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点评
“在场写作”栏目以青年作家作品为主体,倾向于发表面向现实的作品,以重新寻找和定位一种文学介入现场的青春视角。本期发表的《鹰厦线》,交织讲述两个时代女性的不甘与失败。叶杨莉的小说一直比较关注大都会的外省女子的主题,冷静而哀矜地书写着一个个女孩在房子、户籍、情感、身体之间错综交换的挣扎,以及回不去的边地故乡。小说在语言上还不够成熟,对于时代的穿透也不是足够有力,但已然显示出青年作家对于文学与现实关系令人期待的理解。值得补充的是,叶杨莉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培养的青年作家,伴随着各大高校“创意写作”专业方兴未艾地开展,更是伴随着酷烈的城市化进程中青年学生面对大都会的紧张感,“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常识”值得重新思量。对于这一批青年作家,本栏目会着重关注。
——黄平
午夜十一点五十五分,差五分钟进入二零一八年的下一个半年,张先生在微信那头对着小亚感叹:“我最近在想,每一个作者的文字给人感觉都不同,就像一天或者四季里的某个时刻。”张先生惯常演讲,即便只是透过薄薄的屏幕:“譬如,鲁迅像落雪的寒夜,王小波像夏天的正午,莫迪亚诺像有汽笛声的午夜。”
小亚的出租房在松江大学城地铁站旁边,一辆九号线正从窗外驰过。那机械的轰鸣声,原本习以为常,从左耳穿向右耳,此刻突然清晰,小亚拽紧被单:“有汽笛声的午夜,这不是说我?”張先生有点懵。但张先生聪明,很快反应过来:“你那十二点还有地铁?”却半信半疑。
“有的线路有,总有人加班。”小亚瞥了眼窗外,蓝色窗帘半拉着,能看到高架桥的影子在窗帘外安静地停着,莫迪亚诺准备入睡。
“睡吧。”小亚向张先生道晚安,收了手机,支起身体去关另一边床头柜的灯,胳膊压到了熟睡的宇鹏。宇鹏不满地嘟囔一声,胳膊却习惯性地去拥小亚。可熟睡的人力气毕竟小,小亚缩了一下,他的胳膊很快就软软地垂到了胸前。她看了看宇鹏的睡脸,淡蓝色的一团。宇鹏需要早睡,第二天还要上班。小亚躺下后却失眠了,她的假期是涌来的海浪,多出来的空余时间摇得她有点晕船。在摇晃中她抓住最末一点困意,下一个半年终于到了。时间被全部装进一列绿皮火车。她嘴角在笑,鹰往大厦的方向飞,缓缓地。
那段路没落有一阵了,记不清多久。从上海出发走这条线要过整个夜,现在人心急,不太坐这趟,也没太听过鹰厦线这个名。手指急急一滑,一条挤在G字D字打头里的窄窄线路,没仔细看就被忽略了。小亚也是。白色的箭头还是往江西拐,三百多公里时速带着身子往前闪,外面的风景从眼角旁溜过,什么也没抓住,好像手也是滑溜溜的。下了站还得转,转公交到汽车站,转汽车到镇上,再喊个面包车开到矿底下,小亚爸的摩托车才能把小亚拉上矿。躺在爸妈的职工房床上,小亚的身子还在晃。
去看林桂燕前,小亚妈给小亚打了预防针,到后面就是在劝她不要去。小亚左耳听进去,右耳就跑了出去,漏了个干净。父亲差一年退休,这个有着半个多世纪高龄的福建省最老煤矿也即将关闭。难得回来一次。
“那你去,不要说我没有劝你。”小亚妈一手拎着喷壶,一手抚着富贵竹的叶。“好。”小亚起身就要去,光着脚走到门边,踩上高跟,身子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吊儿郎当。”小亚妈在身后讲。
路看起来多年未修,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只皮球踉跄着滚到小亚脚边,几个过暑假的小孩一前一后朝着她跑来,扬起细细的尘土,又缓缓落了下来。小孩捡起皮球时盯了盯她手上提着的牛奶,开口道:“你是要去那边吗?”小孩转头指向他跑来的方向,小亚点点头,后面的小孩放肆地大笑:“她要去看那个怪阿姨!”
“怪阿姨。”小亚不自觉跟着念。孩子的笑声消失在小道上,日头正盛,小亚越走,身子越清凉。分明这条小路的尽头就是桂燕的房舍,转个弯,有个水池,两个水龙头打开是凉凉的山泉。矿区水钙化严重,职工们都会拎着水桶来这装山泉水回去,可林桂燕,却把这里占为己有。这是小亚妈在家里曾忿忿谈到的。她说林桂燕和她吵过几次,不让她来装水回去。“你去买矿泉水不要钱啊,我这水也要钱。天天跑我这里装水。”她这样对小亚妈说话。
“你肯定哪里惹到她了。”小亚坐在椅子上吃早餐,嘴里还塞着鸡蛋,“那水管也是她以前男人打的吧?”小亚妈就没吭声了。
果然水池前边围起了一道门,门被一道锁拦着。小亚走上前去,拽了拽锁,锁便开了。围起的竹门被推开时发出咯吱一声响,里面迅速传来一声问:“谁?”声音有点哑,也有点尖,像突然被撕裂的毛竹。小亚嘴巴张开,喉咙往外用力,两秒才发出声:“桂燕阿姨,我是小亚。”里面没有出声,小亚抬脚,踏上台阶往里走。
黄竹子搭成的围栏渐渐淡去,一面铁丝网,网上爬满了藤蔓,一直朝着墙壁延伸,细长条的白砖墙上吊着几盆绿萝,油亮的叶子更衬出了白砖的老旧。铁丝网内摆了一地的花盆,先是簇了一团蓝雪,再往里挤着几盆白白的茉莉,更显眼的是几朵高耸的绣球花和地瓜花,都开得鲜艳。玫瑰有些枯,软塌塌地垂着。
房门是开的,小亚斜着身子往前方探,房间里面光线不足,但看得见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像是碎掉以后留下的一半,一张保健品广告的海报贴在镜子旁边,看上去有十年未曾撕下。一只全身灰色卷毛的大狗猛地冲了出来,望着小亚急急地吠。小亚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
“灰妞!”屋里传来叫声,主人走了出来。五十左右的中年妇女,一对苍老的细眼,颧骨高高的,穿一条旧了的花布连衣裙,连衣裙下是两条竹子般细的腿。“哎,”她这样叫小亚,“回来啦?”
小亚点头,跟着林桂燕踏进房间。房间里仍摆了好几盆花草,小亚把牛奶往地上一放,就去搬了张板凳。茶几上茶杯带灰,旁边堆着几本翻得卷边的书,封皮上印着繁体字,大概是从香港那边买来的,旁边几张白纸,一串串数字在笔记本里展开,像铁网上的藤蔓。林桂燕端上一杯开水,已把刚才散着的头发紧紧扎起,吊起松弛的额头。小亚看着她微笑,却想起外头小孩的玩笑。
二零零六年。小亚看清了保健品广告上留下的日期。她把腿叉开,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阿姨一点都没变,”小亚开口,想和她显得熟络一点,“还这么年轻。”林桂燕正蹲着身子搅拌手里的稀饭,倒进了灰妞旁的饭碗,她鼻翼动了动,像是识破小亚的客套:“老太婆了。”灰妞摇着尾巴吃起饭,她才坐到了小亚身旁,想掏出茶几下的茶叶袋,被小亚拦住。
林桂燕便把这未开封的茶叶袋收起,看了看小亚:“成家了吗?”
“没,没那么快。”小亚答,伸手端起桌上的水。“哦。”林桂燕点点头。“那里”,她的手指竖了起来,顺着视线往前指。“那里为什么张这么开?”指尖尽头是小亚的大腿根。小亚愣住了,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话。林桂燕似乎不在意,往小亚的杯子里加热水。水满得要溢出来。
“这样一个女人,你到底想听她给你说什么?”小亚妈仍在唠叨,声音继续往耳蜗深处爬。
小亚
小亚生于一九九零年,出生时亚运会正在北京召开。外公盯着字典琢磨半天,最后一捶定音:“就叫翰亚吧,黄翰亚,撼动亚洲。”外公口音重,每次念起她名字,音节都要往里缩。林桂燕一听到小亚的名字就说:“幸好票上没写名字,不然检票员要拦你,谁家女孩用男孩子的名?”
林桂燕这个名字,最初是小亚在麻将桌旁听到的。饭桌上几双手洗着牌哗哗作响,声音却比牌声更响。“新调来的谢矿长,她老婆一头黄毛,骨架也大,手气真是好。”住顶楼的刘海珠话不多,却总能先找到话题。“上次在她家搓过一次。说还是在厦门烫的,花了快一百,顶我半个月工资。”说话的是李秀琴,她在矿里粮油站工作。
“听说麦远矿是谢矿长的跳板,几年后就可以去矿务局。”看牌的卢阿华站在一边,说着四处听来的消息。“嫁对人后半辈子就走运了。”李秀琴感叹。“能搬去市里?”小亚妈问。“说不定,有风声。”“但我们这也是老矿了。六饼。”小亚妈丢了个牌,几个阿姨同时伸手想去拿。“我是不懂她头发哪里好看,黄鼠狼一样。”孙梅率先抓起,拿着牌伸向头顶,弹出小拇指抠了抠自己的短发。
“清一色。”她喜得眉毛抖了起来。
可几个月后,这黄色的头发,像约定好似的一茬茬长到了矿里女人的头上。那时的林桂燕很是风光,阿姨们暗里议论她,明里也常邀请她搓麻将。她老公是从筹建处调来做矿长的,听说还是开矿英雄的后代。模模糊糊的传闻对小亚来说,像散在地上的积木,拾一块搭一块,她想找着最上边的那块。小亚软磨硬泡几次,小亚妈终于同意把刚放暑假的她送到麦远车站,客客气气地交给林桂燕。
那已是新世纪的开头。
矿里办公楼跨过一片田,就是麦远站。这车一天经过两趟,一路向着海边开,厦门是终点站。上车时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林桂燕拉着小亚往前挤,找到位置,上边坐了人。她不乐意了,行李箱往上头架子一放,便让坐的人出示票。坐的人脸就涨红了,急急忙忙起了身。
“往里靠。”小亚用碎步挤了进去,坐垫有些霉味,林桂燕则掏出包里的一块小毯,垫上才坐下。小亚转头看窗外,远处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背后是一面发黑的墙。男人打了个手势,没多久脚底就开始动了,外头棕红色的柱子一根一根往后退,蓝色的站顶像波浪,一圈圈荡开。
小亚缩在窗边,伸手好像就能碰到外面的树枝,树枝晃过,接着便是一座桥,桥下是水汪汪的河流。河流晃过,眼前便黑了,和洞壁的摩擦声就响在耳边。出洞后,回首张望,瞥见隧道边上刻着的大字:“毛主席万岁”。小亚睁着亮亮的眼睛,林桂燕却仰着头,眼睛被黑色镜片遮住,隔绝了日光。
很快就坐得屁股发麻,小亚不停地移动着屁股。对面的男人朝她笑笑,要分享桌上的零食和水果。“她不吃”,旁边的林桂燕冷不丁开了口,伸手就把零食推了回去。轮子滚动的声音来了,这次却在车厢里。“花生瓜子矿泉水。来,腿让一让了。”小车子上花花绿绿,小亚的眼睛跟着移。林桂燕想起了什么,摘下墨镜,从自己包里取出一袋芋包。那袋芋包已经凉了,又被压得没了形状。小亚终于看清她墨镜下的眼睛,细长形状,和妈妈的圆眼睛很不一样。接过芋包,小亞轻轻咬了一口,意外觉得香,忍不住多吃了两个。
林桂燕露出笑意。“你现在念几年级?”她同小亚聊起天。
“四年级。”
“哦,”林桂燕点头,“这么小,谢俊都要上初二了。”
“谢俊哥哥要考大学了吗?”
“还早,”林桂燕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也不早了。”
“阿姨准备去厦门住吗?”
林桂燕故意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一桩神秘的事情:“阿姨在那边有生意,赚钱了就搬去。”
“海边好不好玩?”小亚语气很乖,乖却多半来自于怯。
“好玩。等到了岛上就带你吃海鲜,进口的海鲜。”
一声轰鸣从耳后传来,像听觉上的浪,推到耳边时身子也被撞得一晃,火车停下了。世界猛然安静下来。“跳虎坑。”林桂燕不耐烦地朝窗外看,瞥见小亚已经闷得发红的脸颊。她拉开窗子,峡谷的风从站台穿过。夜幕在等待中落下,车厢内的烦闷渐渐升温。前后几桌已经开始打起扑克,林桂燕走到车厢连接处接水,泡面味和烟味包裹了她,她径直走出车厢到外头透气,抬头看夕阳,它就斜在山崖边上。
林桂燕在站台上放松胳膊,舒展身体,她知道车总是这一站停下,什么时候开都没个准信。等她转回到车厢里头,靠窗那个位置坐垫软陷,已空无一人。
她四处张望,混乱的车厢内没有了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一起消失的还有对面几个身影。林桂燕穿过车厢,从一个尽头到另一个尽头,踩过晃荡的铁片。她跑出了车厢,朝着站外看,站外没有卖东西的农民,只有泥泞的伐木便道与外界相连。因为站台后面是深邃的峡谷,是护着人的峡谷,它来不及把人拐走,却也是埋着人的峡谷,人在这里消失就不会有半点影子。“黄翰亚!”林桂燕喊出了声。
“阿姨?”小亚正站在连接处的车门看她,对她的一脸着急感到纳闷。林桂燕急地张口就问:“你去了哪里?”
“我在找厕所,几个厕所都不让上,我尿急。”小亚的掌心被一把拽住,有点生疼。抓住手时,林桂燕才松了口气。“忍着吧,快开了。”
嘈杂的人声终于移动起来,巨大的风机声在峡谷深处回荡。后来外头地势平了起来,林桂燕的脸在灯光下一明一暗。她想,原本就该记得,某次谢俊也是这样突然消失,在站台上玩到车发动了也不知道,后来一夜折腾,找到时儿子捂着胸口喊疼,想到这里林桂燕心惊胆战。“你们母子要去哪里?”对面的男人又一次试图搭话,大概也是无聊得紧。林桂燕的气头没有消散,瞥了眼男子肮脏的袖口,一字一字告诉小亚:“车子停的时候厕所是不能使用的。”小亚点点头,把尿憋过了峡谷,把饿忍过了最后一道长堤。
从厦门回来后小亚躺了两天。原来城里头门上的帘子是看不见的,一进一出,一凉一热,中间那层是呼呼的大风,吹得她脑壳光光。那几天林桂燕有很多事要忙,回宾馆时身上带着酒气,人却很清醒。她像上了发条的玛丽,跑来跑去。小亚被放到一栋一栋的大厦里,转头林桂燕就不见了。小亚就乖乖坐在新华书店的大理石地板上,坐在少年宫的花砖地板上,向窗外看蓝天,顺着蓝天再向远处看,是海。
麦远矿没有这样的帘,空气都是微凉的,这里声音一下子沉静了,路过楼房也不用躲着突然掉下的水滴。小亚躺在床上,可心还是在晃着,鼻子还堵着。于是她就听着外头的声音,窸窸窣窣,窗外走廊有皮鞋经过的声音。小亚爸可没有皮鞋。小亚双腿一撑,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拨开窗帘一角。职工家属房有并排的长廊,那身影一晃而过,像是谢矿长。声音很快就下去了。
牌桌上阿姨们说林桂燕栽了个大跟头,具体是什么谁也没说清楚,只说她好像有笔钱牵进一个大案子,在厦门打水漂了。她现在缺钱得紧,也不再穿时髦衣服,头发渐渐分成了两截,上头灰黑,下头哑黄。可毕竟是矿长的老婆,在矿里找份工作也不难,去矿务局接受打字培训,她就把键盘敲得飞快了。说是五笔字根背得烂熟,闭上眼也能看得到英文字母的排列。她在办公楼里插进个位置,每天比旁人多打几叠文件。黑色高跟鞋走起来声音也响,拿着文件在办公楼里跑上跑下。
谈论的人东拼西凑,可话头没延续多久,林桂燕就来了小亚家打麻将。她换上了小亚妈勾的拖鞋,掏出用布包着的一套新麻将,盒子打开,齐齐躺着漂亮的牌。小亚妈咧着嘴笑,伸手就赶紧整理餐桌,把木头桌子抹干净,铺上桌布,到楼外喊人。
女人们夜幕一降就手痒,很快凑了一桌。桌布也是林桂燕带的,牌丢出去也没有大声音。那阵子派出所来抓,尽管孙梅就是老李老婆,但少点动静也是好的。桌上也就出奇的静,静得让人有些忐忑,竟开始期待哪里出些声响,打破这恼人的安静。林桂燕像是看出众人心思,摸牌时碰到了刘海珠的手,突然就把那手捏了起来。刘海珠的手里还捏着一个“八萬”,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怎么了桂燕?”其他人摸不清状况。
“这手,不干净,”林桂燕又把刘海珠掌心朝上看,“油油的,牌都给弄脏了。”
刘海珠一脸难堪,手也就缩了回来。孙梅站起来就说:“重新洗牌,重新洗牌,海珠你去洗洗手。”刘海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没有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麦远矿就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一点风声就吹得晃晃悠悠。一列火车经过,就人人可闻了,一声预示性的轰鸣,接着是轮子与铁轨有规律滚动的声音,把人声就盖着了。那晚后来,小亚听见外头的人声低了下来。有脚步声来来走走,最后就彻底安静了。第二天晚上吃饭,小亚妈像是憋了一肚子话,但最后只说了句,运势轮流转,牌运要来了。小亚爸瞪了她一眼。没脑,他骂她。
“我想和桂燕阿姨学电脑打字。”小亚想了半天才决定说出口,桌上两人就抬起头看她。谢矿长家最早买了电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小亚想学电脑,想申请QQ,白色的大屁股电脑,小亚爸暂时买不起。小亚妈一窍不通,Q字都发不出来。桌上两人一愣一愣,互相望了好几眼。
小亚还是如愿进了林桂燕的家,房子却冷冷清清,小亚踏了进去,里面才多了一点动静。林桂燕坐在床上欢迎小亚来,脸上是疲惫的表情。小亚不再像最初那样怯生生了,但仍然不太出声,端端正正坐在电脑旁,手还是僵硬的。林桂燕就笑了,递给小亚几张纸。小亚拿着字根吃力地背,林桂燕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剪指甲,突然轻轻问:“你觉得海珠阿姨人好不好?”
“那阿华阿姨好不好?”小亚不知道她下一个会问哪个阿姨。
小亚把五笔字根背熟的那阵子,谢矿长被调去了矿务局。小亚妈也在饭桌上讲,矿务局要整个搬去市里,这两年产量良好,谢矿长平步青云。大家都在想,那林桂燕也要搬走了吗?可一日一日过去,林桂燕依然还在矿里,有时经过小亚家,还在楼下喊小亚。
“黄翰亚!”
夏天过去后,黄翰亚被送到县里读初中。从麦远站出发要两小时。小亚有一次悄悄坐到了尽头,走出站时却迷了路,凭着记忆左冲右撞,最后一个火车站员帮了她,替她买了一班夜里回去的火车,無座。小亚背着书包站在过道里,凌晨两点终于熬不住了,把书包垫在屁股下,坐了一会,很快有车子滚动过来,乘务员喊她站起来。坐下,又爬起来,坐下,又爬起来,反反复复,终于坐回了县城里。她没敢告诉小亚妈这件事,却想告诉林桂燕,周末回来时,她又往林桂燕家里钻。
进门前小亚看到地上一双皮鞋,圆头的,擦得亮亮的。林桂燕说:“黄翰亚,去办公楼帮阿姨拿电脑纸,在阿姨办公室电脑旁的纸箱里,顺便把抽屉里的蓝色软盘拿过来。”她伸过来一串亮晶晶的钥匙,小亚就接过来了。那个纸箱里有七彩的软盘,方方正正的,小亚把它们托在掌心,心里想,它们这样小,怎么就装得下那么多摸不着的东西。
皮鞋是朱站长的。朱站长是外省人,十几岁就开始守火车站,前两年刚调来了麦远站,从五等站到四等站,也是升了官。林桂燕几回去麦远站坐火车,照面是肯定打过的。众人一边捏牌,一边想着俩高个子站一起的样子。朱站长比谢富广高大许多,戴着顶制服帽,穿着一身蓝色制服站在站台上,也神气得很,举手投足,那拉货的,拉人的火车就像在听他的话。
“他俩搞在一起,新鲜。”孙梅的嗓门关不住。朱站长可比谢富广英俊多了,谢矿长不过就是腰上别个皮带,在井下戴着矿帽,站着看矿工干活时,肚子还会往前顶。新闻初听是新鲜,再听便各人有各人的心绪。沉默的好像并不因此快乐,说笑的则开始拿捏着表达的分寸。“原来她也有勾男人的本领。”小亚妈心底里滑出了这句话,目光便往小亚房间瞥。她心里是不快的。小亚十三岁了,她即便不全懂,也会懂得几分,猜得几分。“不要再往桂燕阿姨家跑。”她直接下了命令。
“知道了。”小亚也答应得干脆。
朱站长的家在隔壁省,要翻一座座山,听说那些山一重一重,被火车击出一个个洞穴,他就沿着这些洞穴,来到这里。林桂燕是如何同朱站长好上的,是谁主动的,似乎也成了埋在洞穴里的谜。
中年人的感情,常常要和“帮助”挂上钩。朱站长的老婆孩子都在江西老家,一年实际上见不了几面。有些帮助,独居的女人可以提供给他,互相帮助,各取所需。众人都这样猜想的,猜想的若没有人出来澄清,也就成了事实。事实是介于虚拟和真实中的东西,是刻在软盘里的文件,是虚拟的,也是真实的。小亚晓得软盘里还装着哪些东西,她在取软盘时偷偷打开了办公室的电脑,点开鼠标浏览了。关电脑时她心惊胆战,却在身体异样的感觉里,察觉到某种重建,重建后的世界有着雨后的气息,那种气息既新鲜也腥鲜。那天小亚把东西递给林桂燕,软盘还有点热度。她自觉而着急地走了,不敢回头看林桂燕的表情。那表情小亚后来猜了又猜,都猜不清楚,因为她没有回头看过。她想她们注定要疏远了。小亚决定把心事全部憋回肚子里。
林桂燕
林桂燕的婚姻没有正式画上句号,她要等谢俊考上大学。他在火车尽头的城市求学,她得为他攒着点,一点一点攒着。她给朱站长也攒了一个诺基亚,换上彩铃《老鼠爱大米》。林桂燕说,收下吧。他也就收了,隔天就带着老家寄来的糯米,去磨坊里磨成粉,扛着麻袋送去她家,放下时还叮嘱她防着被老鼠偷吃。那阵子,矿里的广播到饭点时就开始唱些情情爱爱的歌曲,朱站长在站岗时,偶尔也会冒出两句。但汽笛声一响起,他又让自己撇下嘴角,表情严肃起来。
那年夏天还没结束,林桂燕收到几份文件。谢俊高考没发挥好,但最后也报上了福州大学。最好的专业,也不赖,还在省内。谢富广寄来了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她签字时,笔尖也没一点犹豫。唯有最后一份文件,林海燕没有做好准备。矿里不需要那么多打字员,得裁几个,年纪大的先首当其冲。离个婚买一送一,她在麦远矿下岗,他在市区再婚。
但这些年下来,林桂燕心宽了。她没为这件事懊恼,又不去城里住,日子过得下去。最难办的是谢俊该归给谁,以她的经济状况,打官司有点吃力。两千年时她四处奔波赚钱,敞开说,也是为了这样一天。幸好多年的思想工作没有白做,谢俊很干脆。他十八了,钱不是最大问题,跟着妈就跟着妈。欢喜得林桂燕想坐上火车,去大学城亲一亲唯一的儿子。
另一个难题是朱站长。虽然大家叫他站长,但也不是整个麦远站都归他管。他其实只管客运这一块,只管客运接岗的这群值班员。人们都叫他站长,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但都是一个“长”,他这个站长所拥有的权利,比矿长差得远了。
她知道大家都在猜这个问题。现在她离了,朱站长会不会也离?林桂燕已经心知肚明。朱站长说家乡那里还是先瞒着,两个孩子都还小,闹起来可不行。虽然隔省如隔山,但他家朝这可是通的,指不定哪天他在站台上,迎来的就是他老婆和家人,气势汹汹,扰乱他工作正常秩序。朱站长说话有时急,有时缓,急起来能说个不停,缓下来半天才挤出一字,像爬坡的火车。
林桂燕就打住了这个话题,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她从原来谢富广的家属房里搬出来了,挑了一间当地农民留下的房舍。那套农舍离山里近,火车的声音经过阻隔,听得也就不那么清晰了。林桂燕把以前用来装扮自己的心思,挪到了这套屋舍的布置上。其他女人顶多就把楼下的地犁一犁,种点丝瓜、香菜和秋葵。而她是要改造屋舍。朱站长也很能干,挽起袖子听她指挥,拉了水管,盖了屋顶,刷了水泥,这些需要男人的活,他一个不拉。
后来也许是为了弥补愧疚,朱站长在临走前一夜偷偷从山里拉来了毛竹,拉到屋子前边。毛竹掉下时发出的响声,屋内的林桂燕是听到的,但她没有出去。
在福州上学的谢俊得了病,这病早就生了根,发了芽,不知何时就撒欢似的生长。他打来电话,一个劲喊疼。林桂燕拿着手机,只是说:“你忍着忍着,听医生的话,妈妈这就去看你。”连夜买了去省城的车票。票是买上了,可车却只能照速开。慢得如龟速。林桂燕在这火车上坐如针氈,心里已经急到了闽江尽头,这车却只能沿着江缓缓地爬。时间被拉长了,每秒都如这车一样,晃悠一下,再往前进。一秒成了一分,一分成了一小时,林桂燕坐了这辈子最长的一次火车,好像要开到天边去。时间走得越慢,谢俊就疼得越久,那些疼可都连在她身上,朝她身上碾过,她就是铁轨下的一株小草。
八十年代不到,她也是沿着这条铁轨,从沿海小村,一路往西边迁,遇着山就停下了。父亲从农民转成挖煤工人,全家完成一次升级。可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另一次升级,相亲时她已经想得明白。生了谢俊后她又欣喜异常,男孩子前途无量,县里中学都不够,她和谢富广商量好,得从小让他接受大城市的熏陶。
谢俊去读初中时,还只是个屁大的小孩,书包占据了他大半个背,走起路来在他背后左右摇晃。那天一路上六七个小时,林桂燕觉得就像一眨眼的功夫,就是芋包凉得比较快。“你这人就是想法太多。”谢富广总是这样批评她。大约是两千年时突然怕了,大笔的钱不敢交出去了。如今他却在城市里安了家,把她丢在这矿山里了。可林桂燕在路上想了许多,觉得这辈子自己无论怎么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只要谢俊他健健康康。
可他还是不争气,心脏血管堵着了。年纪轻轻就这样,怎么回事?医生还反问林桂燕,仿佛是她的问题。确实是她的问题,她对着医生低声下气。那么小就让他离家,那么小就给他压力。林桂燕深吸一口气,想象谢俊体内那一条条红色的支流,流着流着却突然停了,冲不过去,她的心也开始疼着了。谢俊的脸和床单颜色一样,和这里从未下过的雪颜色一样。治,抓紧治。
林桂燕数着自己积攒多年的积蓄,也没有多少。当初气势汹汹要让谢俊和她过,林桂燕打电话给谢富广时,心里也同样难受得紧。毕竟是亲骨肉,谢富广心也是疼的,钱是一把一把汇过来了,可人却没有迅速就过来,原来新老婆也刚怀了骨肉。林桂燕从旁人那里打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知道自己倔强这么多年,全都化作泡沫,来阵风就吹散了。
下一秒,林桂燕就为这想法想抽自己耳光。难道她对谢俊也已经失去了信心。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守在谢俊床边,就怕某一瞬间他毫无动静。她有时候忍不住扶着床想摇一摇,就像摇那婴儿床,让他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