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
成为一名女大学生是我从小的梦想。小时候我家住在南京察哈尔路路口一个小院内,院内有一邻居,孩子们不知为什么都叫她三姨娘。据说三姨娘家以前很有钱,我们住的那个院子、那栋楼,都是她家的,后来由房管所接管,给她留了两间大的。三姨娘终身未婚,只有一个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节假日常来看她。那个大姐姐每次来,穿一身裁剪合体的藏蓝色翻领上衣、长裤,里面一件雪白的衬衣,衬衣的领子平平整整地翻在蓝上衣的外面,短发、白框眼镜,清爽、文静,那气质风度,与院子里的其他大姐姐截然不同。每当她从院子里走过,我的视线都紧紧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小小的心里满满的羡慕。大姐姐毕业后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被分配去了宁夏,多年后举家返宁,住进了三姨娘屋里,还和我在同一学校任教,成了同事。和她说起当年的往事,她大为惊讶,全然不知因为她,我那时就立志一定要上大学。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的小学时代复课闹革命,常常搞大批判小分队,时不时做做战备砖。中学时一学期有半学期在学工学农,历史、地理不开,生物课改学农业机械。记得有一次,文弱的生物老师弄到一辆拖拉机,在操场上让我们学开。发动时要拼命摇那个手把,女生哪摇得动,我用尽浑身力气,不料手把突然飞脱,砸在我膝盖上,差点没把膝盖砸碎,青紫了很久。上课不正规,大学不招生,大学梦与我似乎渐行渐远。后来听说邻居家一位远在新疆插队的儿子当上了工农兵学员,大家都去祝贺。我赶紧打听什么是工农兵学员,知道是要工作或插队后表现好,被推荐才能去。暗下决心,将来工作后一定要好好表现。
转眼1977年夏天,高中毕业,坐等分配工作,却通知要一年以后,只能待业。百无聊赖之际,居委会孙主任找上门来。孙主任以前是位家庭妇女,因为热心居委会事务,渐渐被提拔为主任。工作做得好,但她不识字,区里、街道要她介绍经验,她写不出来,知我高中毕业,便要我去帮忙。需要时写写稿子,并陪她去发言,平时在居委会做做穿心莲(一种治心脏病的胶囊),工资14块一月。很开心啊!别人或待业或插队,我开始拿钱了。于是,写稿子、发言、晒草药、磨药粉、灌胶囊,日子一天天过。孙主任很高兴,我原来小学的校长找到她商量,希望让我去做代课老师,她也一口回绝了。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平地一声春雷,1977年恢复高考通知下来了。什么准备都没有啊!一边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候,一边手忙脚乱,报名、考试,还要预考。出了考场,料想没戏,继续灌胶囊。谁知通过了,统考通知单到手,离考试还有一星期,我不知喜忧,一脸懵。孙主任坐在办公桌后,点支烟,看着我,悠悠地说:“看来我们小何将来是要坐办公室的。”还坐办公室,我拿什么考?不用说,最后我落榜了,甚至连题目都看错了。不过这倒也给了我1978年再考的信心。
第二年,再次报名时,我的母校鲁迅中学(现在的南师附中)为我们这些已经离校的学生办高考补习班,历史、地理等学科都有。因为不能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补习班放在平日不用的大教室里,找了一些旧桌子,没有凳子,只能让我们从家里自带。回家一说,父亲指着我常用的一张方凳说:“就用这张吧!”这张方凳厚墩墩的,非常结实,是母亲当年嫁妆里的一件。母亲的嫁妆包括一张雕花大床、一个大橱、一个五斗橱、一张八仙桌、四把靠背椅、四张方凳。我的外公曾在常州有名的木匠街上开了一家家具店,据说生意不错,所以母亲的嫁妆也是用料扎实、做工讲究,全套家具没有钉子,全部靠榫头,桌凳面板也比一般家具要宽大厚重些。我上学时图清静,其中一张方凳就成了我的御用书桌,做作业时,将方凳加一张小板凳拖到角落,便不再有人打擾。父亲找来一点黄油漆,在凳的内面写上我的名字,这张方凳从此伴随我高考,伴随我成长,成了我的“幸运凳”。
印象中,这是我第二次自带板凳上学了。第一次是在常州武进乡下村里小学堂上一年级。我从小在乡下跟爷爷奶奶长大,到上学年龄时,父母要接我回南京,但我的生日是9月16日,上学报名生日截止到8月31日,差了半月,只能回乡下等一年。爷爷看我一晃疯玩半年,心下着急,觉得无论如何需要启启蒙,于是开春便把我送到小学堂去插班。小学堂设在以前一户大户人家的屋子里,屋子虽大,桌子却都是石条垒起来的,没有凳子,学生都是自带凳子。我每天自带小板凳坐在最后一排,没有课本,也听不太懂,基本上是做做小动作。过了两月,回南京上学,老师说:“上过一年级了?那就二年级吧。”我一句南京话不会讲,一个拼音没学过,进了二年级。母亲心忧:跟不上怎么办?好在小孩子有天生的语言能力,加上学校也经常停课,过过也就跟上了。没想到十多年后我又要带板凳上学了。
补习的日子是紧张的,坐着那张宽厚的方凳上课,心里特别踏实平静。历史、地理第一次听老师讲,觉得要背的东西好多。下课回家,抓紧一切时间看书、做习题,甚至走在路上也在背书。时值六月,天气炎热,我与奶奶住一屋,为了不影响老人家休息,我不能挑灯夜战,晚上10点前必须睡觉。我拿了一张单人草席,在父母房里墙角靠窗的地板上睡下,黑暗中默默背书,早上5点多,天刚亮,我就悄悄坐起,原地不动看书。家人起床后,洗漱、做早餐,来回走动,我心无旁骛,浑然不觉。奶奶见我每日窗下盘腿入定,完全无视身边人事,急得对母亲说:你快管管,这孩子有病了,要得神经病的。终于到了考试日,考完全部科目,算算应该差不多,默默祈祷:老天保佑!
刚刚考完,工作通知书到了,红卫硫酸厂。这是一家生产强腐蚀性工业用硫酸的区属大集体企业,地址就在著名的鬼脸城下。当时的鬼脸城下,是真正的荒郊野外,秦淮河西面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厂里设备老旧,生产中常出故障,造成二氧化硫气体泄露,刺鼻的气味随着风向飘。飘向西北方向,大片庄稼倒伏,厂里要赔偿;飘向东北方向,省政府领导闻到气味,立刻电话过来,停产检修。我的大学梦尚未实现,先做了工厂的青年女工。当时,我被安排在控制室,任务是抄仪表,每隔一小时,将一排排仪表盘上的数据抄下来,学徒工资,也是14块。工作不累,但是要三班倒。二班夜班对我来说有点困难,夜里11点上班或下班,从家到鬼脸城下,窄窄的小马路望不到头,伸手不见五指,拣一块石头扔出去,听见声音看不见落点,我一人不敢走,父亲和弟弟只能每天轮着接送,为防不测,自行车篓里还放个榔头。每每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就心心念念:能不能考上啊?什么时候有消息啊?但又怕厂里领导觉得我不安心工作,焦虑也不敢显露。我的师傅姓曹,是南大一个教授的女儿,温文尔雅,初中毕业就进了厂。知我高考结束等成绩,对我特别照顾。夜班不准睡觉,她悄悄找个地方给我睡,到点叫我。常常看我睡着了,也不叫我,自己去抄表。我不好意思,再不敢睡。
等待的日子总显得那么漫长,三个月后,十月初的一天,终于等来了录取通知书,我兴奋地怎么也睡不着,终于成为女大学生了!就这样,我走进了南师,走进了七八(2)这个温暖的集体。至于我的“幸运凳”,尽管经过多次搬家,母亲的一房嫁妆早已不存,唯有这张方凳一直留在我身边,直到今天,60多岁的“幸运凳”依然在我的床头,享受着床头柜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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