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红萍 王悦阳
在百花齐放、争鲜斗艳的越剧流派里,一代宗师袁雪芬创立的“袁派”独具高标。“袁派”艺术塑造的艺术形象,往往是站在舞台中间的“大青衣”,也是越剧舞台上的台柱子。无论是闺阁千金崔莺莺,还是巾帼英雄梁红玉,鲁迅笔下悲惨凄婉的祥林嫂……在“袁派”的演绎之下,无不性格独具,动人肺腑。而在当代“袁派”传人之中,方亚芬无疑是最突出且极具影响力的中生代艺术家之一。
在观众眼里,她是风情万种的“方女王”;在朋友眼里,萌萌的她被亲切地称为“芬芬公主”……可以说,“一人千面”的方亚芬用她创造的角色形象,给了观众一份出色答卷:《祥林嫂》《西厢记》《梁祝》《红楼梦》是她学习大师表演艺术的成果,观众好评如潮;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榜首的《玉卿嫂》,则是她精心打造的属于自己的艺术形象,观众啧啧称道;“金派”名剧《碧玉簪》,甚至反串演绎的贾宝玉,则是她跨流派学习前辈艺术家的作品,也令观众大呼过瘾……她不仅擅长花旦、闺门旦、青衣,也能应工刀马旦、武旦,还能胜任泼辣旦和老旦,可谓文武不挡,戏路宽广。
電影《玉卿嫂》中方亚芬饰演玉卿嫂。
这些年,方亚芬扛起了越剧“男女合演”的大旗,不仅担任上海越剧院一团团长重任,更要带领年轻的越剧人一起,走“出人出戏”的正路,她还拍摄了《西厢记》《玉卿嫂》两部精彩的越剧电影,还要为越剧“袁派”艺术的传承发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在这条艺术道路上,方亚芬初心不改,砥砺前行,肩负起对剧种未来发展的责任。
方亚芬出生在浙江宁波的一个普通家庭,作为七姐妹中的老幺,她幼年备受父母宠爱,内心有着挥之不去的“公主”情结,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公主心”的女人,日后却成了观众和同事心目中不折不扣的“女王”。
从小喜爱文艺的她,唱歌、跳舞非常拿手,中学毕业后,因为有一副好嗓子,方亚芬被推荐到镇海越剧团。浙江是越剧的发源地,在镇海越剧团,方亚芬每天5点起床练功,唱、念、做、打,进步神速。很快,她便迎来自己越剧生涯中第一部大戏《柳毅传书》,方亚芬在里面饰演龙女三娘,恰恰是这部处女作,为她带来意想不到的师生情缘。1983年,镇海越剧团带着这部戏到上海大东戏院演出。那天,与袁雪芬同为“越剧十姐妹”的徐天红在观众席上看戏。方亚芬出场的时候,徐天红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年纪轻轻的演员,扮相俏丽俊美,声音清丽嘹亮,台步端庄稳重。最后一场送别戏,只见方亚芬袖子一甩,一个漂亮的转身。徐天红几乎要喊出声来:“哎呀,怎么那么像袁雪芬年轻时候的样子!”兴奋之余,徐天红回去就跟袁雪芬说起这个好苗子:“雪芬,她的背影真像你年轻时候呀!你快来看看,这个花旦要好好培养。”就这样,师生之间有了第一次照面,方亚芬被袁雪芬记在了心头。后来,恩师把爱徒带到上海,领她走上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
戏曲这条道路是清苦而寂寞的,很多人改行退出了戏曲舞台,然而,方亚芬却毅然接过衣钵,成为“袁派”艺术的非遗传承人。
1984年的夏天,酷暑炎炎,方亚芬考上了上海戏曲学校越剧班,主攻花旦。方亚芬无数次在恩师袁雪芬那里听到——“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这成了她一生从艺为人的座右铭。
袁雪芬和方亚芬的师徒情分,整整持续了近30年。众所周知,袁雪芬是新越剧的创始者与践行者,一生为越剧鞠躬尽瘁。与老师相伴的几十年,方亚芬从演戏到做人,无不深受恩师的影响。
上海淮海中路1273弄,有一处老宅。红色筒瓦,螺旋形柱的花园洋房。袁雪芬生前曾在那里住了50年,师徒二人的莺语俏音常在老房子里盘旋。
回想起来,袁老师是严厉的,从来没有夸过方亚芬唱得好,对于方亚芬的进步与成绩,她仿佛“视而不见,漠不关心”,眼睛里总在看她的不足与缺点,后来,方亚芬才明白,通过这种“严师型”的教育方法,袁老师是想让她知道,艺无止境,学无止境,只有不断求索创新才能取得进步,拥有更广阔的未来。
获得了两度戏剧“白玉兰”奖,又当仁不让地成为“梅花奖”榜首,许多人会在袁雪芬面前夸赞“方亚芬这个学生有出息”,每每听见这样的表扬,袁老师总是不动声色地强调:“方亚芬是上海越剧院培养的,不是我袁雪芬个人的。” 甚至袁雪芬对外说她是从来都不收学生的。她不希望方亚芬局限于“袁派”的艺术天地,而是博采众长,自成一家。因此,袁老师鼓励方亚芬去学习昆曲、京剧、话剧……向姐妹剧种吸取养料,也支持方亚芬去学习其他流派,拓宽戏路和演技。
袁雪芬永远难以忘怀的是越剧的未来,在她辞世前的一段时间,师徒两人照旧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上,聊了很多很多。除了对爱徒的眷念、不舍,最让方亚芬难忘的,是恩师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如果再让我年轻几十年,哪怕十年,我还要做越剧改革,要永远守护着越剧!”每每回忆起恩师的这句话,方亚芬依旧会热泪盈眶,情难自抑。
戏曲这条道路是清苦而寂寞的,很多人改行退出了戏曲舞台,然而,方亚芬却毅然接过衣钵,成为“袁派”艺术的非遗传承人。
从艺多年,方亚芬演绎了多部越剧的传统经典作品,扎实继承了流派艺术的精髓,成为当之无愧的“袁派”花旦第一人。但她并不止步于此。她始终牢记恩师袁雪芬的话,学流派而不要局限于流派,越剧发展的灵魂在于改革和创新。
在当今越坛,有一个不成文的判断标准:谁将老师的声音模仿得像,谁就唱得好。这就造成了每个流派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演唱声音。而方亚芬却打破了这一常规。她往往是根据人物的不同、剧情的需要来变换自己的声音。对此,难免会引起一些争议与非议,袁雪芬却力挺爱徒:“为什么一定要学我呢?难道我的不足和缺点也要全部学下来吗?”在袁雪芬看来,自己的嗓音条件与艺术实践,并不是完美无缺的,许多遗憾与不足,甚至很多唱腔的完善与发展,都有待后辈与学生的继续努力。拘泥于局限在一家一派之中,是没有出息与大格局的。
恩师的这番话,给了方亚芬巨大的信心与动力。早在1993年她主演《西厢记》開始,就显露出独特的艺术创造性。她扮演的崔莺莺,端庄明丽;她的唱腔既继承了袁雪芬醇厚婉约的韵味,又因其更具磁性的音色而多了一份低回圆润,刚柔相济,听来沁人心脾。此后的《祥林嫂》《啼笑因缘》《木棉红》《早春二月》《救风尘》等戏,在观众心目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步步见证了方亚芬对“艺术自我”的探寻之路。
而她在唱腔和表演上的突破性发展,集中体现在《玉卿嫂》一剧上。该剧的女主人公玉卿嫂是一个与祥林嫂、文嫂有着相似悲苦命运的旧时代女性,但随着剧情的发展,玉卿嫂并非和前两位女性一样被社会的阴影吞没,而是为了内心炽烈的情感选择自我毁灭。“老师在新越剧改革时期也演过类似表现复杂人性的戏,只是由于当时的时代环境没有深入下去”,在方亚芬看来,将老师的改革理念延续下去,正是她义不容辞的使命。
在关心社会民生、民族命运的同时,关注女性的内心世界、表达深切的人文关怀是越剧改革在当代的必然走向。正是这种强烈的创新意识,使得方亚芬塑造了一个越剧史上罕见的女性形象,也深深拨动了当代观众的心弦。上海戏剧学院教授荣广润认为:“这个角色是一个突破性的艺术创造,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方亚芬传承袁派婉约细腻的艺术风格的厚实功力,但她的内在情感的变化幅度与节奏更为强烈,所运用的表演方法与技巧更为丰富,因而已很难用袁派一个词来概括。”方亚芬凭借此剧,一举获得第23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榜首和第16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等诸多荣誉。
新时期的戏曲界一度流行“演而优则仕”,明星演员担任院团领导的大有人在。八年前,方亚芬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要做领导。她只想简简单单地唱戏,忽然有一天,方亚芬发现自己所在的男女合演团——上海越剧院一团变得沉寂了。
从历史来看,越剧成熟期的“女子越剧”造就了人们对其柔美的印象,它也逐渐成为中国300多个地方剧种中唯一一个声腔、表演完全女性化的剧种。据报载,至1941年,沪上女班多达36个,而男班则几乎销声匿迹。越剧男女合演的艺术实践与探索在新中国成立后才起步。1949年,周恩来总理在接见袁雪芬时,就提及过男女合演的话题。当时,周总理表示,其实男女合演是历史的必然。男女合演打破了封建社会男女不能同台的陋俗,男女合演与女演男两种艺术形式都是剧种本身的需要,是相辅相成、相互补充的。为此,上海越剧院于1959年6月1日成立男女合演实验剧团,对男女合演的现代戏和古装戏不断地进行实验演出,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越剧男演员。
这就是上海越剧院一团的由来,然而,2010年,随着“越剧王子”赵志刚的离职,原本就很“小众”的男女合演团受到了沉重打击,多个男女合演的剧目无法演出,观众大失所望。当年11月下旬,为培育和推进上海越剧男女合演的继承和发展,上海越剧院为一团的青年演员在短时间内排演了《红楼梦》《千古情怨》《杨乃武》《状元打更》《花中君子》《沙漠王子》等六台大戏,举办了“琢玉成器——男女合演六台大戏集萃”展演。此举虽然在观众中引起了一定的反响,但专家普遍认为这些青年演员基本功还欠缺,还需要继续潜心磨练。
舞台上的方亚芬可以胜任演绎各种不同的角色,但现实中的这一次角色转换对她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在这样的窘境中,2011年2月19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代越剧宗师袁雪芬与世长辞。老人家一辈子心系越剧,临终前还在记挂越剧的未来。悲痛之余,方亚芬一下成熟了很多。越剧才刚刚走过百年,男女合演更是一朵新蕾,它是在周总理的直接关心下培育出来的,怎能轻易让它枯萎?更何况自己多年来与男小生的合作成果丰硕,包括她的代表作《玉卿嫂》也是男女合演的成果,这使方亚芬对男女合演充满了别样的情愫。无论是出于对老师还是对越剧的感情,方亚芬都觉得自己无法置身事外了。2011年6月,她“临危受命”,担任了一团的团长。
舞台上的方亚芬可以胜任演绎各种不同的角色,但现实中的这一次角色转换对她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一个团上百号人,不同的岗位不同的立场,要团结起来朝一个目标使力是何其难!方亚芬以人心换人心!慢慢地,团里的风气越来越好,但方亚芬知道,立团之本在于演戏。为了加强青年演员的基本功锤炼,她陪着他们不断地在舞台上摸爬滚打,把《梁祝》《西厢记》《红楼梦》《祥林嫂》等传统经典剧目一遍遍分解、“细抠”。为了增加青年演员的演出机会,扩大他们的影响力,她陪着他们全国各地到处巡演,有时是青年演员主演前半场,她主演戏份吃重的后半场,多次因劳累过度而病倒。
“剧院差不多年纪的著名演员,基本都不怎么演出了,像她演出量这么多的,找不出第二个”,她的弟子俞景岚心疼地说。
在方亚芬的带领下,团里的青年演员迅速成长为目前越剧舞台上的中坚力量。他们不但业务过硬,更形成了团结合作、不怕吃苦的精神。在越剧第十代演员进入剧院后,这一批演员成为剧院承上启下的中生代,承担起了带教新生代演员的责任。
方亚芬始终认为,作为民族传统艺术瑰宝的戏曲,其艺术价值绝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戏曲演员一定要耐得住寂寞、有一定的定力,才能守得住自己这方舞台。她用自己的艺术经验带动引领青年一代的成长,充分给年轻人机会与平台,甚至不惜将自己心仪已久的一些剧目拱手相让,通过更多的舞台实践来锻炼年轻人,“男演员就是熊猫、宝贝,因为真正有一个能‘出来的男演员是很难的,既要形象好,又会唱、会表演,的确很难。如今能看到这些坚守在舞台上的好苗子,我怎么能不给他们最大的机会和发展空间呢?”
袁雪芬老师(右)辅导方亚芬。
方亚芬积极促成院里打造男女合演新剧目,自己则甘作幕后或演绎小配角。2014年的《铜雀台》中,曹操、曹植、曹丕三父子由一团三位男演员许杰、徐标新、齐春雷同台亮相,方亚芬演绎戏份较少的甄洛。2015年,推出了根据邹碧华先进事迹改编的大型当代越剧《燃灯者》,由齐春雷和樊婷婷主演。2017年,为给团里的优秀陆派男小生徐标新打造一出陆派大戏,方亚芬主动和他配演古装越剧《双珠凤》。
多年来,上海越剧院一团坚持男女合演与女子越剧“错位发展”的理念。方亚芬的理解是,“错位发展”就是男女合演应该与女子越剧作出一些“区隔”,具有自家面貌;就是应该充分认识自己的长处所在,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在剧目题材和艺术形式上探索与女子越剧不同的道路。
今年8月,上海越剧院一团参加“献礼建国七十载——2019上海戏曲艺术中心晋京展演” 系列活动,携尹袁版《红楼梦》、袁范版《梁山伯與祝英台》《祥林嫂》《家》等4出全本大戏晋京展演。其中《祥林嫂》汇集了上越一团最强的男女合演阵容,传承版《家》则是首次由越剧新生代男小生与中生代联袂领衔主演。在他们的倾情演绎下,这两出剧目完美展现了越剧男女合演的优势,受到了北京观众的热烈好评。
不仅在男女合演上,作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方亚芬也始终没忘记自己的使命——传承袁派艺术,推广越剧事业。
秉承老师袁雪芬的做法,方亚芬也从来没有正式收过弟子,但只要有青年演员来请教,愿意学习袁派,她总是毫无保留,热情相授。目前,经常受教于她的徐莱、陈慧迪、俞景岚、徐琼、徐晓飞、张露萍、邵梦岚等演员,分别来自上海和浙江各个院团,均学有所成,在各自的院团内担任主演。曾经恩师谆谆教导的点点滴滴,此时此刻,都原原本本,原汁原味地传授给后辈,毫无保留,这是承诺,也是责任,更是情怀与担当。
2017年至2018年,范瑞娟、徐玉兰、傅全香等数位越剧宗师先后驾鹤西去,意味着“越剧十姐妹”的时代彻底终结。方亚芬无形中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又沉了一些。越剧未来要走向何方?男女合演会迎来更好的机遇吗?她不断地思考着。演出之余,她隔三差五地就要去社区或者高校里做讲座,和观众面对面交流。一边讲,一边唱,还带上学生一起示范,她想在不忘老观众的同时跟上新观众的想法,把老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继续发扬光大。
方亚芬深觉,只有这样,才无愧于这个时代,无愧于她身上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