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美术学院雕塑系 | 万莉
我们所处的世界,无论是地理或是人文现象,都是由纷繁的细节,在看似无序的契机中形成。艺术于我,就是一种对不同事件的描述与价值挖掘。公共空间艺术,是立于此地此情的深入探索,我要像树木一样,把根系插入土壤,穿过其他根系,与它们联接,贯通,共生。我的作品,希望从具体的某地某人出发,来平实地表达,利用时间与空间的随机性与秩序感,散发温情与光芒,展开局部细节的丰富性,同时赋予它们以整体,是艺术家面临的对不同主题创作的挑战。
对公共艺术概念的探索,于我们这些一直在理论与实践中爬行的艺术家与教育工作者来说,无疑是一场多元学科与复合理念的整合之路。我们初期认识到的公共艺术的概念,一直隅于一个积极空间里的实体结构,如大型雕塑、景观雕塑与装置,但在一些偶然的驻地展览中,我发现一个好的公共艺术作品,应该是如雕塑里揉泥一般,泥土在有温度的手里有意识无意识地按捏,总想把自己的温度与气息都按进这泥中,哪怕这个过程并非精准,但下手塑形的时候,心中丘壑与波折早已明析,从而运筹帷幄,形态生动。公共艺术是温暖的,有生息的,这些明动与精神 都是来自于艺术家对于某件作品在此时此地的有意识的认识,然后进行下意识的揉捏。而这些创作的点,有时候也并不来源于直接的表象,而更多的是从某一个现象或事件出发,如创作地的某个节日中一首诗歌朗诵引起的人们的关注,或是一场季风影响的当地作物的收获。更多社会学层面的细节就在这些日常生活里的方方面面里逐渐展现出来,并形成一定的规律,而后出现在不同的文化媒介里。这些不同的文化媒介往往虽不同于大众表达,但多早已有着对这生活,对这世界的卓越的总结,如音乐戏剧,抑或是诗歌文学等。同时,其灵感的生发,也是和我们作为公共艺术家一样,是对事物的发生有着极其的敏锐与细腻观察的。
公共艺术家实际上,在对某一个空间进行文化判断时,会自设一个上帝的视角,正如哲学家、诗人们一样,俯瞰着或窥视着观察对象,冷静地思索。命题一样,思考者各自思索,但有时不同媒介也互相依偎,并肩穿行。而诗歌此时,与我并肩。
2018 年12 月14 日,在加拿大萨斯卡彻温大学Gordon Snelgrove 美术馆,我的个展《always open halfway through》于这史诗般寒冷的雪夜里开幕。《always open halfway through》 出 于 波 兰 女 诗 人Wislawa Szymborska 的名诗《一见钟情》最后一句,Gordon Snelgrove 美术馆馆长Marcus 建议我用这句话来总结我在加拿大的创作。这句用在诗的结尾的文字,有些暧昧与玩味,即断未断的,引申了前情,又投射出未来。
《一见钟情》是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的一首成名诗,她描述了人生的各种可能性与命运。这首诗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当我一遍一遍读它的时候,脑海里生成了一层一层的空间与连线,许多个画面互为交错或错过。那种看似无逻辑的空间,以及多维的碰撞,细致到某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感觉非常奇妙。人总是冥冥之中感受到某些事或空间之间有某些联系,似梦似真实,却因为模糊的边界与定义,而会被忘记。但我们的世界,以及我们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与情感维系,其实就是在这样模糊的边界与空间之间交织形成的。这首诗里频频出现的空间与时间的错落,让我感觉到命运的定义,其实就是各种时间与空间的结点,理性与感性的结点,逻辑与错乱的结点。
这种种的结点都是运行在大量的事物运行轨迹之上的,这些错过与停留,正是我现在想要表达的奇妙的人生的“痕迹”感。因此我想运用这首诗给我的启示,来做一件公共艺术作品。
由于《一见钟情》这首诗是波兰诗人的作品,而这首诗的原文是以波兰语来描写,最终被翻译成各种不同的语言来出版的,所以在很多的语言文字表达上,每一个人在每一种语言的解读上,都会有细微的变化。人作为个体,自身也会存在着不同的情感发散与自我描述能力,因此每一个人在读这首诗的时候,都会有略微差别。最重要的是,可能不是所有人都会有一见钟情的经历,或事件双方都有这样的经历,但一见钟情这件事情本身,也许会带给很多人浪漫的触动,因为这种情感,就是未被安排没有预期时候迸发出来的强烈身心感触和愉悦。那么文字本身其实是出离的,而感情本身是会焕发更多枝丫,心绪跳跃。
加拿大是一个年轻的国家,这里的公民来自全世界各地,人们的迁徒之路,都是非常长而复杂的。遥远的距离,多元的生活轨道 ,却让大家走到了这里,虽然不是终点,但有着切乎寻常的共建家园的诉求。这也是我想要在展览上用这样的方式来创作一件社会交流作品的动机。这个动机,让我们在这里的人,再次用母国的语言,去思考一种情绪,让我们思维的空间产生重叠。
2018 年10 月,我组织了一场艺术互动活动,有一部分是我自行完成,如英文标准翻译与波兰原文的镭射切割部分,另外的一部分,是组织来自不同国家的朋友在英文版本上,用自己国家的语言翻译辛斯波卡的《一见钟情》,而后,我将大家的翻译作品概括并制作成为艺术作品,布置在展览里,使其成为一件大家共同完成的公共艺术作品。同时,我也希望能将人们联系到一起,用自身的不同的“痕迹”认真地读一首诗,多一些思考,用一些时间,来想一件事,做一件事。由于我在加拿大生活的时间轴线被拉长,我关注到的来自人文、自然中的细微变化也越来越多,也就形成了最后的个展。由时间这条经线,穿插着不同的活动与对话,形成了大大小小的视听触味的感受。这些感受由自然、人类社会形成的强大的场域磁场,被发散,被释放,最后收于一隅。
《一见钟情》从两人迸发的浪漫激情着笔,邀请人们去“回忆”在相逢之前无数次未曾觉察的“擦肩而过”;诗人仿佛俯视众生的上帝,把那些遗落在街道、走廊、旋转门、上周二、童年、梦境里相逢的痕迹拣拾起来,包装成一件礼物,送给对命运的秘密感兴趣的读者……加拿大是一个很棒的国家,所有的人都是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文化根源,而后又在此地融合。大学里有一半左右的学者与学生都拥有非英语的母语,因此组织起来并不费力。我向国际事务办公室和人事处,以及我们的艺术系大量地发散征集,并不厌其烦地向所有有兴趣参与的人一遍一遍地解读我的概念。为此,我还在国际处的邀请下做了一次公共艺术驻地经验的讲座,吸引了大量的老师与学生前来。而后前期工作中,我对参与者又一对一地做了大量的沟通工作,以及后期收集成文时遇到的不同文法的整理,最终得到了十六种语言的翻译与十五段翻译者们的录音(埃及语的翻译没有断句,后面一直失去了联系,终未排版)。
展览上,以诗歌翻译为契机,我扮演了类似这首诗的作者的角色,缔造了一个容纳了15 种语言的空间,作为加拿大“移民文化”的隐喻。76 根镭射切割成约1 米长的黑色木条被整齐地钉在墙角上,每根木条上镂空镌刻的文字,正是《一见钟情》的原文波兰文和英译诗句。强烈的射灯从顶上打在这片黑色的木条上,镂空的字体反射到了墙面上,形成一个狭长的角度。在与黑色木条构成90度的墙面上,各种语言翻译的诗歌同样镂空刻在白纸上,切割成与木条同等宽度的纸条,混杂地、交替地平行贴在墙上,从与黑色木条相交处,由上至下地泼洒下来。白色纸条贴成斜面,如同不严格的木条之墙的投影——15 种文字组成的沉默的“杂语”之踪,代表了移民的语言文化。木条的黑色肃穆而端正,灯光把其上挖空的英文字母的轮廓投影在纸墙上,那是一个一个的小光晕,晕染着洁白镂空的中文、法文、意大利文、德文、葡萄牙文、波斯文、阿塞拜疆文……一个巧妙地利用了空间、语迹、光和影而制造出来的隐喻。它以对“混杂”的模拟征服了混杂,多样性化身为轻捷追逐的线条,容纳于黑白两色构成的简明构图里,呈现出类似加拿大中部平原那种广袤的几何图景。同时展厅里循坏播放着15 名翻译者用母语朗诵的翻译作品,为整个展览添加多语言的“声效”。
公共艺术有一个非常温情的精神,就是共情能力。有时营造出一个氛围,让人们触景生情,会心一笑;抑或是用一个事件,一个话题,催人思索,共同发声,形成互动。2018 年的12 月,我用一首诗,吸引了不同来历不同种族的人,在一个地方,来思考命运。
展览的开放时间,正好穿插在圣诞节前半个月。由于展览这个事件,参与这件作品的人们陆续来到这里,在作品前停留很久,在墙面交错的诗句里,找到他们翻译的只言片语,欣喜地读来,拍照,也耐心地站在展厅里,等待着音频里自己的声音,娓娓地读着《一见钟情》……
两人都深信
他们是一见钟情
这份确定十分美丽
可不确定更加迷人……
一见钟情(局部) 镭射切割木头、印刷纸刻字 600cm×200cm 2018 万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