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馨仪
“真实世界!”贾芝稻厉声道,“我们就在真实世界里。”
丹柯苦笑:“我可以给你们看我的心——我真的没有说谎。”
“你也只是说说而已。”贾芝稻嗤笑道,“谁来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四周一片寂静,就连刚刚向丹柯扔白菜的孩子也没有吭声,因为丹柯捂着胸口,好像下一秒就真的要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来。
【壹】
冷气机一刻不停地运转。
转也没用,没用也转。
这些天非常燥热,所有人都这么说。
电视上光怪陆离的影像交替不息。
“下面是天气播报。A市,23~26摄氏度,多云转晴。”
23~26摄氏度?
我仰头定定地看着那台电视,揉了揉眼睛。或许我真是发烧了?本是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来的医院,如果不是发烧,或许我应该去看看精神科——没准是幻觉呢。
今天发烧的人挤满了整栋门诊楼。
纵然如此,周围亦如死水般安静。所有人都仰头定定地看着那台电视,有的还半张着嘴,最终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下一个。”护士的声音恍若隔世,好像子弹划破长空发出尖利的鸣响,在这一片沉寂中异常突兀。
我愣了愣,发现她是在叫我,于是仓促地跑进门诊室。
一身白大褂的中年人甩了甩水银温度计,然后对我说:“自己量吧。五分钟后给我。”
我听到他很轻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回事,今天来的所有人体温都是正常的,大规模的恶作剧吗?不过……这天确实热得可怕。26度,呵呵,一定是气象台的仪器坏了。”
【贰】
当天夜里,电视台紧急插播了一条新闻:接到大量投诉后,气象台反复检查了仪器,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也没有出现播报出错的情况。
“这天真是热死人了。”保姆刘妈拭了拭汗,嘟囔道,“什么破天气预报。”
我耸了耸肩。
門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我正要起身开门查看,刘妈拦住我,蹙眉道:“别去。这么晚了哪有正常人在别人家门口晃的,要么是贼,要么啊,就是那个怪人。”
“哪个怪人?”
“就是两年前失踪的丹柯啊。他回来了。不过现在他脑子有问题,逢人便说疯话。”
丹柯?我好像有些印象。说难听点就是一个无业游民,不爱说话,习惯独自站在街口凝视天空。大家都怀疑他是个疯子。两年前他突然失踪了,杳无音信,没承想现在又回来了。
“他说了什么疯话?”
“你晓得天外面是什么不?”刘妈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答非所问。
我不假思索:“宇宙啊。”
“对嘛。连你这种小娃娃都晓得的,那个怪人非说天外面是真正的人类世界,还说我们这儿就是个缩小版世界。你说疯不疯?”
人类世界的天外依旧是人类世界?我摇了摇头。这太荒诞了,封建愚昧的时代早已过去,这是现代社会,有望远镜有卫星有载人火箭,人人都知天外是宇宙。又不是演电影,所谓的缩小版世界……怎么可能。
他莫不是失踪的时候被邪教洗脑了,抑或患上了幻想症也未可知。我如是想。
无意间瞟到窗外没有星月的夜空。偌大的漆黑穹顶笼罩着寂静无声的大地,好似伸手即触,却又遥不可及。
【叁】
几日后天气突然不再燥热,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怪事发生,就连新闻里也尽是些常规会议,哦,还有某动物园的某珍稀动物生子的喜讯。
丹柯和天外面的世界成了买菜大妈们唯一的谈资。每人说起这事都眉飞色舞,好似人人都是科学爱好者。
菜篮子的碰撞声和关于宇宙的议论声混在一起。
“在哪可以见到丹柯?”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就在街口哩!”有大妈抢着说。
又有另外一个年长的妇女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最好别去见那疯子,你现在还小,对世界的认知架构不完善,可不要被疯子带偏了。大家都知道的常识,疯子非要反着说,指不定是想引起社会恐慌呢。”
我乖巧地点头,用余光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妇女:她身材瘦弱,背挺得笔直,花白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眼看上去像是个学究。
这时,站在我身边的刘妈惊呼道:“哇!您不是贾教授吗?”
听刘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面前的这个妇女就是居委会会长、退休大学教授贾芝稻。
贾教授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全社区的风云人物。没等我多说什么,以刘妈为首的大妈们已经一拥而上,将她围在中间,生生把我挤到了几米开外。
“贾教授,天外面真的是另一个人类世界吗?”“缩小版世界是个怎么一回事?”……大妈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贾教授清了清嗓子,周围的人纷纷退开一步,安静下来。
“这当然不可能。我会去见见这个人,当面指出他理论的荒诞之处,准保他无话可说。大家千万不要恐慌,他要么是疯子,要么是骗子。”
大妈们纷纷鼓掌叫好。
“那么,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本以为大妈们再没话可问,然而刘妈又凑上前去……哦,这次是要签名合影。
菜篮子碰撞着,其他的大妈们也围了上去。
【肆】
没过几天,天气突然变得异常寒冷。天气预报却说大部分地区25~28摄氏度,局部地区有3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
我去了街口,一眼就看到了丹柯。
他站在人群的最中央。围观者站在离他五米的位置围成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而从他的神情来看,是在哀求。
我远远看着。丹柯人高且瘦,着一件遍布油渍的对襟褂子。他微驼着背,颈子却伸得笔直,支起硕大的脑袋。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尽是灰尘,及肩的乱发里掺杂着斑驳的白色,不知是白发还是蜘蛛网。他的头发太长了,以至于半遮住了眼睛。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他被白菜砸了一脸。始作俑者是个小孩,见自己砸得挺准,那个小孩乐呵呵地大笑起来,周围的孩子们也跟着笑。四周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丹柯一趔趄,跌坐在地上。
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声音非常熟悉。
“所以,你有何理由胡说?”说话的是贾芝稻。
“我没有胡说。你们可以跟着我,我保证,不到两天就可以到达这个世界的尽头。”
“呵。谁知道你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没准你是犯罪团伙的一员,来骗我们跟你出去再实施绑架。”
人们议论纷纷,都指着丹柯,好像他越看越像某通缉犯。
“我没有,请相信我……”丹柯的声音苍白无力。
贾芝稻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左右点头示意,人们也配合地投去崇拜的目光。
“这几天忽冷忽热,是因为外面的‘人对于这个缩小世界的调控出了差错,所以现在恰是我们逃离这里去真实世界的最好时机。”丹柯大声说。
我心弦一动,这几日的天气确实太过古怪。
“真实世界!”贾芝稻厉声道,“我们就在真实世界里。”
丹柯苦笑:“我可以给你们看我的心——我真的没有说谎。”
“你也只是说说而已。”贾芝稻嗤笑道,“谁来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四周一片寂静,就连刚刚向丹柯扔白菜的孩子也没有吭声,因为丹柯捂着胸口,好像下一秒就真的要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来。
然而并没有。
半晌,他拍拍裤子上的灰,勉强支起身站起来,然后从褂子胸口处的内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图纸。
“这是去真实世界的地图。”他说。
方才那个扔白菜的小孩胆子大,正要去他手里抢那张图纸,却被贾芝稻拦在了身后。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有地图,如果你去了真实世界,那为什么还要回来呢?”贾芝稻质疑道。
人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忿然地看着丹柯。
突然,天气变得热了起来,像火在炙烤着皮肤。可明明上一秒还冷得像严冬……
“这天气,确实像被人为控制了。”我突兀地开口。
人们面面相觑。
“是啊,最近的天气确实没办法解释啊……”有人轻声附和。
贾芝稻挑眉怒视我:“小孩子知道些什么!世界观都没形成,怎么被这种人带偏了!天气……”她顿了顿,不再出声。
“我为什么要回来?因为我想救你们。”丹柯惨然地笑了笑,“现在是逃离的最好时机没错,但也是最后的时机。天气如此紊乱,足以表明外面的‘人对里面的世界已逐渐失控,一旦完全失控,那么山崩地裂海啸飓风火山爆发全部有可能出现,这个世界多半会面临末日吧……”
没有人答话。
丹柯扬了扬手:“所以,有人要看地图吗?”
【伍】
老頭躺在病榻上,握着孙女的手,呢喃道:“帮我逃出来的那个人举着火把。”
“什么?”
老头笑笑:“其实啊,爷爷以前是实验用的小白鼠,是从笼子里逃出来的。”
孙女咯咯笑着:“吹牛!”
“别不信啊,你爷爷有今天要多亏举火把的那个人……其实,他举着的火把是他的心。”
孙女急切地问道:“那人是谁啊?”
老头合上了眼睛。
对啊,是谁啊。我忘了。
注:丹柯,是苏联无产阶级作家玛克西姆·高尔基短篇小说《丹柯》的主人公。他是古老部族中的一个强壮、英俊的青年。当丹柯和他的族人被敌人赶入森林深处、濒于死亡的危机时,他自告奋勇带领大家披荆斩棘向前行进,反对屈服去做敌人的奴隶。当部族进入黑暗的密林,迷失了方向时,许多人埋怨、责怪起丹柯。但他并没有发怒,因为他爱他的族人。他用手抓开了自己的胸膛,掏出了一颗燃烧的心,把它高高地举在头上,照亮部族前进的道路。丹柯一直把族人带出森林,来到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的大草原之后才含笑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