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狼
早年间,北京前门外的廊房二条,是京城有名的珠宝一条街。街上有家铺子叫汇珍斋,掌柜的姓王,原来是个首饰作坊主,去年忽然傍了个有钱的张东家,这才开了汇珍斋,有三间房的门脸儿,特阔绰。
这天早上,王掌柜正在后堂喝香片儿。突然,张东家的车把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王掌柜,张东家不见啦!”王掌柜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车把式回答说,昨儿晚上,他套着马车拉张东家去广和楼看戏,自个儿在旁边的酒铺子里等。有个生人见车把式干坐着,非拉他一起喝两盅。车把式是个酒腻子,架不住邀请,便和这人喝起了酒,不一会儿就醉了。等他酒醒后,却发现自个儿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块破布,躺在一条臭水沟里。天亮后,他才被一个捡煤核的发现,救了出来。等车把式跑到广和楼,不但马车不见了,张东家也失踪了……
王掌柜听后,顿感大事不妙,急忙叫了辆洋车直奔鹞儿胡同,到了一户四合院前,他跳下洋车,一把推开院门就喊:“李师傅,您在家吗?”
从房内闻声走出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惊讶地说:“哟,是王掌柜啊。有日子没见您了!”
老人名叫李尧承,原是会友镖局的老镖师,一生行走江湖,见多识广,镖局关张后,在王掌柜的作坊值过两年的夜,后在家收了十几个徒弟教武。有时,他还暗中替熟人解救遭绑架的“肉票”。
进门后,王掌柜就说:“李师傅,张东家昨晚失踪了!”李尧承十分惊讶,听王掌柜讲完经过后,他说:“我估摸着,十有八九被人绑票了。”
王掌柜惊呆了,慌忙双手一拱:“李师傅,请您一定想办法,救出我们张东家啊!”
李尧承劝他甭着急,绑匪绑票是为了钱财,张东家暂时不会有危险。王掌柜这才略微放下心来,从怀中掏出张银票:“这五百块定金您先收着。等救出张东家后,另有重谢!”李尧承点头答应,说:“听您说的,绑匪是早有预谋,等他们派人送信儿时见机行事。”接着,李尧承带着七八个徒弟去了张东家的宅子。
第二天晚半晌儿,汇珍斋忽然来了个生人,指名道姓要找王掌柜,说有人托他送一封信。落座上茶后,王掌柜问:“是哪位托您给我送信啊?”
这人回答說:“今儿后晌,我在正阳门遇到一人,非要请我上茶馆喝茶。喝完茶后,他拿出一封信,托我当面交给您。”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就起身告辞了。一旁的李尧承见是黑框、红字的信封,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王掌柜急忙打开信封,只见信中写道:一个月内,备好五万现大洋赎票。张东家果然被绑架了!
李尧承忽然问:“张东家和口外的马匪结过仇吗?”王掌柜回答说:“我只知道张东家原来当过兵,其他的一概不知。难道他是被……”
李尧承点了点头,说:“口内绑匪绑票,赎票期限一般不过七日。而口外的马匪绑票,不但要价高,而且票期长,再加上这封黑框、红字的‘催命信,一准儿是他们干的。马匪一旦得手,先把‘肉票藏到荒无人烟的草甸子上,然后才送‘催命信,让票家慢慢备大洋。一旦成了他们手中的‘肉票,只能破财消灾。”
王掌柜听后慌了神:“我上哪儿去筹这么多大洋啊?”李尧承微微一笑:“您也甭着急上火。既然‘唱票的送来了信儿,那咱就来个顺藤摸瓜。”
王掌柜问:“啥‘唱票的啊?”李尧承回答说:“就是刚才送信的人,他是马匪。”
王掌柜一脸不解:“为啥不逮起来啊?”李尧承回答说:“他只是个‘唱票的,其他的一概不知。要是动了他,会打草惊蛇,马匪不是提高赎金,就是撕票。眼下,先看他怎么把您收到‘催命信的事告诉马匪吧。”
王掌柜着急了:“可他已经走了啊。”李尧承却笑了笑:“放心吧,我早就叫人盯上了。”王掌柜细一瞅,发现李尧承身边少了俩徒弟,这才放了心。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其中一个徒弟回来了:“师父,那‘唱票的出去后,就直接奔家了。”李尧承点了点头:“好,看他怎么和‘听鸟叫的接头。”
原来,这是马匪的江湖黑话,就是专门在“唱票”的和马匪中间递信儿的人。只要逮住他,就能摸到马匪的老窝,救出张东家。
第二天上午,盯梢的徒弟送来信儿,“唱票”的去了青山居茶馆。李尧承戴上礼帽,带着大徒弟直奔青山居茶馆。
进了茶馆门,李尧承压低礼帽,挑了个犄角处的茶座坐下来,要了一壶香片儿。他一边喝茶,一边扫视茶馆里喝茶的人。这时,忽见“唱票”的起身,大声说:“各位,你们知道吗?前天,汇珍斋的张东家被口外的马匪绑票啦!”
大伙儿听后,十分震惊。“唱票”的继续说:“不瞒各位,马匪的‘催命信就是我给送去的。你们猜怎么着?张口就要五万现大洋,限期一个月,否则就……”
大伙儿纷纷议论起来,李尧承却无心听议论,双眼紧盯着一个身穿灰布长袍、头戴黑呢礼帽、眼戴墨镜的瘦子,他独坐在临街的桌边喝茶,一声不吭。
听“唱票”的讲完后,瘦子忽然招手叫来伙计,结完茶钱,走出了茶馆门。李尧承使了个眼色,大徒弟立刻紧跟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大徒弟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小声说:“师父,我刚跟到大栅栏,人突然就闪身不见了。”李尧承一脸愠怒,起身离开了茶馆。
王掌柜得知跟丢了“听鸟叫”的,十分忧心:“要不,就按马匪的要求……”李尧承却摇头:“等等再说。”
第二天晚上,值夜的伙计突然听见铺子门“砰”的一声巨响,开门后,发现地上多了半块青砖,砖上绑着封“催命信”。王掌柜拆开一瞧,又气又急:“这帮马匪,竟然说话当屁放,把票额提到了八万!”
李尧承心中明白,一准儿是“听鸟叫”的发现有人跟踪,以此来警告票属。接下来,可得倍儿小心了。
第四天一大早,伙计又送来一封在门缝里发现的信。信中写道:第三天后晌,送五百块大洋,当“肉票”的日常花销。信里还留下了送钱的时间和地点。王掌柜急忙叫人把李尧承请过来,他看后大喜:“机会终于来了!”
第三天后晌,按马匪的要求,王掌柜肩上搭着钱褡裢,独自走出煤门(阜成门),来到了约定交钱的地方。谁知等了半晌,却不见马匪现身。眼瞅着日头就要落山了,王掌柜心想,马匪一准儿变卦了,只好顺着原路进城回廊房二条。
刚进城,迎面忽然走过来两个生人,其中一人主动冲王掌柜打招呼:“王掌柜,您这是去哪儿啊?”
王掌柜答了声回铺子,心里却很纳闷儿,这人是谁啊?他正要问时,却发现另一人撩起了衣襟,腰间露出了一把短刀:“听好了,装作啥事也没发生的样儿,把咱俩的褡裢调换了。不然……”
王掌柜这才愣过神来,这俩正是前来取錢的马匪,他只好乖乖地调换褡裢,之后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往铺子走。
其实,这俩马匪一大早就守在汇珍斋附近,从王掌柜出门后,一路尾随,暗中查看他身后有没有侦缉队或者镖师抓人,确认没尾巴后,这才决定在他进城时收钱。
李尧承早就料到马匪会来这一手,没让徒弟跟随王掌柜,而是撒开了大网,让他们沿街来回溜达,见机行事。在城内守候的俩徒弟见马匪终于露了面儿,一声不吭,在十几丈开外死盯着,看他们接下来去哪儿。
奇怪的是,这俩马匪拿到钱后,却并不着急走,而是来到就近的一个小饭摊,坐下来吃起了大饼卷肘子。
等日头落山时,忽然传来声声暮鼓。听到鼓响,守城的大兵开始关闭城门。那会儿,北洋政府一直沿用前清的宵禁制度:五更三点寅时五刻敲响晨钟打开城门,开禁通行;到一更三点戌时五刻敲响暮鼓关闭城门,禁止出行。
这时,俩马匪同时起身,推起停在一旁的两辆自行车,飞身上车,箭一般直奔城门。等盯守的俩徒弟反应过来,疾步追过去时,俩马匪已抢在大兵关门的最后一刻,闪身消失在城门外。
俩徒弟心里甭提有多窝火了,回到汇珍斋后,把前后经过对李尧承讲了,耷拉着脑袋等着挨训。不料,李尧承却没责怪他们:“知道了。你们抓紧时间歇会儿,今晚就准备救票!”众人都惊讶极了,见李尧承不愿多说,只得耐着性子等晚上。
俩马匪不紧不慢地向西骑了有七八里路后,终于拐向一个叫八里庄的村子,进了一户独门独院。
不一会儿,村口忽然出现了俩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独院门前,跃上墙头。见院内正房里隐隐亮着灯光,俩黑影一个奔东,另一个往西,迅速隐藏在了东西厢房屋顶上。
半炷香时辰过后,从东厢房出来个汉子,进了正房,很快就提着四盏“气死风”灯出来,挂在院子四角,院内立刻亮堂了起来。俩黑影惊讶地发现,院里堆放着不少乱七八糟的石块和木墩。
紧接着,从正房出来俩汉子,中间架着个蒙着双眼的男人,开始在院里绕着圈儿乱走乱转起来。仨人不是登石块,就是攀木墩,高一脚低一脚,中间那男人走累了,俩汉子还背着他走了几圈。折腾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就听有人说“到地儿了”,又把男人架进了正房。先前那汉子出来灭了灯,进东厢房睡了。很快,院里就又恢复了寂静。
俩黑影在屋顶碰头后,一个问:“他们这是在干吗啊?”另一个小声说:“不知道。那被蒙眼的就是张东家,你赶紧去给师父送信儿吧。”这俩正是李尧承安排守候在煤门外的徒弟。
一个徒弟轻手轻脚地下了墙,来到村口的小树林里。林子里拴着两匹马,他把写好的小纸条儿塞入一根竹管后,从马匹一侧取出个鸽笼,抓出一只镖鸽,把竹管绑在鸽子脚上,这才放了出去。镖鸽在夜空中绕飞三圈后,立刻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此时的王掌柜、李尧承和几个徒弟,都坐在汇珍斋后院屋内不言语。忽然,一个徒弟大步进来,拿出一个两寸长、小指粗的竹管儿,对李尧承说:“师父,来信儿了!”
李尧承拔掉塞子,从里面倒出纸条儿,捻开看完后,递给了王掌柜。王掌柜看后又惊又喜:“李师傅,原来您在城门外也派了人手啊!”
李尧承点了点头,对大徒弟说:“马上出城救票!”
一伙人骑着快马来到煤门前,大徒弟亮出证件后,守城门的大兵立马打开了门,他们便直奔八里庄。半夜时分,李尧承在小树林里和候着的徒弟碰头,问清了院里的布局,安排俩徒弟把守院门,其余的人翻墙进去救票。
四个徒弟翻墙跳进院里后,蹑手蹑脚地来到东厢房,把里面的两个马匪摁在炕上绑了。其他几人摸近正房,用刀轻轻挑开门闩,闪进屋后,突然点亮火镰子,把另外两个正在呼呼大睡的马匪当场擒获,其中一个正是那“听鸟叫”的瘦子。李尧承师徒顺利地救出了张东家。
回到汇珍斋后,听张东家讲,那天晚上,他正在看戏,忽然有人来找,说汇珍斋着火了。张东家一听,慌忙出了广和楼,上了马车后,却被俩生人摁住,嘴里塞块布,连夜拉到了一个地方。他们还亮出刀子威胁他,让他老老实实地待着。接下来,绑匪每天按时按顿伺候张东家喝茶、抽烟、吃饭,每晚还喂一颗丸药,说怕他着急上火,专用来泻火。绑匪十分狡猾,每天都要换一个地方,用黑布蒙住张东家的双眼,架着他走,累了就背着……
听到这里,李尧承终于明白了,绑匪架着张东家瞎转的目的,是假装遮人耳目换地方,其实呢,他一直被关在八里庄,半步也没离开过。这果然是一伙绑票的惯匪。
谁知,大徒弟一审问,这四个绑匪压根儿不是马匪,而是前门一带的地痞,只有瘦子在口外当过几天马匪。他们早在一月前就瞄上了汇珍斋,打听到东家发的是横财后,便下了黑手,想讹一笔钱财。
把张东家送回家后,李尧承打算把绑匪连夜送到警局,却被王掌柜拦住了:“黑灯瞎火的,先关起来吧,明早再送也不迟。”他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大徒弟忽然跑进来说:“师父,绑匪跑了!”李尧承忙问是怎么回事。大徒弟回答说,昨晚他亲眼看着师弟绑好的绑匪,今儿早上去瞧时,地上只有一堆断绳,绑匪早就不见了影儿,怕是被人放走的。
张东家知道后,开始后怕了:“他们会不会再对我下黑手啊?”王掌柜笑着回答:“东家,只要有李师傅在,您怕啥啊?”李尧承听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中午,王掌柜在柳泉庄大摆酒宴,犒劳李尧承师徒。酒足饭饱后,他当着张东家的面,拿出一张银票:“李师傅,这是五千块大洋,酬谢您救出我们张东家!”李尧承也没客气,收下后,就带着徒弟回到了鹞儿胡同。
给徒弟们分钱时,李尧承才发现,王掌柜给他的却是张一千块的银票。大徒弟说,可能是王掌柜拿错了,回头找他去换。李尧承却摇了摇头:“去了能说得清吗?这趟差事能挣这么多,已经不少啦。”
一月后的一天,李尧承正在教徒弟们练武,张东家忽然打发一个下人来找他:“李师傅,东家请您去一趟铺子,有要紧事商量。马车就在门外候着。”
李尧承没敢耽误,赶紧换了身衣服,坐着马车来到了汇珍斋。在后院见到张东家后,却不由得大吃一惊,一月不见,他竟然面色蜡黄,卧炕不起。李尧承问他怎么了,张东家却惨然一笑,递过来一封“催命信”:“又出幺蛾子了,王掌柜被绑票了!”
李尧承接过一瞧,上面写着:七日之内,准备十万大洋赎人,否则撕票!他瞅着这熟悉的毛笔字,心中顿时一惊,绑架王掌柜的竟是逃走的那四个地痞!
这时,张东家又递过来一张银票:“李师傅,还得劳驾您设法救出王掌柜啊!”李尧承看了一眼,竟是五千大洋,连忙说:“张东家,这酬金太重了。”
张东家却摆了摆手:“李师傅,除了救王掌柜,我另有要事托付,您就甭客气了。”李尧承问是啥事,他却说过几天再说。李尧承点了点头,让张东家把王掌柜被绑前的情况讲一遍。
十天前,王掌柜突然来找张东家,说得了个准信儿,河北遵化马兰峪有个旗人,得了十颗从慈禧陵墓里流出来的夜明珠,要价五万大洋。他担心有诈,想亲自去一趟。张东家答应了,给了王掌柜一张银票,并让车把式套上新马车送他去。谁知,这一去就没了音讯。直到今儿早上,绑匪从门缝里塞进来这封“催命信”……
回来后,李尧承就和徒弟们商议怎么救王掌柜的票。大伙儿议来议去,一致同意先从张东家的车把式那儿打开缺口。俩徒弟打听找到车把式家,谁知,他却一直没回过家。奇怪的是,从西直门到马兰峪官道查访的另一拨徒弟,却一点线索也没访到。
这天上午,李尧承正为找不到线索而头疼不已时,张东家忽然打发下人过来,告诉了他一件怪事:昨天,有个亲戚来看望张东家,说五天前,亲戚在通州城里看见了张东家的马车,他迎过去叫了好几声,赶车的不但没停,反而慌慌张张地把车吆走了。
听到这里,李尧承仔细一问才得知,今年张东家新置了辆马车,枣木铜活花玻璃,驾辕的是匹枣红儿马,特别阔气,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辆新马车。李尧承眼前顿时一亮,对徒弟们说:“王掌柜十有八九被藏在通州!”他连夜赶到了通州城,住进了一家客栈。
第二天早上,李堯承立刻派徒弟四处寻找张东家的新马车。第三天晌午时,大徒弟果然在南关发现了新马车,吆车的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于是,他不动声色,雇这辆车回到了客栈门前,说身上带的车钱不够,让小伙子跟着去拿。
等进了房门,大徒弟使了个眼色,几个师弟一把就摁住了小伙子,开始审问起来。小伙子一听马车是赃车,吓破了胆,连忙竹筒倒豆子,把怎么得的这新马车全讲了出来。
四天前,小伙子吆着他的破马车在城外揽客。晌午歇息时,见路边停着一辆新马车,枣木车身通红,车上的铜活锃亮,配着漂亮的花玻璃,枣红儿马膘肥体壮,一瞧就是有钱人家的车。小伙子十分眼热,围着马车越瞧越稀罕。
这当儿,一个瘦子忽然走过来,问:“喜欢这车吗?”小伙子讪笑着点了点头。瘦子指着一旁的破马车,问:“那辆马车是你的?”小伙子点头说是。
瘦子笑眯眯地说:“哥们儿,你可真有福气啊。实话告诉你吧,我家掌柜的发家前也是个赶马车的,他五十岁得子,跟宝贝似的。今年,少爷忽然得了个怪病,请遍了名医,却一直治不好。掌柜的就上西郊的潭柘寺许愿,说只要能把少爷的病治好,不但给佛祖重塑金身,还特意定制了九辆新马车,和九个有缘的赶车童男子换。我问你,你成没成家啊?”
小伙子一脸惊讶,不相信瘦子的话:“大哥,您的意思是,拿您家新马车换我的破马车啊?您就甭逗我玩了!”
不料,瘦子却一本正经地回答:“没错儿,就是这个意思。接着!”说着话,他就把手中的新马鞭扔了过来。小伙子当时就傻眼了,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啊!
瘦子见小伙子在犯愣,走过来,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旧鞭子:“还犯啥愣啊?这新马车就归你啦!”
说完,瘦子冲着车厢里说:“老爷,我找着换车的最后一个童男子啦!”很快,从车厢里弯腰出来个五十多岁的老爷,倍儿洋气,长袍马褂,头戴礼帽,鼻梁上架副墨镜,嘴上还戴个口罩,被俩汉子搀着下了车。瘦子说:“老爷,咱回家吧,要不了几天,少爷的病一准儿就好了!”几个人扶老爷坐上破马车后,就奔南走了。
听完小伙子的讲述,李尧承心中暗自吃惊,瘦子正是那“听鸟叫”的,他居然玩了这么一手,就把扎眼的新马车给换了。
李尧承琢磨了一会儿,对小伙子说:“我也不瞒你。换走你马车的那老爷,欠我一笔货款,一直拖着不给,最后他居然躲了起来,成心想赖账。我派人找了一个多月,愣是没找到。从今儿开始,请你帮忙找你那辆马车。你放心,只要帮我找到,这新马车还归你。另外,每天再给你五块大洋,管三顿饭,怎么样啊?”小伙子倍儿高兴,立马答应了。
一连三天,小伙子拉着大徒弟穿大街,走小巷,不放过街上过往的任何一辆马车,但一直没找到那辆破马车。
第五天时,两人来到一个胡同口,打算歇会儿脚。忽然,小伙子两眼放光,小声对大徒弟说:“大哥,我发现我那辆破马车啦!”他用手一指,只见前面不远处的杂货店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大徒弟走过去看了看,回来后不解地问:“那明明是一辆新马车啊!”
小伙子回答说:“您放心,就是我那辆破马车。他们一准儿新上了漆,但马却没换,所以我一眼就瞅出来了,错不了。”大徒弟点了点头,双眼紧盯着那杂货店。
不一会儿,从店里走出一个瘦子,身后跟着个伙计,把一大包东西搬上了马车。完事后,瘦子偏腿往车前一坐,缰绳一抖,马车就朝南关跑去。
大徒弟心中一阵暗喜,立马吩咐小伙子:“跟上去,看他们到底藏在哪里。”小伙子吆着枣红儿马,隔了几十丈远,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瘦子吆着马车出了南关,绕城墙来到了西门,然后一直顺着通往山西的官道,走了大约二十多里路后,在天擦黑时,终于拐进了离官道不远的一座寺庙里。
大徒弟让小伙子在官道边候着,他下车来到了寺庙前,月光下,只见庙前有十几棵粗壮的松树,树下支着几组石桌和石凳,左侧不远处有一口水井,井台上架着打水的轱辘。寺庙大门紧闭,门楣上写着仨大字:松涛寺。
大徒弟跃上墙头,借着月光观察起了寺内的布局。寺庙不大,前院三间是正殿,东西各两间大小的配殿,其中东边一间厢房亮着灯光。正殿后面是个后院,犄角处有个后门,刚才那辆马车就停在后院里。观察完后,他起身溜下墙,坐着马车返回了通州城。
这天晌午,一辆马车从官道上拐过来,停在了松涛寺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身穿绸袍马褂,拄着一根乌黑发亮的紫檀木拐杖。吆车的上前敲响了寺庙门。
过了好一阵子,才见一个年轻和尚打开了门。吆车的说:“小师父,我家老爷去五台山还愿。为表诚意,但凡路上见到寺庙,都要过来烧炷香,顺便再讨碗茶水喝。请您给行个方便。”
年轻和尚听后,说声稍等,关上了庙门。过了一会儿,庙门重新打开后,迎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和尚,自称是寺内的执事,把老爷请了进去。在执事的陪同下,老爷挨着在正殿和两个偏殿上完香后,又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笃笃笃地敲打着青石板地面,瞻仰了一遍殿里的十八罗汉,最后在功德箱里捐了香火钱。
完事后,执事请老爷在方丈室喝茶。老爷坐定后,捋了捋胡须,问:“师父,贵寺怎么就你们俩啊,方丈呢?”执事回答说:“我们是个小庙,只有仨人,方丈、我和师弟。您来得不巧,方丈前几日去五台山做佛事去了,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两人在方丈室说着话,那吆车的却不老实,在几个大殿里东瞅瞅,西望望,像在寻找啥东西。年轻和尚一脸警惕,过来问他在干吗,吆车的说在找茅厕。年轻和尚便带着他来到了东配殿一侧的茅厕。
上完茅厕,吆车的来到方丈室,提醒说:“老爷,时辰不早了,早点赶路吧。”老爷喝完碗中茶,谢过执事的招待后,便离开了松涛寺,上了官道奔西而去。走了几里地后,吆车的却忽然调转马车,又顺着原路往东走了。
这老爷是李尧承扮的。前天夜里,大徒弟回去后,把发现瘦子的事讲了一遍,李尧承由此断定,王掌柜就藏在松涛寺。为稳妥起见,第二天,他让大徒弟扮作香客,去松涛寺仔细探查。大徒弟回来后说,寺內只有俩和尚,除了那辆马车外,并没发现瘦子的藏身之处。
李尧承觉得很奇怪,决定亲自去探查一番。他拄着拐杖瞻仰佛像时,探出东配殿地下有明显的空洞声,绑匪和王掌柜十有八九藏在地窖里。离开松涛寺后,吆车的徒弟说,他发现井口的轱辘重新加固过,上面缠的井绳特粗。李尧承点了点头:“暗道出口就在井里。”
回到客栈后,张东家的那个下人找上门来,说张东家请李尧承连夜过去一趟。李尧承问有啥事,他小声说了一句。李尧承心中顿时一惊,立马坐着马车直奔朝阳门。
第二天后晌,李尧承才回客栈,也不说出啥事了,只长叹了一口气,对大徒弟说:“你去把大伙儿叫过来,咱们先商议怎么救人吧。”
第三天晚半晌儿,一个络腮胡警察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十几号警察,来到了松涛寺门前。一个警察边砸庙门,边大声叫嚷:“开门!”
年轻和尚打开门,看到警察吓坏了:“各位警爷,你们这是要干吗?”络腮胡下马走过来,双眼一瞪:“老子来抓一个越狱逃跑的乱党。听说就藏在你这破庙里!”
年轻和尚吓蒙了:“警爷,庙里就我和师兄俩人。您就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窝藏乱党啊。”谁知,络腮胡却不信,一把推开他:“你说没藏就没藏啊?”说着他大步闯进了庙里。
执事远远瞅着不对劲儿,慌忙迎了过来:“几位警爷,我是这里的执事。有啥话请到方丈室边喝茶边说。”他把络腮胡让进了方丈室,让年轻和尚赶紧泡茶。
络腮胡端起茶碗,一口喝光后说:“执事和尚,我奉命缉拿一个乱党,有人亲眼看见,说躲进了你这庙里。你要是识相,就麻利儿交出来!”执事听后吓了一跳,连忙说:“警爷,是谁在瞎说啊?我们怎么敢窝藏乱党呢?”
络腮胡勃然大怒:“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呐,个个给老子瞪大俩眼睛仔细搜!”执事连忙说:“警爷,佛门净地,万万不可造次啊。万一佛祖……”絡腮胡哪里听得进去:“造次个屁!要是搜出乱党来,你俩就犯了私通乱党的重罪,就是如来佛祖出面也救不了你们!”
十几号警察立刻把整个寺庙的犄角旮旯仔细搜了一遍,却啥也没搜到。执事擦着额头上的汗,说:“警爷,既然没搜到,您看,是不是……”
不料,络腮胡却冷不丁来了一句:“我问你,后院那辆马车是怎么回事啊?”
执事愣了一下,慌忙回答说:“是一位居士的。他把车停在了庙里,和方丈一起去了五台山。”络腮胡“哦”了一声:“哪里的居士?他是干吗的啊?”
执事一下子慌了神:“警爷,我只知道他家住胡各庄,究竟是干吗的,我也不知道啊。”络腮胡点了点头,说:“那老子就信你一回。我说执事和尚啊,我们弟兄追查乱党折腾了一整天,油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能不能给弟兄们弄点饭菜啊?”年轻和尚插嘴说:“警爷,您来得真不巧,伙房今儿没菜了。”
络腮胡立马俩眼一瞪:“那地窖里总有冬储的大白菜吧?来人啊,去挑几棵青口的,弄一锅白菜炖豆腐吃!”执事一听这话,急忙对年轻和尚说:“对啊,地窖里不是还有大白菜吗?你赶紧下去弄几棵来,然后麻利儿去趟胡各庄,给警爷弄几块上好的卤水豆腐!”年轻和尚连忙应声走了。
与此同时,在寺外的井台上,守着四五个警察。不一会儿,井台上的轱辘忽然快速转起来,井绳一下子就绷直了,紧接着,从井底下传来一阵窸窣声。很快,一个人顺着井绳爬了上来,当他发现外面有人时,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被个警察一棍子打晕了,老鹰抓小鸡般提溜了上来。
这当儿,从井底下传来一个急促而沉闷的声音:“你倒是快点把绳子放下来拉王掌柜啊!要是被那帮子警察发现,咱们就全玩完了!”一个警察急忙“嗯”了一声,摇着轱辘把井绳放了下去,很快就从井里拉上来一个抬筐,筐里坐着个戴墨镜的人。
另一个警察把他一棍子敲晕后,弄了出来,又把抬筐放了下去。就这样折腾了三个来回,先后从井里拉上来仨汉子,上来一个逮一个,最后一股脑儿押进了方丈室。
这帮警察正是李尧承手下的徒弟扮的,为首的络腮胡是大徒弟。大徒弟见到王掌柜后,立马冲执事翻了脸:“臭和尚,这几个从井里钻出来的人是怎么回事啊?”执事和年轻和尚吓坏了,慌忙“扑通”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警爷,是他们四个逼我俩入的伙,说事成后,给我们分两百大洋。”
这时,李尧承大步走进方丈室。王掌柜见到他后,双手一拱:“李师傅,又让您费心了,多谢了!”李尧承摆了摆手,让王掌柜去厢房歇会儿,看大徒弟审问四个绑匪。
审完后,天刚麻亮,大伙儿押着绑匪赶回京城。李尧承主动问王掌柜:“这四个绑匪是先押到张东家那儿还是……”王掌柜回答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就让警局处理吧。”不料,李尧承却说:“还是先听听张东家的意思吧。”王掌柜只好同意了。
众人下了马车,推开张东家的宅子门后,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院里白花花的一片,正房上面挂着一个斗大的黑色“奠”字,下面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一旁跪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人。
王掌柜愣了一下,随即就大声叫起来:“张东家啊,我去马兰峪时,您身子骨还好好的,这才刚过去十几天,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他边说边扑过去,跪在灵牌前放声大哭起来。大徒弟不解地望着李尧承,问:“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李尧承却说:“啥也甭问了。叫人看管好绑匪,帮着料理完张东家的后事再说吧。”
出完殡回来后,王掌柜对李尧承说:“李师傅,如今张东家走了,依我看,还是把绑匪送到警局吧,免得夜长梦多啊。”李尧承点了点头说:“没问题,但还差一个主谋。”
王掌柜愣了一下:“啊,主谋是谁啊?”话音刚落,身穿警服的大徒弟忽然大踏步迈进屋来,说:“王掌柜,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主谋就是你!”他手一挥,身后的几个警察立马把王掌柜摁住,铐了起来。
王掌柜急眼了,边挣扎边问:“李师傅,您这叫啥事啊?您的大徒弟怎么成了警察啊?”李尧承回答说:“哦,忘了告诉你,他本来就是侦缉队的队长。”大徒弟上前一步,说:“王掌柜,你唱的这两出戏,今儿该收场了吧?”
王掌柜辩解说:“我没听明白您说的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徒弟一声冷笑,问:“王掌柜,知道张东家得的是啥病吗?”
王掌柜回答说:“听下人讲,是心痛病发作。”这时,李尧承开口说:“啥心痛病?是被人用慢性毒药害死的!”王掌柜一下子惊呆了:“张东家向来没仇家,谁会害他啊?您听谁说的啊?”
李尧承回答说:“有没有仇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下毒的人就是你!”听到这里,大徒弟忽然喊了一嗓子:“带进来!”李尧承手下俩徒弟押着瘦子走了进来。
大徒弟对瘦子说:“你把绑票的事讲一遍,给王掌柜提个醒儿!”他连忙点点头,讲起了前因后果。
两个月前,经人引荐,瘦子认识了王掌柜。王掌柜拿出一千块大洋,要他找几个人办两件事,事成后再另给一千块钱。第一件事,就是绑架张东家,在八里庄藏匿时,张东家每天吃的泻火药,其实是一种慢性毒药。四人被李尧承逮住后,放走他们的正是王掌柜。第二件事,就是王掌柜绑架自个儿,并在半道上杀了车把式。按照计划,张东家拿到“催命信”后,一准儿会找李尧承救票,等王掌柜被救出来时,张东家体内的毒性发作身亡,王掌柜刚好避开嫌疑,最终达到独吞汇珍斋的目的……
王掌柜听后,哈哈大笑:“笑话!你说我是绑票的主谋,有证据吗?”李尧承朗声答道:“有!”他拿出绑匪四次写的“催命信”和汇珍斋的账本:“你自个儿看吧。那四个地痞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这几封‘催命信和你记账本的字迹一模一样。你还有啥话说吗?”
王掌柜一下子张口结舌,答不出来了。被警察押出门时,他不甘心,扭头问:“你是啥时候怀疑我的?”李尧承回答说:“张东家病危之际,打发人来接我,在临终前告诉我,你去马兰峪后,他查账时不但发现短了五万块钱,而且发现‘催命信和你的笔迹一样……”
王掌柜冷笑一声:“甭跟我张口一个张东家,闭口一个张东家。我告诉你,姓张的也不是啥好人,他原来是孙殿英手下的一条狗,挖慈禧墓发了昧心财后,才开的汇珍斋。黑吃黑,不吃亏,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哈哈!”
这时,大徒弟忽然亮出了一张银票:“你仔细瞅瞅,这是啥啊?”王掌柜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你从哪儿找到的?”大徒弟微微一笑:“这还不简单?上你家里啊。”王掌柜顿时泄了气,被警察架走了。
半个月后,大徒弟来看望李尧承,说:“王掌柜这人真够狠毒,他在松涛寺时,暗中给那四个地痞也下了药,昨儿全死在了大牢里。真是造孽啊!”李尧承也慨然长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儿。”
大徒弟又问:“师父,汇珍斋盘出去了吗?”李尧承点了点头:“盘出去了。加上差点被王掌柜昧的那五万大洋,按张东家的意思,全捐给了龙泉寺孤儿院。”
(发稿编辑:赵嫒佳)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