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翔 刘江伟
(一) 梁晓声:现实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115万字,手稿3600多页,8年时间创作……《人世间》获得茅盾文学奖,本在很多人意料之中,但梁晓声觉得很意外。
《人世间》是梁晓声“好人文化”的又一次呈现。一座北方省会城市,五口人的周氏普通家庭,十多位平民子弟的人生,在三卷本的大部头著作中跌宕起伏。梁晓声尽最大努力向现实主义致敬:无论社会如何变化,时代怎样变迁,都要努力做一个好人。
在“好人文化”寫作的道路上,梁晓声一直踽踽独行,没有鲜花和掌声,迎面而来的更多是不解和非议。“现在写好人,很多人都认为你是在作秀。他们似乎达成一种共识,现实中不存在好人。”梁晓声认为,现实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如果我们的文学中缺少善,读者看了以后,心中原本柔软的部分就会变得不柔软,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梁晓声也尝试过写现代主义风格的小说,但最后还是选择现实主义。这源于他的一个特殊经历。1968年,19岁的梁晓声自愿报名来到中苏边境线附近的瑗珲县,成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第一批兵团战士。6年的知青生活,他遇到过很多好人给予他无私的帮助,他也帮助过很多人,因此才有了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这些经历使他感受到好人的力量、善的力量,这种善的力量正是推动社会进化的力量。
“作家不能只写现实是什么样的,更要写现实应该是什么样的。”在梁晓声看来,现实主义不是一面镜子,只会呈现人的欲望、愤懑和自私;它是一双有信仰的眼睛,透过现实,可以看到人性温暖的地方。
《人世间》亦如是。梁晓声希望通过他笔下不同层面的人物,传达他对社会的感知和心愿,“人可以是那样的、人应该是那样的”。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深有感触:“小说有力地刻画了时代变迁,尤其是时代变迁中的人物,他们一再向我们发问:人可以是什么样?人应该是什么样?那些人,那些精神形象,是立得住的。”
“《人世间》获奖,相信会改变很多人对现实主义的看法:现实主义不是一种陈旧的书写,它考验我们对现实的理解是否客观、是否全面。”梁晓声语气很坚定。
(二)徐怀中:见证我们文学的巨大发展
半年前,到徐怀中家采访,就是聊他的长篇小说《牵风记》,在得知《牵风记》荣膺茅盾文学奖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祝贺,让我意外的是,老人家住院了。
前几天,徐怀中的血压降得很低,支撑不住,家人将他送到医院,做了心脏方面的检查。徐怀中说,上了年纪的人,身体总会有些问题,经过休息,现在好多了。他的豁达乐观令人感叹。听得出,获奖的消息让他很兴奋,电话中他的嗓音依然清晰明亮,根本听不出是一位90岁的老人。
这位文坛宿将早在1957年便出版了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引起文坛的关注。叶圣陶先生为其作序,称“一看就让它吸引住了,有工夫就继续看,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并认定“是近年来优秀的长篇之一”。在新时期,徐怀中创作的《西线轶事》以9万余读者选票获得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名,被誉为“启蒙了整个军旅文学的春天”。在年近九旬之际,徐怀中又于去年底推出长篇小说《牵风记》,震动了文坛。此番获奖,可谓众望所归,90岁的高龄也使他创下了作家获茅奖时年纪最长的纪录。
以解放战争中挺进大别山战略行动为背景的《牵风记》其实缘起于1962年,徐怀中以纪实的笔法写出了约20万字的初稿,后来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小说未及完成出版便被烧毁了。新时期以来文艺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让他感觉到从前创作有其局限性,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也给了小说以新的生命。从2014年开始,他投入重写50余年前的未竟之作,经过不断修改润色,到2018年终于写完。这是一次思想和艺术上的艰难蜕变,他称:“我的小纸船在‘曲水迷宫里绕来绕去,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才找到了出口。”小说的重心也从正面描写战争转变成了“着意织造出一番激越浩茫的生命气象”。
徐怀中说,相比于其他更年轻的获奖作家是在创作上不断深化掘进“做加法”,他这样年纪和生活阅历的人,很多时候反倒是要努力摆脱既有的文艺观念和创作模式,不断地“做减法”,这也是他曾反复提到的“返璞归真”。而《牵风记》这部小说的命运所见证的,不仅是他个人的创作,也是我们文学的巨大发展。
《牵风记》很可能是徐怀中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但他表示还会创作战争题材的短篇小说,因为经历的战争生活是他最大的文学宝矿。
(三)徐则臣:行走在古老的运河边
8月16日上午,徐则臣在上海书展中心为其新书《从一个蛋开始》作签售活动,此时,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揭晓的消息传来,现场沸腾了,热情的读者立刻将他团团包围,求合影、求签名的人流络绎不绝。面对现场读者、出版人的祝贺,他频频道谢。
4年前,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选时,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就成为10部提名作品之一,这部长篇小说被誉为“70后”一代人的心灵史,虽然最终未能获奖,但文学界普遍对这位实力突出的青年作家寄予厚望。果不其然,《北上》此番从200多部参选作品中脱颖而出,使徐则臣成为第一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70后”青年作家。
“因为一条2500年的河流,《北上》获得本届茅盾文学奖,我备感荣幸,也深受鼓舞。”徐则臣说。这条河是京杭大运河。可以说,运河才是《北上》真正的主角,这部长篇小说在历史和现实的穿插对比中记述京杭大运河的发展变迁,从个人命运观照社会历史,在大运河从衰落到重新焕发青春的今昔对比中体现时代主题。
在青年作家中,徐则臣素以写作的勤奋和生活积累的厚实著称。为了写作《北上》这部关于京杭大运河的历史与现实的小说,他花了四五年时间,不停地阅读,也不停地行走——京杭大运河从南到北1797公里,重要的地方他走了不止一遍;阅读了大概六七十本关于运河的专业书籍,随手翻阅的书籍和浏览的影像资料更多。“必须承认,百分之九十的阅读在小说中都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但倘若没有这浪费掉的百分之九十,就绝不会有这部《北上》。”徐则臣说,他到苏州考察了金砖博物馆,了解到故宫太和殿地面上铺的“金砖”的烧制过程;在汝瓷的发祥地汝州,他向一位老匠人了解这门火与泥的艺术,天青色的瓷器究竟是如何烧制出来的。这些实地探访让小说的历史感更加丰盈,细节更加真实。
“感谢这条古老的河流,大水汤汤,这一次它给我带来了这部《北上》。”徐则臣说,写作22年来,他一直在感谢这条河,感谢的方式就是一篇接一篇地写出与这条河相关的小说。“22年里它都是我的小说最忠贞可靠的背景。我在河边生活过很多年,那些被大河水气笼罩的岁月,成了我写作最重要的资源。只要写到河流,笔就活了,一切水到渠成。河流里总有良方。”
(四)陈彦:向悠久而伟大的秦腔艺术致敬
与“角儿”打了半辈子交道,陈彦这次也成了“角儿”。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刚刚揭晓,陈彦的《主角》榜上有名。
作为一名戏剧编剧,他的作品获奖无数;从剧坛转战文坛,短短几年间,陈彦就收获碰头彩。“感谢生活”,这是陈彦获奖后最想说的话。生活不只是他创作汲取的必要养分,而是托起他文学生涯的全部土壤,从萌芽到枝繁叶茂。
在院团工作近30年,陈彦自认为很懂“角儿”,他们的得与失、聚和散,以及光鲜亮丽背后的无奈与辛酸。戏剧让观众看到的永远是前台,而陈彦努力想让读者看幕后。《主角》就讲述了秦腔名伶忆秦娥近半个世纪人生的兴衰际遇、起废沉浮,及其与秦腔、大历史的起起落落之间的复杂关联。
很多作家把写长篇小说看为是一场苦旅,而陈彦的写作常常是一气呵成。“我对这样的生活太熟悉了。长期以来,我就有书写戏曲艺人成长的萌动与情愫。”《主角》让他的想法成为现实。他尽量贴着熟悉的地皮,让那些内心深处的感知与记忆,能够皮毛粘连、血水两掺地和盘托出。他相信曾经打动他的,也会打动别人。
如果仅仅写主角的奋斗、成功,那就是一部励志剧了,不免俗套。在陈彦看来,唱戏永远不是一件单打独斗的事。不仅演出需要配合,而且剧情以外的剧情,总是比剧情本身要丰富出许多倍来。陈彦从小切口出发,映射整个历史和社会的风雨变迁,“看起来是舞台,实则是纵声喧哗的时代”。
陈彦一生钟情于戏曲。“戏曲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一脉,它融入了历史、经济、人文等方方面面。每次回头看,就觉得它蕴含无限多信息。”陈彦希望从成百上千年的秦腔历史中,看到一种血脉延续的可能。《主角》中忆秦娥虽然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唱了大半辈子戏,但其生命在大起大落的开合浮沉中,却能始终如一地秉持戏之魂魄,并呈现出一种“戏如其人”的生命瑰丽与精进。
“我在写一个角儿的命运史,也是在向戏曲与秦腔这门悠久而伟大的艺术致敬。”陈彦如是说。
(五)李洱:13年,我尽力了
五六年前初识小说家李洱,就听说他在写一部长篇小说。那几年,“李洱的长篇小说写完了吗”,成为文坛最为关心的话题之一。
终于,在2018年下半年,李洱完成了这部80多万字的“大部头”,先是在《收获》杂志分两期连载,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为上下两卷。李洱将这部小说命名为《应物兄》。一时间,文坛几乎无人不闻《应物兄》,文坛的热门话题又变成了——“你读《应物兄》了吗?”
《应物兄》前后足足寫了13年,从2005年春天就开始动笔,当时李洱住在北大西门的畅春园,每天写作8小时,进展很顺利。他本以为2008年之前,肯定会完成这部小说,作为体育迷的他就可以专心看北京奥运会了。后来由于生活变故中断创作,等再拾起来时却写得极不顺手。“我曾多次想过放弃,开始另一部小说的创作,但它却命定般地紧抓着我,使我难以逃脱。”李洱说,“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我常常以为很快就要写完了,但它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不断地生长着,顽强地生长着。”小说越写越长,直至“写坏了3部电脑”。
这部小说创作历时甚久,最主要的原因,李洱感到还是因为现实题材太难处理了。在这篇卷帙浩繁的小说里,李洱以某大学儒学院的具体筹建人“应物兄”为主角,串连起30多年来知识分子群体的生活经历,借鉴经史子集的叙述方式,讲述了形形色色的当代人,尤其是知识界的众生百态。有评论家称它是一部当代的《儒林外史》。
阅读《应物兄》无疑是有难度的,因为小说充满了注释和知识。“任何小说都有它的知识性。我试图让知识也成为小说的肌理。”李洱认为,在互联网时代,小说的意义不会被取消,只是应该有所调整,努力让它成为一种能与一切对话的方式。
《应物兄》特别之处还在于它以人名命名小说。在鲁迅的《阿Q正传》之后,中国作家一直较少以人名作为小说的题目。李洱认为,当一个社会兴旺发达,每个人成为对社会、对自己负责的人时,作家才敢于以人名作为书的题目。
在生活中,李洱是一个随性的人,在茅奖揭晓的前几天,他独自跑到河北,在一个小院子里待了三天,看书,散步,给果树剪枝。得知《应物兄》获奖的消息,李洱在表达惊喜之外,还想说的一句话是,“13年,我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