱坞动画电影的美学所指
从历史演进与文明发展的角度看,好莱坞动画电影的美学思想,无疑根植于以欧洲文化为内核的西方传统文化母体之中,显现出了极为鲜明的海洋文明表征与理性主义意志。进入后工业时代以来,由基督教、契约精神、法治理念、社会多元性等所构成的传统文化,开始被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实用主义等占据现代西方社会主流话语高地的价值观所覆盖,使注重个体经验书写、社会权利阐述以及发展诉求表达,成为好莱坞动画电影文本在美学思想嬗变层面上的突出转向之一。而随着美国文化在全球范围内的主导地位受到不断冲击,其所推行的文化单边主义遭到多元文化思潮的对抗,动画电影作为媒介工具、意识形态传播载体的功能,也与商业资本参与、文化变革之间,加强了对接与耦合。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好莱坞动画电影的美学所指,也进一步依托后工业文化,显现出去中心化、多维度延伸的演进趋向。
同样是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好莱坞动画电影开始重新形塑由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实用主义等核心价值衍生而出的美学符号,力求通过形式多样的外在肌理,去包裹其指涉丰富的后工业文化基体。例如史诗巨制《狮子王》(The Lion King,1994)无疑与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形成了互文关系,前者在继承欧洲古典悲剧美学传统的基础上,又全力书写了英雄主义、自由主义的神话图景,并最终通过恢复与重建权力秩序,高举和平主义、发展主义等精神旗帜,归于实用主义的言说,释放对于美国民族文化的巨大的想象、期待的张力。而在深层上,影片以对接后现代语境的表达方式,转喻了全球化背景下、美国寻求加强文化话语权力的利益诉求。进入本世纪以来,基于强化主体文化、身份认同的考量,好莱坞动画电影进一步加强了对于“美式文化”符号标签的建构,如《美食总动员》(Ratatouille,2007)中独身闯荡巴黎、立志成为五星饭店大厨的小老鼠小米(Remy),《飞屋环游记》(Up,2009)里追寻梦想、坚守自由理念与探索精神的年迈的气球销售员,均投射出美国社会契合主流价值的精神形态与人格特质。即使是彰显异文明美学意蕴、呈现他者文化的《功夫熊猫》(Kung Fu Panda,2008),其核心人物的精神內核,也仍指向英雄主义与自由主义,寻求撒播西方世界的核心价值。此外,强调个人奋斗、延迟享乐的清教传统与家庭观念,也在后工业时代的好莱坞动画电影文本之中得到继续凸显,由此形成了深度描摹心灵图景、投射社会现实的情感美学样态。如《勇敢传说》(Brave,2012)中通过询唤母性意识,审视了女性主义诉求与家庭价值观之间的碰撞、融合。《天才眼镜狗》(Mr. Peabody & Sherman,2014)以重新解构父权文化的呈现角度,传达平等对话、交流合作的人文关怀式的家庭教育观念。
因此,当代好莱坞动画电影的美学所指,普遍形成了均衡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后工业文化语义,并通过“自我再造”“回跃”的美学书写形式,使得“有着众多各自独立而又不相融合的声音与意识,最终成为了具有充满价值的声音组成的真正复调”(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方法》)[7]。而正是在这一演变过程之中,电影作为文化播撒机器、意识形态传播载体的功能,得到了全方位的显现与强化。
参考文献:
[1]高明珍,谢倩玮.皮克斯动画电影国际化叙事探析[ J ].电影文学,2018(22):36.
[2]赵云.后现代动画电影视域下皮克斯的创新与怀旧[ J ].电影评介,2018(04):57.
[3][美]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M].高铦,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62.
[4]於水.由“间离”到“共鸣”——好莱坞动画电影的审美演变[ J ].电影艺术,2016(06):103.
[5]黄梅荣.中西动画电影中神话元素的应用和对比分析[ J ].当代电影,2019(02):97-99.
[6]熊晓虹.皮克斯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梦想符号的浪漫解构[ J ].四川戏剧,2018(12):53.
[7][苏联]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方法[M].邓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