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错怪网络游戏了吗？

吴刚

2018年7月24日，国家体育总局发布了《关于举办2018年全国电子竞技公开赛的通知》，将《绝地求生》列为表演赛项目，将《英雄联盟》《星际争霸2》《炉石传说》列为正式比赛项目，公开赛总决赛冠亚军将获得入选电子竞技国家集训队资格。同年8月在雅加达开幕的亚运会，《英雄联盟》《王者荣耀国际版》《皇室战争》《实况足球2018》《炉石传说》《星际争霸2：虚空之遗》首次成为表演项目，中国代表队获得二金一银的好成绩。

此前在家长圈臭名昭著的网络游戏，如今冠冕堂皇地成了正式比赛项目，此前千夫所指的“网瘾少年”，如今成了升国旗唱国歌的英雄，如此剧情反转，令家长们瞠目，惊呼：难道我们错怪网络游戏了吗？以后孩子痴迷网络游戏，家长还怎么管？对此，专家们如何解释？国外如何看待网络游戏？带着这些问题，本刊组织力量展开新闻采访。

被妖魔化的网游

广东省湛江市家长李先生曾经是一家船务公司的业务经理，薪资丰厚，8年前忍痛辞职，带着儿子四处找医院戒网瘾，两年时间耗费了26万元。现在儿子的网瘾戒掉了，但患上了抑郁症，辍学在家。提起网络游戏入亚运，李先生怒不可遏：“这是在鼓励孩子们玩网游吗？网络游戏毒害了那么多青少年，现在突然成了光明正大的体育项目，太不可思议了！没出息的‘网瘾少年以后可以和孙杨、马龙、丁俊晖一样成为民族英雄，叫我们家长以后怎么约束孩子？不是我故意抹黑网游，网游劣迹斑斑，尽人皆知，也不用我抹黑。去问问‘网瘾少年的家长，他们会用泪水告诉你什么叫代价惨痛！”

湖南省长沙市家长田女士接受采访时说：“去年暑假，有一天我正在做晚饭，儿子在客厅里大喊大叫，让我去看电视。我跑过去一看，是亚运会颁奖仪式实况转播，中国队获得了金牌，正在升国旗、唱国歌。儿子问：‘选手厉害吧？我说：‘是好样的！什么项目？儿子坏坏地冲我笑：‘电竞，《王者荣耀》，就是您禁止我玩的那种网游。我惊呆了，在家长圈人人喊打的网游居然成了亚运会的比赛项目？还能升国旗、唱国歌？这应该是2018年最神奇的反转剧了吧！看我发呆，儿子趾高气扬地问：‘以后您还阻挠我为国争光吗？我无言以对，心中万念俱灰。我想知道的是，网游真的有可取之处吗？谁能负责任地告诉我？”

山东省济南市家长宋先生是一位神经内科医生。他认为，网游尽管有被妖魔化之嫌，但其危害性不容置疑。接受采访时他说：“就在雅加达亚运会开幕前不久，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第十一版《国际疾病分类》，在成瘾性疾患章节出现了‘gaming disorder一词，直译为‘游戏障碍。此前，我国早已把网瘾列入精神病序列。由此可见，沉迷网游有害身心健康。可怕的是，玩网游已在我国青少年中蔚然成风，成瘾者数量惊人。记得贵刊曾经报道过这样一则故事：马云见儿子沉迷网游，就拿出200元钱，让儿子随便去网吧玩，只要求儿子最后说出玩网游有什么好处。儿子玩了三天三夜，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大吃大喝马上睡觉，然后悠悠地对马云讲，玩游戏又困又饿，一点好处也没有。马云是我国互联网三大巨头之一，他亲身试玩网游，发现网游害人不浅，发誓绝不涉足网游这一产业。马云是有良心的商人，冲这一点我就佩服他，但并非人人都像他那样有责任心。总之，无论作为家长还是作为医生，我都不赞成给网游翻案。再说，中国是体育大国，不缺那块金牌！”

记者问：“《国际疾病分类》所说的‘游戏障碍与我们所说的‘游戏成瘾是一回事吗？”

宋先生打开网页，逐句翻译道：“《国际疾病分类》指出，‘游戏障碍指一种游戏（数码游戏或视频游戏）行为模式，其特点是对游戏失去控制力，日益沉溺于游戏，以致其他兴趣和日常活动都须让位于游戏，即使出现负面后果，游戏仍然继续下去或不断升级。按照条目包含关系，游戏障碍与赌博共同列于‘成瘾行为障碍类别，与酒精、尼古丁、毒品等并列在‘物质使用和成瘾行为障碍类别。因此，‘游戏障碍和‘游戏成瘾指的是同一种现象。”

采访过程中，记者也听到了不少为网游鸣不平的声音。

中国艺术研究院学者马先生认为，网游没有原罪，不该被妖魔化。接受采访时他说：“难道因为有黄色书籍，就不要书籍了吗？因为有暴力电影，就不要电影了吗？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面对，新一輪的媒介迭代周期已经向我们走来。”他告诉记者，中国自主研发的网络游戏实现了500亿元规模的海外营收;电子竞技也将入选2022年杭州亚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在他看来，这意味着网游及其所依托的网络文艺，将成为未来拉动中国经济增长的文化产业中的排头兵，中国绝不应该放弃这块新兴的沃土。“对于网游的利弊，大家可以讨论，但讨论要理性化、规范化，不能简单贴上‘电子海洛因‘精神鸦片等标签，一概拒绝。”

中国青少年宫协会儿童媒介素养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张海波与马先生持相近看法。在他看来，网游已逐渐成为孩子娱乐的主要方式，是一种不能阻挡的趋势。“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游戏。网游成为这一代‘网络原住民主流的娱乐方式，家长、社会对此应该正视，而不是简单地将网游当成洪水猛兽。”他说，“网游和任何一个网络产品一样，问题在于使用者如何善用。网游一方面给学习压力较大的孩子提供了娱乐和释放的空间;另一方面也会导致孩子玩游戏时间过长，并有可能受不良内容影响。这就需要家长和孩子建立合理的娱乐生活规则，政府部门出台游戏内容分级制度，企业建立防沉迷系统，学校加强教育引导。”

电竞不等于网游

四川省职业教育专家窦先生向记者介绍，电竞专业（即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专业）是2016年9月中国教育部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司《关于做好2017年高等职业学校拟招生专业申报工作的通知》中增补的专业。2017年6月2日，四川省成都市电子竞技协会与四川电影电视学院合作开设电竞专业，并于2017年9月正式招生。“与其他省市相比，四川是开设电竞专业比较早的。”窦先生认为，电子竞技与网络游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区别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基本属性不同。网游是娱乐游戏，电子竞技属于体育运动项目;网络游戏主要是在虚拟的世界中以追求感受为目的的模拟和角色扮演，电子竞技则是在信息技术营造的虚拟环境中，有组织进行的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和体力的对抗。

2.规则不同。电子竞技有明确统一的比赛规则，最大特点是严格的时间和回合限制，而网游缺乏明确统一的比赛规则，没有时间和回合的限制，容易使人沉迷。

3.结果不同。电子竞技比赛是运动员之间秉承公正公平的体育精神的竞赛，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和体力对抗，决出胜负，而网络游戏主要是人机之间或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互动，不一定需要人与人的对抗来评判结果。这也是电子竞技和网络游戏的主要不同。

窦先生认为：“虽然电子竞技市场越来越大，比赛越来越规范，赛事越来越专业，但职业电竞选手之路并不是打打游戏那么简单，他们的成功不具有普遍性。所以，孩子们不可盲目效仿，更不能以电竞成为正式比赛项目就明目张胆地沉迷网络游戏。”

中国传媒大学数字媒体艺术（数字娱乐方向）专业在读本科生杨同学接受采访时说：“电子竞技与网络游戏是两回事，其实正常地玩游戏与游戏成瘾也是两回事，家长们之所以把它们混为一谈，是恐惧心理在作怪。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全世界每年有数以万计的人死于车祸，难道是汽车之过？空难更残酷，难道要禁止飞机？即使篮球、足球、羽毛球、太极拳等喜闻乐见的体育项目也会造成身体损伤，总不能都禁止吧？玩网游的确会让人上瘾，但大多数人玩游戏只是放松娱乐，跟精神病扯不上边，不必大惊小怪。”

陕西省西安市某大学体育专业副教授唐先生对电子竞技进亚运表示不解：“电子竞技不是体育，因为体育是以身体的大肌肉运动为主要特征的，传统体育强调对人体能方面的提升，而电子竞技更多属于精神方面的娱乐。况且，电子竞技项目不固定，换一个游戏，规则就会完全不一样，与传统体育项目存在较大区别。我国当下青少年的三大问题：运动减少体能下降、社会交往能力下降、娱乐性屏幕活动过多导致的视力问题，都与网络游戏有联系，从这个角度看，电子竞技其实是反体育的。”

天津市体育报刊编辑李先生告诉记者，电子竞技进入奥运会比赛项目的申请已被拒绝。接受采访时他说：“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态度坚决地表示，现在还无法确定电竞能否及何时入奥，但入奥的前提是电竞项目移除暴力元素，否则一切免谈。巴赫先生的原话是：我们不能在奥运会中引入一个提倡暴力和歧视的比赛，即所谓的‘杀人游戏。每一项格斗运动都起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对抗，但体育是文明的表达方式，如果出现了‘杀人这种玩法，就不符合奥林匹克价值观。由此可见，电子竞技离真正的体育运动还有一定距离。”

那么，为什么不是体育运动的项目会进入亚运会呢？

李先生分析道：“亚运会之所以为电子竞技开绿灯，背后显然是商业利益的驱动。统计显示，网络游戏产业连续多年以每年约30%的速度增长，2014年收入1069.2亿元，2015年达到1330.8亿元，同比增长25.3%，其中我国自主研发的网络游戏产品达到945.4亿元，占70%以上。2016年我国自主研发的网络游戏的海外实际收入多达72.3亿美元。《2016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显示，2016年很多网游月均充值额超过1000万元，最高月充值总额超过8亿元。这么大的商业利益，当然亟须步入主流运动项目，否则必然会被家长们骂为‘赚昧心钱，未来产业发展也不能保证。”

安徽省蚌埠市教育观察家林先生认为，网络游戏成瘾是社会问题，经营网络游戏的商家难辞其咎。接受采访时他说：“近几年网络游戏玩家规模不断扩大，其中半数以上是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而且该群体消费能力处于不断增长的态势，这使得网络游戏产业的发展广被看好。尽管网络游戏商家做出了一些防止沉迷的举动，我认为于事无补。网络游戏的诱惑性极强，成年人都难以抵抗，何况自律性不足的孩子？再者说，网络游戏本来就是基于让人成瘾的理念而设计的，只有成瘾才会实现利润最大化，这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认为游戏成瘾是家长的问题而忽视了企业的社会责任，显然是不公平的。”

网游只是替罪羊？

北京某网络游戏设计公司CEO蔡先生接受采访时说：“网络游戏没有原罪，就像金钱没有善恶一样。中国家长讨伐网络游戏，咒骂经营网游的商家，其实是错怪了网游。美国的老师和家长鼓励孩子玩游戏，称游戏是最好的老师。美国创作了许多网游，目的是为孩子们创作更多的理解事物的机会。比如《现金流》游戏，教授玩家掌握投资知识，玩得越多，对投资理解得越透彻，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才明白自己投资哪里出现了错误，改变对金钱和投资的陈旧观念，为自己的生活注入了新的血液。《大富翁》游戏也是一样的，教授玩家如何成为企业主和投资者，通过游戏学会投资技能，这岂不就是寓教于乐？”

江苏省南京市教育专家伍女士接受采访时说：“前不久，中国社会科学院国情调查与大数据研究中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联合发布了《青少年网络素养教育读本》，其中谈到，调查发现，四类孩子更易用网过度：自我认同感较低的孩子、面对压力难以应对的孩子、家庭中缺乏温暖的孩子、生活中缺乏朋友的孩子。四类家庭更易用网过度：亲子活动少的家庭、父母抗拒网络的家庭、教育粗暴的家庭、父教缺位的家庭。这样的结果发人深省：十多年来，我们是否真的错怪了网络游戏？孩子玩游戏上瘾，荒废学业，如果问题出在家庭教育，那么网络游戏有可能只是替罪羊。这就像有人手持菜刀杀了人，法庭审判菜刀一样荒诞。”

湖北省武汉市资深中学德育老师柯女士接受采访时说：“今天，当我们再提起‘网瘾一词时，首先应该反思的是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当下，网络游戏已经成为青少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网络游戏已经成为青少年缓解现实压力、积累人生经验的一种方式，一味限制、打压不是办法。另外，把罪名都加在网络游戏上，更应该承担责任的家长、老师却撇得干净，甚至以受害者自居，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教授、媒介素养研究中心主任童清艳认为，一味谴责网络游戏伤害了身体健康，是有失偏颇的。治理网络游戏成瘾问题，关键是如何合理、科学地引导孩子，明确标准，分级管理。同时，要加强行业监管，引导青少年在网络空间自觉遵守道德规范，实现现实世界和网络世界道德人格的和谐统一。

北京师范大学“游戏研究与游戏化实践”课程讲师刘梦霏女士认为，网络游戏不仅无罪，而且有可能成为一种有效的教育方式。接受采访时她说：“人最初都是通过游戏来学习和探索世界的，所以我们应该客观地看待游戏。尤其是社会和学界，应该摒弃偏见，理性看待游戏。目前社会各界对游戏的认知还存在偏见，学界对于游戏的研究依然停留在经济价值和产业层面，导致当需要讨论游戏造成的社会问题时，既缺乏研究的话语体系、系统的学理思考，又缺乏中立的研究立场。游戏是符合人性的，人在游戏里追求的东西无非是完成一件事的成就感、被周围人承认和肯定的感觉，以及改变世界的能力感，这些和人在现实中追求的东西区别不大。我曾把游戏带入大学课堂，通过虚拟世界里的直观体验，让学生们对久远的历史有一些切身的感受，效果很好。”

本刊认為，网络游戏由臭名昭著的“电子海洛因”到国家正式体育比赛项目和高校专业，其变化之大耐人寻味。游戏成瘾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其中，家长引导失当、陪伴缺失是不争的事实，应该反思，并积极改进。但是，经营网络游戏的商家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使将网络游戏改头换面为电子竞技，即使它成为亚运会的比赛项目，仍不能改变其商业属性，甚至因其“主流化”而对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有更大的伤害。对此，家长不可不防。

网络游戏为什么不能少一些暴力？为什么不能少打一些色情擦边球？为什么不能多一些主流教育内容？为什么不能在防沉迷设置方面找到更好的办法？从这些方面来看，我们何曾错怪网络游戏？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