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梓言
处暑的午后,没有风。
田野蒸腾着热浪和稻谷的气息。阿妈站在山坡上眺望,远方一片稻浪在随风翻滚——火急火燎地翻滚。这是丰收的讯息。阳光落在阿妈黑黝黝的脸上,像披了一层光。
我坐在老槐树下,眯着眼看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大地。
知了,躲在茂密的树叶间,拼命地嘶叫。布谷鸟的叫声,穿过林间的叶,一声一声地落在阿妈、落在庄稼人的心坎上。老河的水潺潺地唱着歌谣,向未知的远方而去。草木肆意疯长,散发着迷人的野性,在阳光下,在风中,放肆张扬地扭动着腰肢,把村庄掩盖成草木幽深的模样。
稻田在呼唤,在呐喊。
草木深处的村庄,在沉静中浅浅地沸腾起来。
八月处暑,是村庄最忙碌的日子。所有的阿伯阿婶、阿公阿婆,甚至小屁孩们都要在田间地头跑——收割稻子。
清晨,天微亮。阿婶儿阿伯们就开始吆喝了:“天上鱼鳞般,晒谷儿不用翻。”被吆喝的声音喊醒,我才发现阿妈跟小姑早已起床去田里割麦子去了。阿婆在家洗衣、煮粥、做包子。我说要去落梅咀田里帮我阿妈割稻子,阿婆给我戴了一顶草帽,递了一把镰刀。“阿嬷,我走了哈!”我乐得屁颠屁颠地往落梅咀跑。
刚到咀口,就听到了欢笑声、割稻声,声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最美的村庄天籁。稻田里,一浪又一浪的稻子,似泛着黄灿灿的烟雾,在远处,在原野尽头,一层层堆叠,一簇簇翻涌。金黄的颜色,瞬间在阿妈与小姑的眼中燃烧起来,燃烧成一种力量,一种收获的力量。她们挥洒的是汗水,收获的是满仓粮谷堆。她们将背影深深地融入了这片山水间,于时光的长河中,一笔一划,强劲而有力地勾画着一幅一幅属于耕者的图画。
谷粒似一个个罗汉,喝醉了酒,涨着凸起的肚子,在田间,东倒西歪地紧紧地挤在一起。这是一片海,流动的大海。金黄的谷穗,随着风浪在田野里流动着,流入每一个庄稼人的血液里,流入那首古老的诗词中。你听,远古,谁在吟唱:“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乡间的小路,纤细。
那野草,一簇簇自在地生长着。不知名的花儿,兀自潇洒地开着,开成一处风景,歪着脑袋,自顾自地打量着这片秋天的原野。
明月,挪动着小碎步,慢腾腾地向着山头走去。太阳,揉揉眼睛,在山的那一边,蠢蠢欲动。大公鸡,扬起头,扑打着翅膀,扯开喉咙,兴奋地对着山头的那一缕朦胧的曙光,叫嚷了起来。村头的土狗们,发出梦呓般的“汪汪”声,似乎犹自回味中午饭后主人丢下的那块骨头的美味儿。
村庄,醒了。
阿爸从江夏回来了。回来收割稻谷。
听到阿爸敲门,小姑一咕噜爬起床,对着犹在梦里的阿妈喊了两句:“起了,趁天色好,赶紧抢收!”一个“收”字,就这样窜进了阿妈的梦里。阿妈一机灵,醒了。
开灯,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山村里,一盏、两盏……不约而同地亮了,在空旷的天空下,像一个个小小的萤火虫,发着微弱的光。
阿爸没有睡觉,而是挑着水桶,披着最后一缕月色,出门了。水桶晃晃悠悠,惬意地享受着晨风的清凉。屋檐下的老黄狗,听见声响,一下子蹿了起来,尾巴摇得像扇子,冲着爷爷“汪汪”两声,而后,夹着尾巴,呼啦一下就消失在了小院门口。
阿婆来到灶屋,抓了几把干松末儿,往灶孔一塞,掏出打火机,引燃火,然后塞上几个木块,灶口一关,火就“呼啦”一下,燃了起来。黑色的烟,顺着烟囱,直往上窜。
村庄在此起彼落的炊烟的舞蹈中,掀开了新的一天。
阿爸挑着水,回来了。他的头发上沾满了颗颗小水粒,扁担在肩头有节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男人将水倒进水缸里,水在缸里晃荡着,一波一波涌动着。
水缸是泥巴糊的,有些年月了。缸的四周已经起了青苔,一撮撮,长在不起眼的角落,自在地生长着,无人问津。
灶台上有两口大锅,靠近里面的一口大锅里,早已经蒸好了包子,梅干菜餡与五花肉馅的。外面的一口大锅,阿婆正在翻铲着丝瓜,青烟滋溜溜地往上窜,油烟四处窜着,一瓢水下去,锅里“刺啦”一声响,水面上油珠儿欢快地到处跑着、跳着。过了一小会儿,水开了,女人往锅里丢了些面条与油果儿、油条,用筷子搅了几下。水又开了两翻,阿婆利索地抓起菜板上的葱末儿,往锅里一丢,早饭就算做好了。阿爸端起碗,一边吃,一边往院子里走。此时,外面已经亮了。远处的稻田,在他的眼中若隐若现,他看看天边,又看看地头,呼啦吃了几口面条与泡软了的油果,心里盘算着,趁着这天气,得赶紧将稻谷收回来,晒干,装进仓里。
煤炉上的烧水壶里的水已经开了,阿婆抓了一把茶叶,丢了进去,盖上壶盖。茶叶在沸水里,优雅地翻转着身子,舒展着叶子,茶味儿,一点点渗透在开水中,一缕茶叶的清香,顺着茶壶嘴,往外窜,很快消失在空气中。阿爸取下墙上的镰刀,用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地擦拭了几下。“不错!”阿爸自语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昨夜阿妈与小姑收割归来,吃了饭,冲完澡,去睡了之后,阿婆就一个人披着一身月光,蹲在院子里磨镰刀。磨刀霍霍,阿婆反复地试着刀刃,直到刀刃上卷了的口子平了、亮了、锋利了,她才站起来,扶着腰回屋。
阿爸阿妈从屋檐下的绳子上取下一条帕子,往肩头一搭,提起水壶与镰刀,甩开步子,向着田间走去。帕子是用来擦汗的,帕子已经很旧了,表面起了很多毛茸茸的小球,从秋收开始不知道沾了多少汗水。
昨天夜里,阿婆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磨刀的时候,我就开始洗帕子了,打上皂角,泡沫儿洗去了汗水的味儿。这不,帕子上残留着皂角的香味呢!
我们吃完了,就要开始喂猪了。阿婆端着猪食走向猪圈,猪听见脚步声,在圈里叫闹开了,哼哼唧唧,弄得门板直响,惹得阿婆一阵骂:要死的,把门板弄坏了,明儿就把你炖了吃。猪像是听懂了人话,排成一排站在水槽旁,乖极了。
田地里,风一吹,成片的稻谷,就拥在了一起,像是在窃窃私语。风中,有飘来稻穗的清香,带着成熟的味道,在空气中四处游走着。
阿爸阿妈找了一个阴凉的地儿,将水壶放好。邻地的胖阿伯早已割了几茬稻谷了,见了,喊了一句:“好早啊!”
“是啊!趁天气好,抢收。”阿爸应着,弯下腰,瞬间淹没在田地间,只看见,稻谷一茬茬地矮了,只听见,镰刀锋利地划破稻杆的声音。
不大一会儿,阿婆也来了,不声不响地也开始了收割。天已经亮了,太阳跃上了山头,笑盈盈地看着勤劳淳朴的阿爸阿妈们。
离村庄不远处的关沙河有打零工的,遇上秋收季,壮实的青年们就来打短工。带上收割稻谷的行头,工资按天计算,钱不多,但钱活,不拖欠,算起来划算,只是活儿苦些。这时节,日头毒,稻谷的叶子挨在身上,加上汗水,真不是滋味儿。但生活柴米油盐,他们也将这样的日子过得累却也甜着。
下午,阿妈请的工人来了,他们有的扛着木质的禾枪,有的扛着油布,有的扛着草稻绳子。阿爸走过来,用帕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一包的“红金龙香烟”,递给来的工人,喊着:“来,兄弟,不急,先抽根烟,歇歇。”
工人们接过烟,点燃,烟圈在风中打着转儿,似乎带走了所有的劳累。他们站在田间,目光穿梭着,计算着,大概需要多久的時间,可以将这些稻谷收完。
休息片刻。开始了收割。开始了沸腾。镰刀割稻的声音此起彼落,像一首歌谣,在空中回荡。这是原野最朴实的声音,这是劳动者最有力的声音,像脉搏在跳动着,在欢舞。
谷粒掉进了箩筐里,它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奇地打量着、呼吸着、私语着。没有风,阳光火辣辣地洒落在它们身上。无数的汗水砸进了泥土里,砸在一条条乡间小路上。来来往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一个停歇的。挑稻子的,捡谷子的,送饭,送水的,嚷着、吵着、闹着。
鸟儿最喜欢这个季节的。它们在稻田的上空盘旋着,寻找着最饱满、最甘甜的谷粒。找准目标,俯身,扇动翅膀,“呼啦”一下,一颗饱满的谷粒已经进了鸟儿的肚子。青蛙时不时地呱哇两声,它撑着饱饱的白色肚皮,眼睛四处张望着,是在寻找一处有水的地儿。
家里养了很多年的那只老黄狗,也来了,在田坎上,吐着舌头,时而坐在那里张望,时而来回地挪动着步子,似乎在问:我们啥时候可以回去啊?
阿婆直起已经酸痛的背,抬起头,看见太阳已经将半边脸隐藏在了山的另一边。割稻子的声音,静静地落了下来。所有人开始将稻子捆起来,用禾枪往自家的打谷场上挑。每一捆都是沉甸甸的,压弯了扁担,压弯了阿爸的腰,铺就了一辈又一辈庄稼人的烟火岁月。望着满谷场上一捆又一捆的稻子与一箩筐极饱满的谷粒,阿爸阿妈笑开了嘴。
他们悬在稻田里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但是,真的放下了吗?不,还远远没有呢!
月亮,拖着一袭轻纱缓缓而来。
阿爸阿妈跟小姑借着月光依旧在忙碌着。阿婆回家做饭了。小姑拿着厚实的高粱扫把在地上扫着,挑着稻谷。阿爸跟阿妈则是在摞稻草,在地里竖起一根“柱子”。所谓柱子,就是砍下一根手臂大小的小树,剔去枝桠,然后挖个坑,将树立起来。稻草是已经扎好的,阿妈围着柱子,呈圆形,将草一摞又一摞围着柱子叠在一起,叠成一个塔的模样。其实,说简单一点就是稻草堆。
老黄狗摇着尾巴跑来了。阿妈知道是阿婆叫吃饭了,于是收了工。
阿爸阿妈跟小姑披着一身月色,踏上了回家的小路。进了院子,门,吱呀一声,关上。挨个儿排队洗了澡,将一身疲惫卸下,草草地吃了饭,然后枕着秋收的梦,睡了。
此时的屋外,月色正浓。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村庄已经静了,只有池塘里的青蛙此起彼伏地叫着。
原野上,微凉的风轻轻地拂过村庄,带着阿爸阿妈的梦,越过稻田,越过山坡,越过苍茫的老河,去听田野收割的乐章——那是劳动者,从骨子里、灵魂中迸发出来的呐喊声;去看,那一道道身影,沾染着世间最纯粹的烟火,在天地间沸腾、奔波,镌刻成一幅永恒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