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
尽管天已经擦黑,眼前的一切正在被夜的手一层层地涂黑,变得越来越模糊,但是黄友铭还是从大棚风口的缝隙看出来,走在田埂间的那个女人是刘玉秀,他的心立刻“咯噔”了一下。
满棚绿油油的西瓜秧,经过了一个白天太阳的烤晒,在40多度高温的熏蒸下,本已低垂了叶片和龙头,现在,随着太阳的落山和温度的降低,它们又变得蓬勃而富有生机,硕大的叶片和扭曲的枝蔓在努力地张扬着,毛绒绒的龙头高高翘起,齐刷刷的像千万只昂首奔跑的小蛇。潮润开始在棚子里弥漫、纠缠、翻滚,在枝叶上凝结成露。柔韧的叶蔓恢复了它们原有的本质,脆生生触手可断。整个大棚的风口都关闭了,黄友铭只在自己干活的旁边留下了一段三四米长的缝隙。刘玉秀那个风姿绰约、无限风情的女子就从这处缝隙外的田埂上一掠而过。她家的大棚在黄友铭家大棚的里面,想必是她和丈夫杨辰远干完了活各自从大棚的两边缝隙钻出去,分别关了两边的风口,一起回家去了。
黄友铭是在太阳西斜的时候和老婆进了棚子开始拔草掰杈。大家差不多都是这样。白天棚子里又闷又热,令人无处可躲的热烘烘的空气中还裹挟着刺鼻的鸡粪味儿,那是下在田垄里厚厚的鸡粪返出来的,这气味在高温下令人无法呼吸。所以人们就得充分利用早晨晚下在棚温低的时间段到棚子里干活。
眼见着杨辰远和刘玉秀走了,天也黑了,黄友铭有些气恼地站起身来。拱形的棚子两边低中间高,身形瘦高的他站在横贯在棚子中的水道里往中间挪了几步,活动着酸麻的双腿,捶打着僵硬的腰,回头冲离他几米远还蹲在那里手脚并用忙活着的老婆李玲说:“别弄了,回吧。”
李玲胖,个子也不高,和高高瘦瘦的黄友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俩人闷声不响地穿过田埂,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脚面。跨过横在大棚和田间作业道之间水沟的时候,他们索性把脚在水里涮了涮,鞋子上的泥是掉了,水却灌满了鞋,走起路来“咕叽咕叽”地响,脚底下像踩着叫着的青蛙。身体的极度累乏使他们浑身无力,连话也懒得说。
一个挨着一个的大棚,使大地白亮亮地高出了一截,几乎看不到土地的模样和绿油油庄稼摇摆的样子。这些土地原来都是种水稻的良田,改种西瓜快有三十年了吧?为了让干瘪的腰包鼓起来,从黄友铭他爸那辈儿开始,不种水稻改种西瓜了。那以后,种地的庄户人吃一粒米都得花钱买,尽管也是吃着白花花的大米饭,但是越吃越觉着没有村里原来产出的大米吃到嘴里软弹、香甜。黄友铭用记忆中的米饭安慰着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在心里轻轻叹口气,无奈地想:唉,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么。可是钱赚到了多少呢?化肥、种子、农药、塑料的价格年年都在涨,到现在已经涨得离谱。是,西瓜的价格也涨了,它涨得速度怎么也不及那些农资涨得快,每斤涨一毛钱都累死累活的,就怕咱老农民多赚点钱。好歹一年年的积累,腰包是鼓了些,可是这点钱挣得容易吗?那可是一整年一整年血汗的凝聚啊。且不说当初扣棚子东挪西借筹钱买木杆(后来换成了水泥杆,再后来换成钢筋骨架取消了支撑杆儿)、塑料等扛钱的东西,也不说没白日没黑夜地在地里支巴付出的种种艰辛。就算你棚子扣好了也得年年维修维护不是?骨架得修,塑料得换,绷绳得随时更新。一家老老小小,从春节前就开始忙活,在院里的暖棚育苗,在大地的棚里挖沟挑粪……干不完的活,出不完的力,就恨不能拿根棍把落在西山上的日头支起来,恨自己不是铁打的。干活也就罢了,心还时刻悬悬着。不是苗出现问题了,就是授粉时遇上阴雨天座不住果,什么怕大风把塑料棚罩吹上天,什么放水多了少了,什么啥时候施肥是火候了,什么风口放得大了还是小了,这些必须细得不能再細的细节都关乎一年的收成,有一样做不好,后果都无法预料。这种劳累和纠结一直到西瓜卖完了才会结束。在卖瓜前的所有日子里,村里人就是在泥里打滚的牛,是放在锅里不停翻煎的鱼,个中万千的辛苦和煎熬无法言说。
走到半路,陆续遇到了从棚子里拱出来的三福子和吴老六两夫妻,六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在暮色里显得更黑了,反倒衬得露出来的牙很白。三家住在一条街上,隔得不远,顺路。六个人在土路上往前捱着,快进村的时候,那两个女人似乎是闻到了从村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有了说话的力气,开始小声抱怨这累死累活的日子。李玲虽然和她们想法一样,但是偏偏抢白道:“谁让咱托生成老农民了,累你也得受着。知足吧,起码咱还有钱赚,比那些赚不到钱的人强多了。”
“也没看到钱都在哪了。”三福子媳妇说。
“你过年时候戴的金项链、金手镯哪来的?不种西瓜你能臭美上来?”吴老六媳妇也在旁边抢白她。
“也就过年带那么几天,平时一身土一身汗的,谁戴它们。”
“你就是不戴放在柜里,心里也美也踏实不是?”
对三个女人的斗嘴,三个男人谁也不插言。劳累和饥饿让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无名火。
三福子到了家门口,冲自己女人来了句:“不干怎滴?还能死去?赶紧回家做饭得了。老子快饿死了。”
吴老六也很快到了家门口,他小声问黄友铭:“你邻居是不是该给西瓜上最后一道肥了?”
黄友铭点点头说,应该是吧。吴老六边进院门边用满是羡慕的语气说:“人家的瓜弄得就是好,不服不行!”
黄友铭的家在东西走向的街路南侧,开了后门就是街路,平时为了方便走的是后门。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透了。黄友铭看见邻居杨辰远家外屋的灯亮着,橘黄色的灯光从后门倾泻出来,像在地上铺了一个方形的扇子。屋里的杨辰远和刘玉秀正在地中央鼓捣几袋化肥。刘玉秀已经摘去了粉色头巾,外面宽大的工作服也脱了下来,露出了白藕般粉嫩的小臂,她白皙俊俏的脸,在灯光下特别醒目,她弯着细腰似乎是在解化肥袋子口儿,而杨辰远则有些慵懒地站在旁边悠闲地吸烟。这娘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托生的,别人家的娘们都被风吹被日头晒得像火燎鬼似的,可她就是不黑,你啥时候看她都是这么白,都是这么耐看。黄友铭在心里嘀咕。
“看啥呢?你是不饿还是咋地?”老婆李玲在他身后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
黄友铭楞了一下,低声说:“他们在兑肥呢,不知道又有啥新花样。”
“想知道你就进去问呗,在这鬼鬼祟祟地看什么。”
黄友铭鼻子里哼了一声,越过邻居的后门口,到了自家后门口,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摸索着开门。
吃过了饭已是差不多九点了,李玲说要不咱也把化肥兑上吧,她家明天喂肥咱也喂。黄友铭坐在炕沿上抽着烟没说话,烟抽完了起身到外面水缸前打水洗脚、擦身子,洗完了对老婆说:“太晚了,明早咱再兑吧。”
李玲说:“你是不是想问问他们怎么兑的肥,咱再兑?”
黄友铭冷笑了下说:“问屁。也就那些氮肥钾肥的,都有个比例,差上不下的,没啥。再说,你问他,像能告诉咱真话似的。哪年没问他?哪年咱西瓜有他家的西瓜大?有他家的甜?”
李玲在灯光的暗影里嘴角撇了撇说:“肚子疼怨灶王爷。是,前几年大家把下多少鸡粪喂多少化肥的窍门掖着藏着。现在谁家用多少肥,几时放水这些事不都在心里了?谁不懂?有啥瞒着的?”
黄友铭瞪她一眼,心里知道她说的没错,可心里就是纳闷,自己没少舍力,也没少往地里扔钱,打药、放水这些事自己样样不差,可是为啥种出的西瓜就不如人家的呢?
村里家家都种瓜,却有收有瞎,种了十几二十年瓜的老把式,技术上谁也不服谁,窍门谁也不比谁少,可是到卖瓜的时候,总是会立分高下。人们总结了好多年,知道这区别出在细节上,大家管这叫“手法”。所谓的手法就不是用多少肥放几遍水的问题了,而是在侍弄瓜的过程中根据瓜秧的长势恰到好处地利用水肥。这就有点玄乎了。村里人不懂艺术,如果他们会画画或者会写作,就会明白种瓜和搞艺术是一样的,要想出类拔萃,是需要那么一点感觉和天分的。
黄友铭自然不懂这些,但是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熟练的瓜把式,种出来的瓜也不错,但是在个头儿和甜度上和杨辰远家的瓜比就是差那么一小截。头两年他紧跟着杨辰远的节奏走,杨辰远喂肥他喂肥,杨辰远浇水他浇水,但是到收瓜的时候,还是不行。俩人都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关系自然不错,有时候杨辰远会在黄友铭的邀请下到他家地里观察观察瓜秧的长势,提提意见。杨辰远说啥没说啥的,黄友铭听在耳里,却不会全照办。几年下来,交流不断,黄友铭的瓜却从来没有超过杨辰远的。这也挺气人的!
最后一遍催瓜肥喂上了,最后一茬水也放完了,瓜地里的活基本就干完了,各家会根据自家瓜秧的长势决定是否清理“瓜前杈”。黄友铭家的瓜秧长势太旺,前期活儿也干得毛,瓜后杈和瓜前杈像巨大的鱼被剔除了肉留下的鱼刺,触目惊心地疯长,和蔓上的瓜争抢养分。夫妻俩想从头捋一遍,把这些不断生长的“鱼刺”两边儿都去掉,只留下瓜秧的主干。而杨辰远却觉得自家瓜秧不用处理了,就每天给大棚开风闭风,再无啥事,就等着十天后卖瓜了。有时候黄友铭和老婆累得贼死从地里回家吃中饭,会看到杨辰远和刘玉秀夫妻俩在村里小卖部门前搭起的凉棚下玩,杨辰远和几个人打扑克,刘玉秀则和几个人打麻将,她浑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一张粉白的俏脸上挂着笑,大家都知道她专门打五元十元的大麻将,不管输赢,从不叽叽歪歪的,比老爷们都有量。她看到黄友铭和李玲拖着疲惫的身子灰不塌塌地从跟前走过,总会大声地说:“哥,嫂子,你俩咋还在地里磨磨呢?差不多得了。”
黄友铭那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瘦脸上肌肉僵硬地抽动两下,呵呵笑两声,并不言语。倒是媳妇李玲会抹下头巾说:“我和你哥哪像你和辰远手脚麻利活干得利索,棚里的杈都长疯了。”
刘玉秀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笑,手里却没耽误打牌,把手里的牌响亮地拍在桌子上,喊了声:“胡了,自摸!”
黄友铭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心说这娘们真是俏啊,再看眼在旁边打扑克的杨辰远,觉得这个闷鼻子大脸其貌不扬的伙计真是艳福不浅。这边李玲早转过了脸,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拽了他一把,一边走一边撇着嘴小声说:“瞧把她嘚瑟的,一天天收拾得跟妖精似的,不就是为了迷男人么?”
黄友铭急忙四下看看,皱了眉斥责道:“别有的没的瞎说。”
李玲抬起她那张同样被太阳烤糊了的脸,翻着白眼珠子瞪了他一眼道:“怎么?我说她你心疼了?”
黃友铭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说:“能不能别胡说,我和辰远是兄弟哩。”
李玲梗了下脖子晃了晃头说:“你知道就好。”
吃饭的时候,李玲说:“你听说没?艳晖和村东头的三胖又挂上了。”艳晖是刘琇的乳名,黄友铭没说话,脑海里却出现了刚才麻将桌上三胖那张红润满足的胖脸。
吃完了饭,黄友铭说去小卖部买盒烟。走到离小卖部不远的那棵大槐树下时,三福子和吴老六在那下五道棋。他俩比黄友铭大几岁,又是一条街上住着,平时闲了会聚到一起扯扯闲篇逗逗闷子打打牌。见黄友铭走来,三福子叫着他的外号问道:“干嘛去?瘦猴。”
“去小卖部买盒烟。”黄友铭答道,脚步却慢了下来。
“买啥烟呢,我有,来,下两盘。”三福子笑嘻嘻招呼他。吴老六把屁股从石头上挪开,蹲在地上挪动着双腿,把地方让给了黄友铭。黄友铭在石头上坐下,一边接过三福子递过来的烟,拿起脚边的树叶当棋子和三福子对弈起来。
吴老六笑眯眯地看着黄友铭说:“瘦猴,你和弟妹怎么还下地呢?地里活没干利索?”
黄友铭眼睛盯着棋盘嗯了一声。对面的三福子接话说:“西瓜地里的活还能干败了?差不多得了。”他往小卖部门口瞟了一眼又说:“你看看你邻居那两口子多潇洒。早早停了棚子里的活,男的打扑克,女的打麻将,还净玩大的。”
吴老六在旁边冷笑了下说:“这两口子谁能比了。男人,瓜侍弄得好,女人,男人伺候得好。”说完,一脸的坏笑。
黄友铭抬头往小卖部棚子下看了一眼,那里的男男女女都是平时坚守在牌桌上的几个人,他们都有量,玩的都是大的。不管是开春钱紧还是卖瓜后手头宽裕,打大牌的基本就是他们几个,也不知道他们的钱都是从哪来的。
刘玉秀可能是又胡了,那爽朗开心的笑声在这边都听得真切,那张粉白的脸上,笑容灿烂。
三福子酸溜溜地说:“瞧瞧,人家这才叫活得潇洒。”他扭回头对黄友铭说:“我说瘦猴,你和弟妹也歇歇吧。你俩整天在地里累个贼死又咋地了?哪年的西瓜侍弄得超过人家了?”
吴老六也在旁边感慨:“艳晖这小娘们是风流,但是你得承认人家的瓜侍弄得就是好。连续多少年了,村里谁家有人家卖钱多?”
三福子深深叹口气说:“人家就有这种瓜的命。没办法。”,说完了,他一脸神秘压低了声音道:“哎,你俩听说没?前街厚望家的五亩地大棚瓜昨晚都被人祸害了,大粉瓤的西瓜一个没剩地被人开了瓢。”
听着的两个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尽管这两年这样的事总能听说,但是真的在身边发生,还是不免令人感叹唏嘘。
“可能是得罪人了吧。”吴老六说。
“一个种地的,和谁能有多大的仇?”黄友铭不这么认为。
“厚望那人你们还不知道?牛哄哄的,这些年靠着种瓜挣两个土鳖钱儿,小二楼修得像别墅似的,难免不让人看着眼红生气。”三福子分析说。
黄友铭没表态,但是他心里比较认可三福子的说法,现在人也不咋了,心里都较着劲呢,你好我比你还好,有时候难免就心生恨人穷的肮脏想法。
那面又传来刘玉秀动人心魄的笑。黄友铭心情突然烦躁起来,他用脚抹了地上的棋盘,说不下了。起身往小卖部那面看了一眼,扭头往家走,三福子在身后喊他:“瘦猴,你不买烟了?”
“我兜里有。”黄友铭回了一句,一边走着一边从兜里拿出烟来,从大半包烟里顶出一支叼在嘴上。
午睡的时候,夫妻俩都穿着短衣躺在炕上。黄友铭的耳边一直响着刘玉秀的笑声,脑海里一直闪着她那张粉白粉白的俊脸。他不禁把老婆往身边拽了拽。老婆知道他的意思,温柔地问:“一天天累死累活地在地里摸爬,你还有这心思?”
黄友铭也不说话,翻身就上去了。身下的人却突然说道:“不对,你是不是刚才去小卖部看到艳晖,这才来劲了?”
黄友铭觉得很败兴,翻身下来,转过身给老婆一个后背,不一会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下午干完活,天快黑了,黄友铭和老婆爬出棚子关了风口。李玲悄声提议:“咱俩看看那院西瓜长得咋样了?”那院是指杨辰远、刘玉秀家。
黄友铭犹豫了一下,还是止不住心里的好奇,摆了下手,俩人悄悄地往里面的大棚走去。尽管两家的大棚紧挨着,但是平时各忙各的,再加上这两年谁也不服谁的暗劲,一般都很少到对方的棚子里去看瓜长得啥样。因此,黄友铭两口子现在就有了做贼的感觉。他俩把风口扒开了一米多长的缝儿,俩人把脑袋伸进棚子里。棚子里氤氲着浓浓的水雾,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昏暗,目光所及,一片片绿叶在浑圆的西瓜上撑起了无数个小伞,使西瓜大半个身子都藏在叶子的暗影里,细看,那些瓜个个硕大,瓜身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白霜。黄友铭和李玲都是种瓜的行家里手,一看人家西瓜的个头和瓜秧的长势,刚好匹配,既不觉得瓜秧有徒长之势,更不见其有半点衰败之像。自己家的瓜却总是不能侍弄到这样的火候。
往回走的路上,俩人低着头只管看路,一句话也不说。
晚上,黄友铭第一次发现和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婆竟然打鼾,而且鼾声如雷,他黑暗中斜视着肥胖得像猪和打着像猪一样呼噜的老婆,怎么也睡不着了。没办法,他只能瞪大眼睛望房顶。睡不着脑子就闲不住,破天荒地把自己的这些年想了一遍。孩童时代,他就和杨辰远在一起玩,一直到初中毕业,俩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初中毕业,俩人一起考上了农校,黄父说那个破学校去它干嘛,在那里能学到个啥?不如早早和我回家学种瓜。于是他就回家了。而杨辰远却去农校读了三年,毕业还是回到了村里,率先鼓捣着给裸地西瓜扣上了大棚,当年就卖上了好价钱。全村便刮起了扣大棚风。又过了两三年,黄友铭经人介绍和现在的老婆李玲处了对象,李玲他爸是个屠夫,在镇上的小市场杀猪卖肉,家境殷实,而且那时候李玲也不像现在这么胖,眉眼里也藏着很多动人的东西,所以俩人处了不到两年就结了婚。杨辰远比他晚了两年结婚,媳妇是刘玉秀,据说俩人是农校同学。他结婚的时候家里已经扣了六个大棚,自家地不够,还从别人那租了地种。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棒。隔壁的黄友铭日子也有起色,却没有人家大。岳父已经老了不再杀猪,小舅子不务正业把攒的家底儿都败坏光了,老人死的时候还是黄友铭两口子出钱发送的。他的西瓜地也扣上大棚,却只扣的自家地,数量只是杨辰远的一半。差距在四五年间就拉开了。杨辰远翻洗了老房还给自家的三轮车盖了车库,而黄友铭只是把自家的老房修了修。这些都不如人家也就罢了,凭啥他的老婆还比自己的老婆漂亮?不仅晒不黑,还越来越有风情。一想到这个女人他心里就来气,这个风骚的娘们在这村里跟着的男人不是一个两个了,传闻她先和村电工好,后来又和村里会计的儿子好,再后来又和在城里大市场卖干调的三胖好了。是,男人都喜欢俊俏风情的娘们,都想和她睡觉,她呢,也真是让睡呀!可是这娘们眼高啊,自己原先对她是没动心思的,可是后来听了她那些风流事,就想自己也沾沾她的边儿。那次后院办事情,下午没事的时候,几个邻居就张罗着一起打会儿麻将。黄友铭和刘玉秀都在桌上,而且还挨着坐。正是夏天的时候,刘玉秀穿着一条长短裤,露出了雪白的大腿。黄友铭表面上不动声色,腿却有意无意地往她的腿上靠。开始的时候刘玉秀可能觉得他是无意的,只是把腿往旁边挪了挪,后来那腿又像吸铁石一样跟了过来,她便不动声色地大幅度扭转了身子,再也不给他机会。那天黄友铭输得一塌糊涂,回到家就骂艳晖这娘们手气太好,钱全让她赢去了。李玲撇着嘴说他手气臭抓人家邪火,有病……暗夜里,黄友铭想了很多,躺在床上太难受,他干脆悄悄地起身到院子里吸烟。大约后半夜两三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地靠在水缸上睡着了。梦里,他看见自己进了偏厦,往肩背式药壶里倒了些“草甘膦”,又往药壶里兑了些水,就背起药壶趁着夜色向地里的大棚走去。他借着月光找到了自家的大棚,越过,来到了里面的大棚,他抑制着自己的心跳,张皇地四下看了看。月光下,田野里白晃晃的大棚連成了一片,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各种虫子在欢快地鸣叫。他伸手去扒大棚的风口,塑料间细小的摩擦声在他的耳朵里回荡如雷。他慌慌张张地弯腰伸腿往棚子里跨,却因为慌张而使背上的药壶卡在了塑料上,他急忙调整着姿势,几乎是挣扎着连人带壶滚进了棚里。他爬起来佝偻着身子蹲在棚子边,飞快地把风口闭上。他在黑暗中开始试探着往前走,脚尖不断地踢到西瓜,枝蔓在脚下折断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觉得大约是走到了大棚中间的位置,便停下了脚步,右手拿着药壶喷杆儿,左手握着药壶加压杆上下加压,药壶的压力壶发出了呼嗒声,药液顺着喷杆儿飞快地窜出,从顶端的“烟袋锅”以雾状喷洒而出,落在页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站在原地,以自己为圆心,把身边能够到的地方都喷洒了一边。这时候他已经心跳如鼓,胸口里像揣着一个巨大的鼓槌,而他的瘦骨嶙峋的胸膛被这鼓槌敲得山响,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刹那间,他想把整棚子西瓜都喷上药的想法云消雾散,他匆匆几步跨到棚边,摸索到风口,胡乱地扒了一道缝,探头伸腿,使劲挣了出去。
黄友铭的梦做得挺长,到天快亮的时候他还在梦里游荡。他看见天亮后杨辰远和刘玉秀发现了棚子里的瓜上病了:有两铺炕那么大的地方的瓜叶子糊了,就像棚子边的杂草被喷上了“草甘膦”。他俩当然不知道瓜秧被喷上了除草药,以为上病了,急忙慌慌张张地去城里买来杀菌药,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给上病的棚子和另外几个棚子都喷上了杀菌药。看到夫妻俩慌张忙碌的样子,黄友铭那在晨曦中渐渐明朗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卖瓜的时候最煎熬,尽管就要见钱了,可是心里的纠结反复让人上死了火。村里的西瓜远近闻名,在省城,瓜贩们都在纸壳子上写上“黄村西瓜”的字样。一样的西瓜,黄村西瓜就比别处西瓜每斤多卖一角钱。村里人纠结的是西瓜何时出售才能卖到最好的价格。每天村里大车小辆地开进来几十上百台,瓜贩子从车上下来穿行在大棚间挨个棚子挑自己中意的西瓜。
三天里,黄友铭已经送走了好几拨瓜贩子。说实话,瓜贩子给的价格还算合理,属于中等偏上吧。按照李玲的想法干脆出手算了,可是黄友铭终是不吐口。他有他的想法,天气预报说一周内都是热天,没有雨,天热瓜就好卖。而且据说今年山东的瓜减产,棚里的瓜往后靠靠,说不定就能卖个好价钱呢。让他一直不出手的原因还有一个:杨辰远把西瓜都定给了瓜贩,对方交了定金,双方签订了合同,价格可是不低呀,比现在正在卖的瓜足足高出了壹角五分,这不,瓜贩子一天来一辆“前四后八”的大车,呼呼地往外拉呢。黄友铭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盼着西瓜行情赶紧上来,不求比他家的价格高,哪怕能卖一样的价格也行啊。
这期间出了个小插曲,当然也是传闻。因为前街出了西瓜被毁事件,所以弄得大家都很紧张,家家就都在地里搭上了看瓜棚,夜里男人们都在瓜棚里看瓜。谁不怕就要到手的钱一夜间就没了?就在这期间的一天晚上,杨辰远家的电线被人在外面掐断了,而且外屋还进去人了,那人是用刀割了纱窗进去的,拧开了液化气罐。幸亏睡在屋里的刘玉秀听到了响动,惊得来人“破窗而逃”,她才捡了一条命。人是真进去了,液化气罐也被拧开了。这是李玲亲眼看到的。刘玉秀在静夜里惊恐的叫骂把她惊醒了,作为邻居和好姐妹,她当时就过去了,把吓得惊魂未定的女人好顿安慰,还陪着她待到了天亮。两家的孩子都住校不在家,两个女人正好作伴。开始大家都以为刘玉秀是得罪啥人了,对方趁着杨辰远看瓜不在家,来吓唬她的。后来就有风言风语说,是村会计的儿子嫉恨艳晖抛弃了他和别人好上了,他本想趁着夜色和艳晖好好说道说道,最好能重归旧好,没想到去的时候发现别的男人在屋里了,这小子当时就恶向胆边生,想开液化气熏死这对狗男女,结果被发现而没有成功。这传闻越传越有鼻子有眼,却不可信,若真有这事,艳晖不说,会计儿子不说,那个屋里的男人不说,谁又能知道的这么详细呢?
正是卖瓜焦躁的时候,全村人差不多都在上火,没人细究这事的来龙去脉。黄友铭对这传闻倒是深信不疑,按照他的观察,艳晖这女人能把野汉子找家里去,那个会计的二流子儿子也能做出那样不计后果的事来。不过眼下他真顾不上这些了,眼见自己满棚的西瓜都上到了九成熟,可是来看瓜的瓜贩子们还是没能多给出一分钱。天上的日头像下火似的,这样的天气瓜成熟得快,再有几天瓜熟得过火了,瓜在车上摆十几层高,下面的就会被压进去一个浅窝。到那时候,他的瓜多少钱都不会有人要了。无奈,黄友铭只好把瓜卖了。
经过了三天的紧张忙碌,黄友铭的瓜卖完了,他也随之泄了神。结果是想都不用想的,他今年还是被邻居杨辰远远远地抛在后面,产量没有人家多,单价也比人家低,这里的差别就不是一点半点的了。他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在家里躺了两天。第三天晚上,隐隐地从那院传来了吵闹声,听声音人还挺多。
李玲虽然没像丈夫那么消沉,但是精神也有些萎靡,她此时立马来了精神,瞪圆了眼睛蹑手蹑脚出门,站在墙边竖起耳朵听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就进了屋,胖胖的圆脸上严肃里夹杂着一丝惊恐。她语气有些慌张地说:“哎,他家可能打起来了。”
黄友铭躺在炕上翻楞了她一眼,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打就打呗,西瓜卖那么多钱,烧的。打一架败败火。”
李玲脸色严肃地说:“不对,我听那意思好像艳晖的两个娘家哥哥来了。话里话外的说些什么离婚分家产的事。”
黄友铭呼地一声从炕上坐了起来,把眼珠子瞪得老大,惊诧地问:“什么?离婚?分家产?”
李玲灰着脸使劲点点头。
“这么说,大家传言的艳晖拿了卖瓜的钱和家里的积蓄和三胖跑了是真的了?”
“八成是,我已经好几天都没看到艳晖了。昨晚我去小卖部买洗衣粉,路上看到三胖媳妇黑灰着脸走路,和谁也不搭言。”
“不好,那这事八成是真的了。我得过去看看。”黄友铭说着,用手撑着炕沿跳到了地上。
“人家有事你去干嘛?听说艳晖的那俩娘家哥都不是个善茬子,一个开沙场一个开饭店,在她娘家那里有号。”李玲伸手拦住了他。
黄友铭在地上找到鞋穿上,抬高了声音说:“我和辰远从小混到大,他家出了这么大事我能不管么?这艳晖也是欺人太甚,自己做了错事还想分家产?不说钱都让她拿走了么?怎么,這新房子她还想劈一半去?”
“到底咋回事谁也不知道,人家的事咱别乱打家事。”李玲还是不让他出门。
屋里地上靠墙排着一溜西瓜,那是留着自家吃的。不管西瓜怎么值钱,村里人都会习惯留着些西瓜自己吃。“有卖的能没有自己吃的么?”村里人总是这么自豪地说。黄友铭弯下他细瘦的腰从地上捞起一个西瓜,放到屋角的饭桌上,拿起桌上的菜刀手起刀落,一个西瓜瞬间被斩成几瓣,红色的月牙簇拥在一起,淌着淡粉色的汁液,屋里立刻被西瓜特有的清香填满。黄友铭放下菜刀拿起一瓣儿西瓜三两下吃完,把西瓜皮往桌子上一扔,像置气似地说:“他们这是欺负辰远家没人呢。他是没了爹又是独苗不假,但是他还有我这个兄弟哩!”
房门在这时吱呀一声响了,三福子和吴老六沉着脸进屋,黄友铭和他俩对视一眼,抓起桌上的菜刀别到腰里,撇下满脸惊慌的李玲和他俩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