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子传》与昆山之玉相关名物辨析

2019-10-14 03:36李炳海
中州学刊 2019年7期

李炳海

摘要:先秦多种文献反复提到昆山之玉,《穆天子传》记载的玉的产地,均在昆仑之丘北部,而以黑水流域居多。书中出现的玉的名称,玗琪指玉之首,即档次最高、成色最好的玉;琅玕指质地坚实、硬度大的玉;璿瑰指质地坚固而又有纹理的玉,古人把它视为智的象征;枝斯指分杈生枝、旁出别逸形态的玉,体现古人对怪异之美的欣赏。《穆天子传》所涉的西北边远地区,已经形成玉石采集、加工、流通的产业链。重氏部落除了从事玉石的采集、加工,还生产玻璃装饰品。

关键词:《穆天子传》;周穆王西行;昆山之玉;玻璃制造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9)07-0139-07

古代丝绸之路开辟之前,周穆王西行是华夏中土与西北边远地区进行友好交往的重大事件。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行途中,每到一处都与当地部落首领相互赠送礼品。《穆天子传》中记载的周人与西行沿途各邦国的物质文化交流,充分体现了西周以来中原与西域各民族在文化上的相互认同与融合。《穆天子传》是丝绸之路正式开通之前,中土与西北边远地区进行物质文化交流的重要文献。该书对穆王西行沿线的风土物产多有记载,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自然类名物是鸟和玉。正如顾实先生所言:“《穆传》记西征所取二大物品,一曰玉,一曰羽。”①玉在中国古代属于珍宝,先秦时期华夏民族存在玉崇拜。《穆天子传》记载的与玉相关的名物,是研究先秦时期西北边远地区玉文化的珍贵文献,有必要对它进行深入的开掘。

一、昆仑之丘北部的玉石产地

先秦文献往往把昆仑作为玉的产地加以陈述。《管子·轻重甲》假托管仲之口说道:“昆仑之虚不朝,请以璆琳琅玕为币乎”,黎翔凤先生对此注曰:

《说文》:“请,谒也。”《尔雅·释诂》:“请,告也。”……朝为面见,请则以文告知。②

《管子·轻重甲》所载假托管子之言,意谓昆仑山一带的部落首领不肯前来朝拜,就向那里发布文告,命令他们携带美玉类礼品前来。璆琳琅玕,指的都是美玉。显然,这是把美玉作为昆仑之虚的特产看待。李斯《谏逐客书》称:“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③这是把昆仑山所产的玉视为珍宝,与产于南方的明珠相提并论。《吕氏春秋·重己》曰:“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一苍璧小玑,有之利故也。”④这里还是把昆山之玉与江汉之珠并列为珍宝。《管子》保留的是齐地文献,《吕氏春秋》是吕不韦组织门客在秦地编纂,这两部文献分别出自东齐和西秦,但均把美玉作为昆山的特产看待,昆山之玉成为先秦时期重要的珍宝类名物。那么,《穆天子传》中记载的玉石,是否与传说中的昆仑之丘存在地缘关系呢?

1.《穆天子传》记载的玉石产地

《穆天子传》卷一记载,周穆王游览昆仑之丘以后,“北升于舂山之上,以望四野”,“天子于是得玉策枝斯之英”。郭璞注:“英,玉之精华也。”⑤舂山位于昆仑之丘以北,“是唯天下之良山也,宝玉之所在”⑥。舂山盛产美玉,周穆王在那里采集到珍贵的玉石。这是《穆天子传》首次提到的玉石产地。

《穆天子传》卷二有如下记载:“辛卯,天子北征东还,乃循黑水,癸巳,至于群玉之山。……天子于是取玉三乘,玉器服物,于是载玉万只。”⑦周穆王沿着黑水行进到达群玉之山,在那里获得众多的玉石和玉器。《山海经·海内西经》在叙述发源于昆仑之虚的水系时写道:“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⑧传说中的黑水发源于昆仑之虚的西北角以东,向东和东北流去,最后南流入海。周穆王是沿着黑水行进而到达群玉之山,由此推断,群玉之山是在昆仑之虚的北边,那里盛产玉石。

《穆天子传》卷四对周穆王的行程这样记载:“庚寅,至于重氏黑水之阿。……爰有采石之山,重氏之所守。曰枝斯、璿瑰、瑶、琅玕、玲、、玗琪、琭尾。凡好石之器于是出。”⑨这里提到的枝斯、玗琪等,都是玉的名称。重氏位于黑水之阿,即黑水的转弯处,大体方位仍是昆仑之丘以北。

综上所述,《穆天子传》记载的舂山、群玉之山、采石之山,均是位于昆仑之丘北部,其中的采石之山处在黑水流域。这三座山都盛产玉石,所谓的昆山之玉主要出自这三个地方。

《穆天子传》卷三记载:“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⑩瑶池位于西王母之邦,既然称为瑶池,当然是盛产玉石之地。但这里对此只是加以暗示,并未把西王母之邦作为玉石的主要产地看待。

2.《山海经》记载的昆仑之虚及玉石产地

《山海经》对昆仑之虚的记载,首见于《西次三经》。《五藏山经》的许多条目,都有其山产玉的记载,其中《西次三经》的峚山条目记载特别详细:

峚山……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栗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

在一个条目中对玉作如此充分的鋪张渲染,这在《山海经》中是唯一可以见到的。不过,这里提到的峚山之玉,指的是水玉、玉膏,即液态的玉,而不是《穆天子传》记载的固体的玉。那么,《西次三经》中盛产固体玉的地方在哪里呢?上述记载提供了线索:“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郭璞注“谓玉华也”,“以为玉种”。传说黄帝从峚山采集玉的精华,把它作为种子播撒在钟山的南边。显然,神话传说中的钟山之阳是玉田,是盛产玉的地方。在《西次三经》系列中,钟山以西一百八十里是泰器之山,再往西三百二十里是槐江之山,再往西南四百二十里就是昆仑之丘。依此推算,作为玉的产地的钟山,位于昆仑之丘的东北部,与《穆天子传》记载的玉石产地的空间方位大体一致。

《山海经·海内西经》以昆仑之虚的守护神开明兽为参照物,依次罗列西、北、东、南四个方位的动植物及神灵、巫师。其中写道:“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对于其中的文玉树、玗琪树,郭璞分别释为“五彩玉树”“赤玉属也”。所谓的文玉树、玗琪树,是神话传说中的玉树,实际是玉的象征。《山海经·海内西经》把玉树置于昆仑之虚的北部方位,反映的是先民对昆山之玉产地的认定,即把昆仑之虚的以北地带视为盛产玉石的区域,这与《穆天子传》的相关记载相吻合。

《穆天子传》是带有历史传说性质的游记,《山海经》是中国古代最早的神话集。尽管二者之间存在很多差异,但是,它们对昆山之玉产地的记载是大体一致的,可以相互确证。

二、昆山之玉的品位、形态

《穆天子传》记载的玉石产地,均位于邻近昆仑之丘的北部地区,因此,对那里出产的玉石,可以统称为昆山之玉。《穆天子传》提到了玉石的产地,同时又列举多种玉石的名称。通过对其中某些玉石名称的辨析,可以从多个侧面透视先民玉崇拜所包含的道德观念、审美追求等精神层面的因素。

1.玗琪

《穆天子传》卷四列举重氏所产的多种玉石的名称,其中包括玗琪。郭璞注:“玉石也。”郭璞把玗琪释为玉石,但没有说明是何种玉石,显得过于简略。《说文解字·玉部》:“玗,石之似玉者。”段玉裁注:“单言玗者,美石也。”这里单独把“玗”字解释为美石、玉石,与郭璞对“玗琪”所作的注解是一致的,均属于笼统的概括。

“玗”字的构形从玉、从于。从玉,表示它属于玉类;从于,则表示所属玉类的具体特征,这要从“于”字的本义切入加以辨析。于,篆文作亏,对此,尹黎云先生有如下论述:

郭沫若认为象竽形,其说可以。……《荀子·正名》:“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杨倞注:“竽,笙类,所以导众乐者也。”又云:“竽,八音之首。”可见竽有首倡作用。《庄子·齐物论》:“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释文》引李云:“于、喁,声之相和也。”“于”正表示首唱义。

由此可见,“于”字有表示首倡、为首的义项,“玗”字的构形从玉、从于,意谓玉之首、玉之领先者,也就是品位最高的玉。

再看“琪”字,它的文字构形从玉、从其。其,古文或作丌,对此,杨树达先生所作辨析如下:

《墨子》书多以丌为其。《穆天子传》有赤乌之人其,凡两见,又一云:赤乌之人丌。

其、丌属于异体字,因此,可以从丌字入手,探讨其字的含义。《说文解字·丌部》:“丌,下基也,荐物之丌,象形。凡丌之属皆从丌,读若箕同。”许慎对“丌”字的音、形、义解释得很清楚。“丌”是象形字,指的是基础、底垫,读音与箕同,亦即读为其。针对许慎的上述解释,杨树达先生作了进一步阐发:

荐物之丌者,如奠字从丌,象置酒于丌上,典字从丌,象置册于丌上,皆是也。孳乳为基,墙始也,从土,其声,居之切,按其字从丌声,墙基之承墙,犹丌之承物也。

凡是字形从丌者,表示的均有基础、底垫之义。释基为墙之始,见于《说文解字·土部》:“基,墙始也。从土,其声。”段玉裁注:“墙始者,本义也。引申之为凡始之称。”基字是由其字孳乳而生。基字的构形从土、从其,表示的是墙之始。依此类推,琪字的构形从玉、从其,表示的是玉之始。所谓的玉之始,也就是玉之先、玉之基,即在玉类中居领先地位。

通过上述梳理可以看出,玗琪这个双音词作为玉的名称,与两个单字所表达的意义是一致的。玗指玉之首、玉之冠,是质地最好的玉。琪指玉之始、玉之基,在玉的系列中处于领先地位。玗琪指的是高档次、高品位的玉,其质地居于玉类的前列。

2.琅玕

《穆天子传》卷四记载,采石之山所产的玉有的称为琅玕。郭璞注:“石似珠也。”这是把琅玕释为与明珠相似的玉石。《尔雅·释地》:“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璆琳、琅玕焉。”郭璞注:“琅玕,状似珠也。”郭璞还是把琅玕释为与明珠相似的玉石,与在《穆天子传》中对琅玕所作的注解是一致的。《说文解字·玉部》:“琅,琅玕,似珠者。从王,良声。玕,琅玕也。从王,干声。”郭璞对这个名物所作的解释,当是继承许慎的观点。许慎、郭璞都把琅玕说成类似于珠的玉,似乎已成定论。可是,他们没有说明作这种解释的根据,因此,我们还须从这两个字的构形入手,对琅玕的含义重新加以考察。

“琅”字的构形从玉、从良。关于良字的原始本义,尹黎云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良,甲骨文作,非“从畗省,亡声”,而是在□之两侧各增一条水道。这个□是城墙。凡城墙必环城挖有城池,城池在文字上不易直接表现,故在□的两侧各增一条水道,一条表示水源,此水绕城一周,从另一条水道流走。《庄子·外物》:“胞有重阆。”郭象注:“阆为隍。”阆正是良的借字。《说文·十四下·阜部》:“隍,城池也。有水曰池,无水曰隍。”……城有城池,其守必固,引申良有固义。

针对《说文》对良字所作的解释,根据良字的甲骨文构形,尹先生对良字的本义及引申义揭示的颇为透彻,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良字本指城池,即护城河,由此引申出牢固、坚固之义。琅字构形从玉、从良,当指质地坚实的玉石。玕字的构形从玉、从干。干指盾牌,用以抵御对方兵器的攻击,因此,盾牌必须用坚固的材料制成。玕字构形从干,指的也是质地坚实的玉。

琅玕是个由双音词构成的名物,瑯和玕都指玉的质地坚实,它们的这种意义是由文字构形的“良”和“干”而来。玉属于石类,质地坚实,硬度较大。古人对于玉的赞美,往往着眼于它的坚刚之性。《管子·水地》篇对玉有如下赞语:“坚而不蹙,义也。”“折而不挠,勇也。”玉的硬度大,因此,坚固而不收缩,可以折断而不弯曲,所以成为义和勇的象征。《荀子·法行》篇赞扬玉亦称:“坚刚而不屈,义也。”“折而不挠,勇也。”琅玕指的是质地坚硬的玉,这从上述赞扬玉的词语中能够得到验证。

3.璿瑰

《穆天子传》卷四记载,采石之山出产的玉还有璿瑰。郭璞注:“璿瑰,玉名。”郭璞还是只作笼统的概括,没有指出这个名称的确切含义。

《说文解字·玉部》:“璿,美玉也。从王,睿声。”这是单独解释璿字,把它释为美玉。璿字的构形从玉从睿,“睿”指明智通达,这种内涵是由其文字构形而来。睿字构形从、从目。从谷省。《说文解字》收录在部的几个字,都有表示幽深的义项。睿字构形从,因此也有幽深之义。清人王筠称:“是睿声中有深意。”“睿”有深沉之义,而明智的人往往城府较深,不轻易显露,所以,“睿”又指明智。璿字的构形从睿,应当与明智之义存在关联。

《说文解字·玉部》对瑰字给出两种解释:“瑰,玟瑰也。从玉,鬼声。一曰圆好。”但二者都无法在先秦文献中得到验证,需要重新进行考察。瑰字的构形从玉、从鬼。扬雄《方言》卷一有如下条目:

虔、儇,慧也。秦谓之谩,晋谓之,宋楚之间谓之倢,楚或谓之,自关而东赵魏之间谓之黠,或谓之鬼。

慧指有智慧、聪明,对此各地有不同的表示方式,所用的词语多种多样,其中包括用鬼字表示明智。关于这种表达方式的可信性,华学诚先生列举一系列文献加以支撑,并且表示认同:

鬼:常璩《华阳国志》卷三:“星应舆鬼,故君子精致,小人鬼黠。”王念孙《方言疏证补》云:“今高邮人犹谓黠为鬼,是古之遗语也。”卢文弨《重校方言》云:“谓黠为鬼,今吴越语尚然。”按:今北方话、吴方言、客家方言、粤方言、闽方言中都有黠为鬼的说法。

鬼字有表示明智、机灵的义项,这种含义来自先民对于鬼的理解。在古人观念中,人死之后变为鬼,处在隐蔽的幽冥世界,因此,鬼字又有隐秘之义。《韩非子·八经》:“故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陈奇猷先生称:“鬼乃隐密不可捉摸者,故以鬼为喻。”鬼字有隐秘而令人难测之义,由此而衍生出表示机智、聪慧的义项。瑰字的构形从鬼,与所谓的明智存在关联。

璿瑰作为表示玉的名称的双音词,两个字都与所谓的智慧相关联,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先民对玉所作的赞美,可以提供问题的答案。《荀子·法行》:“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王先谦集解:“郑云:‘栗,坚貌也。理,有文理也。似智者处事坚固,又有文理。”玉的质地坚固而又有纹理,先民由它的这种形态属性而联想到智,把玉作为智的象征。《礼记·聘义》:“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缜指细致,缜密以栗,细致周密而坚实,指玉的纹理细密,质地坚实,古人把这种属性视为智的象征。

把璿瑰作为玉的名称,构成双音词的两个字都有表示智的义项,而古代先民以玉比德,也把玉作为智的象征。由此可见,把玉称为璿瑰,取象于它的纹理细密、质地坚实,是通过类比联想把它与智加以沟通而生成的专名。

4.枝斯

《穆天子传》卷四记载采石之山出产的八种玉,首先提到的是枝斯。另外,该书卷二提到枝斯之英,卷四提到枝斯之石,可见枝斯是一个需要解译的重要名物。关于枝斯这个名物的具体含义,学界已有不同的推测。或称:“枝斯二字之取义,或以其中外莹澈,若可枝解而斯析者与?抑以音求之,即今之瑟瑟与。”这是采用形训和音训两种方式推测枝斯的具体含义,采用音训得出的结论是把枝斯释为瑟瑟,即珍珠。《穆天子传》卷四记载采石之山的矿产,所提到的八种名物指的都是玉,其中不包括珍珠。玉生于山,珠生于渊,采石之山不可能出产珍珠。把珍珠称为瑟瑟,这种称谓不见于先秦文献,而是南北朝以后传入的外来语。还有学者推测,“枝,当为‘技之误,枝斯当作技斯,古匈奴语‘玉的意思”。这是采用音训的方式,把枝斯说成是匈奴语,指的是玉。然而,《穆天子传》全书用的均是华夏语,不存在错杂其他语种的现象。所以,不能用古匈语加以解释。

如前所述,有的学者采用形训的方式把枝斯释为“若可枝解而斯析”,这种思路是可取的,只要进一步深入思索,就能够揭示出枝斯的具体所指。《说文解字·木部》:“枝,木别生条也。从木,支声。”段玉裁注:

《草部》曰:“茎,枝主也。”干与茎为草木之主,而别生条谓之枝。枝必岐出,故古枝、岐通用。

枝指树枝,是由树木主干生出的杈,对于主干而言呈现为旁逸歧出的形态。枝斯的枝字,用的是这种含义。《说文解字·斤部》:“斯,析也。从斤,其声。”斯字的构形从斤,斤指斧,它的功能是把木头劈开,因此,斯字有析分之义。枝指旁逸歧出,而这种形态必然以分散的方式出现。由此看来,把枝斯作为玉的名称,是指旁逸歧出,疏散分杈形态的玉,可以说是奇形怪状的玉。

综上所述,《穆天子传》记载的几个玉类名物含义各有所指。玗琪聚焦于玉的档次、品位,是从整体上对玉加以观照,把它列为群玉之首。琅玕着眼于玉的硬度,名称来自玉的坚固。璿瑰则是关注玉的坚实而有纹理,由此联想到君子之智,把这类玉视为智慧的象征。至于把玉称为枝斯,则是取自它旁逸歧出、分杈疏散的形态,体现以怪异为美的理念。

三、玉石、采石的开掘、加工、流通产业链所涉名词

《穆天子传》出现的玉类及相关名物数量众多,如果对其加以连缀解析,会发现其中展示的是玉石开采、加工、流通的产业链。有的产业链贯通相邻的几个部落,有的则是在一个部落之内而完整自足。

1.群玉之山、潜时之邦、剞闾氏

《穆天子传》卷二记载周穆王的行程,依次经过群玉之山、潜时所在之邦及剞闾氏。周穆王首先到达的是群玉之山:

辛卯,天子北征东还,乃循黑水,癸巳,至于群玉之山。……天子于是取玉三乘,玉器服物,于是载玉万只。

“群玉之山”顾名思义是盛产玉石的地方。那里“群玉田山”,各种玉布满山。田,取其陈列之义。周穆王从那里取走许多玉石,是对玉进行开采。

《穆天子传》卷二有如下记载:

天子四日休群玉之山,乃命邢侯待攻玉者。孟秋丁酉,天子北征。□之人潜时觞天子于羽陵之上,乃献良马牛羊。天子以其邦之攻玉石也,不受其牢。

郭璞注:“牢,牲礼也。”周穆王在群玉之山采集许多玉石,在那里停留四天,命令邢侯在此处等待治玉的工匠。周穆王从群玉之山出发,到达潜时所在的部落。潜时设宴款待周穆王,并且奉献牛马羊作为礼品。周穆王没有接受这些礼品,因为潜时所在部落派出工匠对玉进行加工。显然,潜时所在部落擅长治玉,是玉石产业链加工环节的承担者。

《穆天子传》卷二记载,周穆王沿着昆仑西北的黑水到达群玉之山,北行到达羽陵。“戊戌,天子西征。辛丑,至于剞闾氏。天子乃命剞闾氏供食六师之人于鐵山之下。壬寅,天子登于铁山,乃彻祭器于剞闾之人。”郭璞注:“以祭馀胙赐之。”周穆王在剞闾氏之地停留,由当地土著提供给养。周穆王在那里的铁山进行祭祀,完毕之后把祭祀用的食物赏给当地居民。

剞闾氏这个名称冠以剞字。《说文解字·刀部》:“剞,剞,曲刀也。从刀,奇声。”段玉裁注:

高注《俶真训》曰:“剞,巧工钩刀。,规度刺墨边笺也。(笺字有误)……所以刻镂之具。”应劭注《甘泉赋》曰:“剞,曲刀也。,曲凿也。”二注皆谓剞有二。王逸注《哀时命》:“剞,刻镂刀也。”与许合。

剞指刻镂所用的刀具;闾,里巷、住处。剞闾氏,应是指制造刻镂刀具的人所居住之处,是由当地居民从事的职业而得名。这种命名方式在中土早期已经有之。《左传·定公四年》记载,西周初期分封诸侯,分给鲁公“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对于后三者,杨伯峻先生注:“索氏,或云为绳索之工。或云,长勺氏、尾勺氏皆为酒器之工。”这种推测是有道理的,索氏、长勺氏、尾勺氏是因其所从事职业而得名的群体。分给康叔“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錡氏、樊氏、饥氏、终葵氏”。除饥氏之外,杨伯峻先生注依次标示为:旌旗之工、锉刀工或釜工、篱笆工、制锥工。殷商的许多家族群体,是以所从事的职业命名。这些工匠往往是世代相传,所以所用名称具有相对稳定性。

以《左传·定公四年》的上述记载作为参照进行推断,《穆天子传》提到的剞闾氏,是以制造刻镂类刀具为主要产业的地区。文中称“天子乃命剞闾氏供食六师之人于铁山之下”,“天子登于铁山”,两次提到剞闾氏所在地的铁山。既然称为铁山,当是由出产铁矿石而得名,而铁矿石正是制造刻镂类刀具所必备的原料。剞闾氏、铁山是两个相互关联的名物,反映出剞闾氏之名的文化内涵。

西膜之地的剞闾氏专门生产刻镂类刀具,用以满足治玉的需要。先秦时期的中土也有以生产刻刀著称的地区,那就是儒学的发祥地曲阜。《周礼·考工记》记载:“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鲁地以生产削著称,《考工记·筑氏》:“筑氏为削。”郑玄注:“今之书刀。”贾公彦疏:

汉时蔡伦造纸,蒙恬造笔。古者未有纸笔,则以削刻字。汉虽有纸笔,仍有书刃,是古之遗法也。

削指长刃有柄的书刀,用来修削木简或竹简上的文字。鲁地作为儒学发祥地而文化发达,读书人众多,因此以盛产优质的书刀著称。西膜的剞闾氏则因为与玉石产地和加工地相邻,而擅长制造刻镂玉石的刀具。中土和西膜的这两处特殊工具的产地遥遥相对,彼此辉映,玉文化和儒家文化分别为这个产业注入了活力。

从《穆天子传》卷二的记载可以看到玉石开采、加工、流通的产业链。群玉之山产玉,周穆王在那里采集大量玉石。潜时所在之邦与群玉之山相邻,那里的工匠对所采集的玉石进行加工。剞闾氏位于潜时所在之邦的西部,那里制造刻镂用的刀具,提供给潜时之邦的工匠,用于对玉石的加工。从群玉之山到潜时所在之邦,再到剞闾氏,这三个相邻地区形成玉石采集、加工的产业链。群玉之山是原料产地,剞闾氏是治玉工具制造地,潜时之邦则提供治玉的工匠。至于所制成的玉器,则由周穆王一行带入中土,这是本产业链的一个流通渠道。

2.重氏

《穆天子传》卷四有如下记载:

丁亥,天子升于长。乃遂东征。庚寅,至于重氏、黑水之阿。……爰有采石之山,重氏之所守。……凡好石之器于是出。孟秋癸巳,天子命重氏共食天子之属。五日丁酉,天子升于采石之山,于是取采石焉。天子使重之民铸以成器于黑水之上。

如前所述,重氏所在地有采石之山,那里是玉石的产地,《穆天子传》卷四列举那里八种名称的玉,对其中四个名称前文已作过辨析。由此可见,采石之山是穆王西行沿线又一处重要的玉石产地,可与群玉之山相提并论。

盛产玉石的采石之山位于重氏境内,这个部落的名称缀以字,原因何在呢?字的构形从,从邕。《说文解字·缶部》“,瓦器也。”指的是瓦器,经过烧制而成。字的构形从缶,当与器具的制造有关。《说文解字·缶部》:“,汲瓶也。从缶,雝声。”段玉裁注:

按:瓶、瓮之本义为汲器,经传所载不独汲水者称瓶、瓮也。许云汲瓶,分别言之,许固谓瓶不专用汲矣。,俗作瓮。

《穆天子传》所用的字,当是的异体,这个字俗体和简体作瓮。瓮本指用于汲水的瓦器,后又泛指口小腹大的容器。重氏这个名称缀以氏,当是这个部落以制造器具著称。至于部落名称冠以重字,乃是重视、注重之义。重氏,意谓重视器具制造的部落。

群玉之山和位于重氏境内的采石之山,是周穆王西行沿线两个重要的玉石产地。二者之间的差异在于群玉之山产玉,依靠剞闾氏的匠人进行加工;重氏之地所产的玉石则能够在本地进行加工,制成器具,故文中称“凡好石器于是出”。周穆王在那里搜集采石,并且“使重氏之民铸以成器于黑水之上,器服物佩好无疆”。郭璞注:“今外国人所铸作器者,亦皆石类也。”山的名称为采石,意谓出产彩色石料的山。周穆王搜集那里的彩色石料,并且令当地居民在黑水岸边进行冶炼,制成器具。郭璞是依文作注,所给出的结论是正确的。那么,当地居民通过冶炼制成的是哪种质料的器具呢?对此,王贻梁先生所作的论述如下:

卢文弨、顾实等疑所铸即玻璃,甚是。只是当时无实证而仅是推测,且先秦时有玻璃更是前所未知。近年来,在陕西、河南、山东、湖南等地出土了大量的西周至战国时期的原始玻璃制品,以圆珠、管珠为主。这显然都是装饰品,与本《传》所说“服物佩好”亦正相合。这些玻璃制品经科学鉴定,可以确定与后来西方传入的玻璃(内含钠盐成分较高而通称“钠玻璃”)不同,而是我国早期所独有的(因内含铅盐、钡盐成分较高而称“铅钡玻璃”或“铅玻璃”)。因含杂质较多,这些玻璃呈绿、黄、紫等半透明彩色,且易风化。这些地下出土的原始玻璃实物,是本《传》“铸石成器”的最好注释;而本《传》的记载又是先秦时期有关原始玻璃唯一的文献证据。

以上论述用出土文物印证《穆天子传》的相关记载,有很强的说服力,得出的结论能够经得起检验,可谓不刊之论。至于对“服物佩好”的句读,则值得商榷。“器服物佩好无疆”,器服、物佩,均指所制物品用于佩戴,是重复言之。好,指匹配。无疆,达到极致之义。全句是说用于佩戴的物品相匹配而臻于极致。上述事实表明,位于昆仑之丘北部黑水流域的重氏部落,那里盛产玉石和彩色石头,是珍稀石料之邦。同时,当地居民又能對玉器进行加工,冶炼彩色石头制成玻璃,那里还是古代早期的制造之都。玉石、采石的开采、加工,在重氏部落形成独立自足的产业链。至于周穆王的西行,则为那里的玉石、采石制品提供了一条流通渠道。

《穆天子传》卷四记载:“重氏之先,三苗氏之□处。”从这段文字推测,重氏祖先居住在三苗氏故地。三苗部落在尧、舜时期已经很活跃,是发展程度较高的古族。重氏祖先居住在三苗故地,这个部落在当时对石料已有颇为先进的加工技术,应当与受到三苗文化的濡染存在关联。四、结语

昆山之玉是先秦文献反复出现的名物,到了后代又成为重要的典故。至于昆山之玉具体产于何处,对它的加工制作情况如何,除了《山海经》留下亦虚亦实的有限记载,其他先秦传世文献没有提供这方面的信息。《穆天子传》出自汲冢,是中国古代早期的出土文献之一。有赖于《穆天子传》对昆山之玉所作的叙述,使得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能够进一步深入进行。同时,先秦玻璃类器物的陆续出土,又为解读《穆天子传》有关冶炼采石以制器具的记载提供了重要证据。上述事实表明,采用二重证据的研究方法,把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物相贯通,确实是切实可行的理路,能够实现历史还原和学术创新,这种具有学术活力的研究方法应该继续坚持下去。

《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从河宗氏之地西渡黄河之后,再没有西渡或北渡黄河,而是在到达与西王母之邦相邻的旷原之后东返,又由河宗氏所在地东渡黄河。河宗氏之地位于今内蒙古托克托到山西河曲一带的黄河东岸,依此推断,周穆王渡过黄河西行所经历的区域,是在河套内部的偏北地带,即今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境内,是蒙古族祖先的居住之地。顾实先生称:“张穆《蒙古游牧记》及近人著蒙古游记,多言蒙古产珍奇之石,则今犹可证也。”由此看来,《穆天子传》与昆山之玉相关的名物,可与内蒙古地区出产珍奇石料的实际情况相互印证。

注释

①顾实:《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115、87、221页。②黎翔凤:《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1441、815页。③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2543页。④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4页。⑤⑥⑦⑨⑩郭璞注:《穆天子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7、7、8、12、10、12、12、12、8、13、8—9、12、12、12页。⑧袁珂:《山海经校注》,巴蜀书社,1996年,第348、48、49、351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7、199、684、18、11、161、18、249、717、178、225、225页。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87、251页。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3、247页。郝懿行:《尔雅义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28页。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535、535页。王筠:《说文解字句读》,中华书局,1988年,第140页。华学诚:《扬雄方言校释论证》,中华书局,2006年,第10、13页。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047页。朱彬:《礼记训纂》,中华书局,1996年,第910页。钱伯泉:《先秦时期的“丝绸之路”》,《新疆社会科学》1982年第3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第1536、1537—1538页。贾公彦:《周礼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906、915页。王贻梁、陈建敏:《穆天子传汇校集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03页。谭其骧:《中國历史地图集》第一册,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37—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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