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是家乡:俄罗斯人的黑河晚年

2019-10-18 03:10郑立颖
看天下 2019年26期
关键词:拉瓦黑河市黑河

黑龙江黑河和俄罗斯阿穆尔州布拉戈维申斯克市隔江相望,最近处直线距离仅750米(东方IC 图)

“我把斯拉瓦当成一辈子的朋友。”黑河画家孙庆军端起一杯酒来,语气少有的肃穆——肤色略黑的他,爱穿黑色的衣服,不过性格开朗,平时脸上也经常浮有一丝笑意。

这一天是8月15日,农历七月十五,中国传统节日中元节。深夜里,在黑河市街头,处处能看见一团团当地人依照传统祭奠亲人后留下的灰烬。

位于龙滨路上的一家小餐馆,大门被推开,孙庆军带着四个俄罗斯人,热尼亚、多利亚、根纳和果斯佳,走了进来——他们是黑河人民艺术剧院邀请来演出的音乐家,平均年龄超过60岁。

几杯酒下肚,孙庆军说了一个悲伤的消息:他们共同的朋友斯拉瓦,病故了。

十四年前,俄罗斯画家斯拉瓦被黑河学院邀请到外国语学院教俄语,孙庆军就和他认识了。“开始的时候,我们沟通不明白,就得比划,到后来,就算他(斯拉瓦)用俄语,我用东北话,我们完全能明白对方,我觉得这是朋友之间的一种默契。”孙庆军说。

斯拉瓦去世的消息没有告诉很多人,就连曾经一起在黑河学院共事的热尼亚也不知道。听到孙庆军的话,61岁的热尼亚眼神突然黯淡下来,“我原来在黑河学院的音乐学院教课,我们的宿舍就是面对面,斯拉瓦非常有音乐天赋。他岁数其实并不大……”

送酒过来的餐馆老板王旗明诧异地问,“斯拉瓦没了?”

黑河画家孙庆军的画室里,他亲笔画下的老友斯拉瓦(郑立颖摄)

最近一段时间,在黑河,常有一些人偶尔会想起,那个蓄着白色胡子、额头上横着几条皱纹、鼻梁很高、戴金丝框眼镜,很爱用蹩脚中文和当地人热情打招呼的老人,他很久没有出现了。

王旗明就是其中之一。他对常来店里光顾的斯拉瓦印象深刻,“(斯拉瓦)常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有时和朋友一起,有时就自己一个人,要一杯白酒、一瓶啤酒、两个小菜。”王旗明回忆说,“他总是很安静,喝酒或与人交谈,然后默默离开。”

说着,王旗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今天是中元节,祭祀先人的日子。我们也怀念一下我们的老朋友斯拉瓦,祝斯拉瓦在天堂无痛苦,祝我们活着的人也能开心快乐”。

斯拉瓦喜欢俄罗斯民谣,经常在聚会中弹起吉他给中国朋友们唱,“非常感人,好像讲的是路灯下,有一个女孩……斯拉瓦每次唱,唱得我们都想哭”。孙庆军在饭桌上哼了起来。

“歌的名字叫《路灯》,这首歌代表着我们的青春年代。” 已是满头白发的根纳望向窗外昏黄的路灯,“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那年轻的姑娘,有没有在路灯下等他……”

黑河一日

黑龙江省省会哈尔滨往北600公里,就是小城黑河,与俄罗斯远东第三大城市、阿穆尔州首府布拉戈维申斯克市隔黑龙江相望,最近处直线距离仅750米。

从布拉戈维申斯克到黑河,客船每小时一班,15分钟左右便能到达对岸。而冬天,特别是在每年1月到3月,江水结冰足够厚时,汽车成为了穿梭于国境线上的主要交通工具。

十四年前,斯拉瓦就从江对岸出发,来到了黑河。

在黑河,斯拉瓦很“红”,被许多当地人亲切地称为“俄罗斯黑河人”。

在黑河生活时,斯拉瓦和所有生活在此的俄罗斯人一样,喜欢逛黑河的早市和夜市,他们知道哪家油条和包子最好吃,也成为了一些摊主的回头客。中央街邮政局胡同里的几家小餐馆,也成为了他和朋友们常常聚餐的地方。

随着中俄边贸的开展,像斯拉瓦一样,越来越多俄罗斯人来到黑河。

热尼亚曾和妻子一起在黑河学院任教四年,他教乐器,妻子教舞蹈,学校专门给提供了宿舍,“最初的时候,我们会自己做饭,但大多还是俄餐,汤、土豆泥、沙拉……在黑河,几乎所有的俄罗斯食材都能买到,就酸奶油比较难,但这可以用蛋黄酱代替。”他狡黠地眨了下右眼。但后来,他和妻子成为了中餐的“俘虏”。

相近的地理位置,相似的气候环境,便捷的医疗条件,低廉的商品价格,这座小城成为了不少俄罗斯人的“第二家乡”,而当地人也把这些异国面孔,当成自己的半个老乡。

 8月15日,黑龙江黑河市龙滨路上的餐馆里,一场普通的朋友聚会,变成一场隔空悼念(郑立颖摄)

橫跨中俄两国的黑龙江大桥前,根纳、果斯佳、热尼亚、多利亚身着俄罗斯传统民族服饰进行演奏(受访者供图)

 2016 年8月6日,黑龙江黑河,俄罗斯人横渡黑龙江,来黑河逛早市夜市已十分普遍(@视觉中国 图)

黑河是个“双语”的城市,商店的牌匾、出租车的广播、酒店的提示通知,甚至连110、120电话也是中俄双语的。曾有来自中国其他城市的游客感叹,“在黑河,恨不得三轮车都会说俄语。”

黑河市民政局副局长郭卫滨介绍,从2004年起,俄罗斯公民凭身份证件就可免签进入黑河市区,一次入境可在黑河居住30天。

他还指出,在黑河,商贸、旅游等服务人员大部分都会自学俄语,而机关单位经常会推行学习俄语活动。旅游局会印制一些小册子,将简单的对话用中文发音进行标注。黑河市的公安部门也大多会配上几位懂俄语的警察,及时解决可能遇上的问题。

“我第一次到黑河时,是1989年,黑河还像个小村子。”热尼亚说,“这些年来,黑河建设发展得非常快,而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变化却有限,只新建了几栋楼,还有几栋楼换了外墙颜色,加置了灯光。”

乘坐早班的客船,从布拉戈维申斯克来到黑河购物,甚至是治牙,成为越来越多阿穆尔州俄罗斯人的选择。

“在俄罗斯,看牙不包含在公费医疗中,费用贵而且效率慢。”今年67岁的拉丽萨表示,这次夫妻俩过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给老伴看牙,顺便买些东西。

她说,一个朋友推荐自己和老伴来黑河,这里治牙的价格要比俄罗斯便宜1/3,“治了6颗牙,才花了6万卢布(约合人民币6500元)”。

黑河市委宣传部前副部长夏重伟介绍,俄罗斯人来得多了,黑河市将中俄边民互市贸易区从原来的一个小区域扩至全部城区,迄今至少有百余户俄罗斯人在黑河买房定居。郭卫滨则介绍,黑河全市GDP在2017年就突破 了500亿大关。

拉丽萨称,在布拉戈维申斯克,房价大概在五六万卢布(约合人民币6000元)一平米,当地人的退休金大概在两万卢布(约合人民币2000多元)一个月。而黑河的房价和物业费用更低,购物也更方便。

热尼亚的说法更感性一些。他表示,曾因工作关系被邀请到苏州、武汉、北京等很多城市工作,但让自己感觉最像家的就是黑河,“这里城市不大、安静、物价低,当地人也更了解俄罗斯人”。

黑河市房产局不动产登记中心主任洪波说,黑河房价大概是4000元人民币每平米。俄罗斯人在黑河购房的手续也十分便捷,几乎和中国人一样,只是多了一步证件的翻译过程。但他同时指出,“近三年,可能由于俄罗斯经济不太好,在黑河买房的俄罗斯人越来越少。”

快乐与忧愁

尽管如此,来黑河旅游和疗养的人却越来越多。黑河市口岸办郝连江表示,2018年黑河口岸出入境人次为879679,外国籍为44840,较去年增加了18.4%,绝大多数为俄罗斯籍。

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人口约为22.5万,而且在逐渐流失中。拉丽萨说,“在布拉戈维申斯克,除了医生、教师等传统职业,只剩下对外贸易。”她的大多数亲人都离开了这座城市,比如她的儿子很早就到了中国发展,还有很多亲人前往俄罗斯西部城市工作。

根纳也表示,在俄罗斯,只有很少的工作机会,“我的孙子是建筑工程师,毕业后很多年找不到工作 ,中俄天然气管道项目敲定后,这才有了工作”。

郭卫滨认为,黑河当地经济的发展吸引了不少俄罗斯人来中国就业和居住,对于他们的养老需求来说,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斯拉瓦就曾不止一次表示,在黑河度过的十多年时间是自己最开心的时光。

据孙庆军回忆,斯拉瓦非常喜欢和中国朋友们一起作画、喝酒、吃饭、弹吉他、唱歌。也非常喜欢和自己的学生们在一起,他和大多数中国教师一样,会在饭桌上常常讲起这些学生的工作和现状,有种桃李满天下的自豪感。

但对于热尼亚来说,在中国生活,语言沟通障碍,仍是最大问题,“虽然我自学了一些中文,但用中文沟通还是很难,我也从来没有用过网购”。

还有些时候,他的伙伴们也会在黑河遇到一些不开心。根纳就表示,“有一些出租车司机看见我们长着外国人的脸,不会说中文,就会多收我们的钱”。

夜市上,也能看见当地的商贩,因俄罗斯人砍价得太厉害,愤而扬手,让他们快走。一位主营皮带、手包等小商品的小贩说:“这几年俄罗斯人太能砍价了,他们不会说中文,就伸出两个手指,一个皮带要给我两块钱,气死我了”。不过当下一拨俄罗斯人走来时,他还是会用自学的俄语,大声热情地吆喝起来。

黑龙江畔的夜景,让根纳感觉到非常熟悉,对岸的灯光亮起时,他能清晰地指出,哪个楼是政府办公大楼,哪个楼是国际酒店,哪个楼是购物中心。

傍晚六点三十分,位于黑河北部的大黑河岛,身着俄罗斯传统红黄白三色民族服饰的乐队,会弹起俄罗斯传统乐器巴扬琴和巴拉莱卡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十五的月亮》《我和我的祖国》等中俄名曲都会在这个江畔荡漾开来。这项演出就是热尼亚、多利亚、根纳和果斯佳四人每日的工作,已经持续三年了。

这时候,会有很多当地人驻足观看,邀请演奏者一起拍照。四个演奏家中最年轻的果斯佳今年也51岁了,他说:“我已经和中国观众拍过无数张照片了,但当看到他们喜欢我们演奏的音乐,我们都很高兴和他们拍 照。”

演出完,根纳往往会在江边,顺便给对岸的家人打个电话,在这里,俄罗斯的信号也能覆盖过来。尽管网络很发达,但70岁的根纳仍坚持每日用电话给家人送去问候。

回到住处,根纳睡前还会拿出一本小册子来学习中文,小册子上写着,“我的行李在哪”“我的签证一次有效”……后面同样用俄语标注着中文的发音。“尽管中文很难,中国音乐的系统也有别于俄罗斯音乐,但这都是我们要去学习的地方,俄罗斯和中国都有一句同样的谚语——活到老,学到老。”根纳扶着鼻梁上的花镜说。

年轻的选择

俄罗斯《新消息报》报道,俄罗斯人对中国的好感度一直稳步增加。

黑河学院宣传部教师赵宇就表示,目前在黑河学院的俄罗斯籍教师和留学生已有七十余人。他们为了各自的目标在黑河这座城市工作和学习。

来自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安东就在黑河学院毕业,他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目前正在黑河做导游。他表示,“黑河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城市,大家对俄罗斯人都特别友好,这里也有着更多的工作机会。”

工作以外的时间,安东会在自己租的房子里,看电影学习中文,看视频学习做菜,“我很喜欢吃中国菜,尤其是火锅,但我和其他俄罗斯人不一样,我只吃红锅,不辣还叫啥火锅?”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俄罗斯女孩嫁到中国当媳妇,达莎是其中之一。为了让一双儿女接受更好的教育,她选择留在黑河,只在寒暑假带孩子们回到俄罗斯。达莎说:“中国的早期教育比俄罗斯更加丰富和严格,我希望从小就能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和成长环境。”

根纳也表示,和二十年前不同,最近几年,走在黑河的步行街上,经常能看见这样的景象:一家三口,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俄罗斯人,领着一个混血孩子,黑棕色的眼睛,瞳孔卻更大更亮。

根纳已经七十岁了,和中国这个年龄的老人一样,他们还是习惯将俄罗斯称为苏联,他们也曾亲身体会国内外政策变化给人生活带来的巨变。

因此,根纳十分关注国际动态,得知俄罗斯和美国退出了《中导条约》,这让他感到有些忧心,“我希望俄罗斯能和中国保持住良好的关系,如果中俄两个大国能够坚持站在一起,几个美国也对付不了。”

根纳说,自己和新中国有着同样的岁数,这让他很自豪,他也早就被邀请在黑河的文化活动上演奏,去庆祝这个节日。

不过根纳表示,尽管自己在黑河生活得很好,但是还是会定居在自己的故乡,因为那里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孙们。

根纳的老家离远东阿穆尔州自由城不远,那里是俄罗斯三大航天发射基地之一。根纳永远忘不了家乡人都走到街上看火箭升空的场景,“很多烟、很亮、速度特别快,非常壮观也非常美”,谈到这里,根纳少有的流露出激动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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