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显然,争面子就像做生意,也是要有点本钱的。
可以用来当本钱的东西、事情和条件很多。一般说来,但凡别人没有,而只有自己才有,或虽然别人也有,却不如自己的多和好,或不比自己先有,都可以视为“本钱”。比方说,阿Q看过杀革命党,未庄的其他人没有看过,这就是本钱。阿Q也因此有面子,可以有资格向他人炫耀,有资格在讲述中将唾沫飞到赵司晨(一个在未庄也多少有点面子的人)脸上,有资格在讲述中扬起右手,照着王胡的后颈窝上“直劈下去”。该王胡虽然先前曾轻而易举地痛打过阿Q,这回不但不敢还手,还“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就因为这一回阿Q的面子实在颇大之故。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唯我独有”的东西,也要别人认为有价值才行。比如孔乙己懂得“回”字的四种写法,别人不懂,照理说也应该算是有本钱的,可惜别人不买账,也就不算。又比如,阿Q的头上有癞疮疤,别人没有,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连阿Q自己也不觉得是面子,当然也就无足夸耀。
历史上公认可以作为面子之本钱的,主要是爵位、年龄和德行。这三种东西,或曰三种条件,在上古确非一般人所能有,因此孟子说:“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也就是说,爵位高的,年纪大的,德行好的,这三种人,是天底下面子最大的。不过,这只是上古的事。后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年纪大,德行好,也未必有面子。六七十岁的农民,见了二三十岁的县官,也得下跪叫“太爷”;品德高尚的书生,也远不如贪官污吏吃得开。于是,可以用作“面子本钱”的,就只剩下一种,即社会地位(爵)。
社会地位,一般以“富贵”与否为标志。“富贵”二字虽常联语,但其实是两件事。富指有钱财,贵指有地位。贵者或有许多财富(也不尽然),富者却并不都贵。子民之中,富莫若商,但从“士农工商”的次序看,商之地位还在农、工之下。古时候,商人再有钱,也不得穿漂亮衣服,只有花钱捐官以后才能摆谱儿,即富不如贵之证。
所谓“贵”,又包括两方面。一是官位显赫,或拥有可以折算成官位的各类头衔,如“相当于某某级”的职称等。其之所以是面子,在于它的拥有者是“人上人”。“人上人”既然“高人一等”,他人便只能“低眉”而不敢“面对”,自然是极有面子。所以,一家公司哪怕只有三五个人,那负责人也一定要自封“总经理”;而副职如果享受正职待遇,则名片上一定要注明是“正处级”或“正司级”,以免别人小看了自己。
再就是血统高贵了。或出身名门望族,或世代为官为宦,或皇亲,或国戚,或者姓了某一高贵的姓(如爱新觉罗)也行。上古可以当诸侯、大夫的都是贵族,故官位与血统都统一于“爵”。后代的帝王在酬劳功臣时,也有既封官又赐姓的。可见姓氏、血统,也是一种面子。屈原说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刘备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杜甫说自己是大将军杜预之后——一以神为祖,一以王为祖,一以将相为祖。虽然有点“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觉,但以血统为面子的精神,却一以贯之。反正姓孔的都是孔圣人之后,姓岳的都是岳武穆之孙。只有姓秦的不敢夸口,因为秦始皇并不姓秦,秦桧倒实實在在地姓秦。然而姓郑的却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郑和之后。其实郑和是太监,哪来的后代?但既然姓是面子,也就顾不得许多。曹操的“祖父”曹腾不也是太监?曹操不也照样姓曹?陈寿写《三国志》的时候,不也照样考证出曹操是西汉相国曹参之后?
这个道理,连阿Q都懂。比如姓赵,在未庄原本就是一件有面子的事,何况后来又出了一个秀才。于是,阿Q为了脸上有光,在灌了几碗黄汤后,竟然不识好歹地公然宣布自己也姓赵,而且“细细地排起来”,比秀才还要长上三辈。这种僭越的言论,自然不能为赵太爷所容忍。于是阿Q便被叫去训斥了一通:“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姓也者,“人之所生”也。生在某姓,即姓某,不存在“会不会”“配不配”的问题。但赵太爷既然认为阿Q不配,未庄其他人也自然认为不配,最后大概阿Q自己也默认了不配,便从此不敢姓赵。
不过,上述本钱,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个家族的面子,也就五代而已。到头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能一点儿面子也没有。同样,原来一点儿面子都没有的,也可能飞黄腾达,封王封侯,身价百倍,这就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总之,面子的大小有无,是会变化的。而且,这种变化有时很快,甚至是很有戏剧性的。就说阿Q,因为曾经见过革命党一“面”,成了“准革命党”,便在未庄人还弄不清什么是“革命”、稀里糊涂既敬且畏时,短时间地由“阿Q”升格为“老Q”,在“天下有达尊三”中占了“齿”这一条。后来,“咸与维新”了,赵家也有了“柿油党”的“银桃子”,阿Q却没有,于是再次沦为无“齿”之徒,最后还掉了脑袋。
(摘自《闲话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