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风景
喇叭声、尖叫声与刹车声汇成一曲刺耳的乐章,休止符是恐惧。
单薄的身子像断线风筝般离开一秒前还伫足的位置,突兀地,让戛然而止的车身失去了意义。
接下来是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以脸部为发源,四通八达地向全身蔓延。
一瞬间就发生了,一瞬间就结束了。
曹歌睁开眼睛,看到J医生的白大褂。
她坐在病床上,他站在病床前,正小心地解着她脸上的绷带。
“让你闭上眼睛,放松点,你怎么睡着了?”J医生笑笑。
“是啊,怎么睡着了。”曹歌苦笑了一下,“还因此回想起了讨厌的事情。”
“那场车祸?”
“对……”
“别想了。手术十分成功,你也复原得很好,一会儿拆开绷带,你会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
曹歌感激地点点头。
一年前曹歌遭遇了车祸。别的地方奇迹似的没有太大损伤,唯有脸失去了。
通俗一点说就是,毁容了。
对正处于花季的少女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事实上那的确是曹歌最绝望的一段时期。每一天的太阳都是黯淡的,世界都是黑色的。身在国外的父母知道曹歌出事后,匆匆赶回。一家人辗转去了很多著名医院,花了很多钱和时间……但曹歌的脸一直也没有起色。
直至遇见了J医生……
一面镜子适时地伸到面前,只看了一眼,曹歌的泪水就忍不住汹涌而出。
单眼皮、小鼻子、厚嘴唇、圆下巴……那是她的脸!一模一样、原原本本的那张脸!
曹歌哭得止也止不住。她知道自己怎么也算不上好看,但就是这样一张脸,让她在那些“没脸见人”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地看着照片缅怀,又一次一次失控地将照片撕碎……
“还满意吧?”J医生微笑着问。
“满……满意……”曹歌握紧J医生的手,有种感激涕零的冲动想要对他下跪,“谢谢您……您救了我……”
遇见J医生或许是曹歌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毁容且求助无门之后,父母带着曹歌来到了天马小镇。这里远离城市的烦嚣,有助于身体与心情的康复。即使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父母仍然希望为女儿做些什么。
天马小镇的生活简单而平静。多多少少,改善了曹歌的敏感与浮躁。有时候花掉一整个下午看天上的云变成各种形状,那让曹歌觉得,她的余生都将这样渡过了。
J医生就在这时出现了。他站在窗下问路,曹歌很快地回答:“不知道。”
“不好意思,你真的仔细听完我的问题了吗?我问的是……”大概是察觉了曹歌的敷衍,J医生又问了一次。
曹歌猛地打开窗,让自己缠着绷带的样子披头散发地出现在J医生的视野内,她恶狠狠地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J医生似乎有点儿被吓到,但是惊讶的神色却只是一闪而过,曹歌看见他笑了,他说:“你的脸怎么啦?”
“啪!”曹歌用力关上了窗。
“哎,和我谈谈好吗?”楼下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我是一个医生!”
了解了前因后果、并检查过曹歌脸上的伤后,J医生说:“能治。”
曹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年來,她去过的医院、拜访过的医生少说也有三位数,每一个都在看过她的脸后面露难色。即使犹犹豫豫地承诺会尽最大努力,也没有一个敢斩钉截铁地说“能治”。
但是J医生那么说了。带着不容质疑的神气。他看起来是那么普通——身穿白袍,斯文清秀,年轻人特有的稚气将脱未脱。这样的人,临床经验只怕也是屈指可数吧?他怎么敢……
“你不要开我玩笑。”曹歌当时冷冷道,“还是你想讹诈?那你找错对象了,我的爸妈都不在身边,我也没什么钱——”
可是J医生说:“我不要钱。我刚来到这座小镇,还没开业。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算你免费。”顿了顿又说,“你在害怕什么?大不了不成功。你也没什么可再失去的吧?”
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让曹歌下定了决心。
而她所不敢想象的幸运,真的降临了:J医生的诊所只是小小的、不起眼的一间屋子。一不留神就会忽略过去。没有人知道里面有一位绝世名医。曹歌从接受手术到彻底痊愈,前后只花了短短一星期!
曹歌再三向J医生表示感谢,J医生仍是轻松地摆摆手:“别客气啦。欢迎下次再光临。”
曹歌笑了:“对刚出院的病人,不应该说这句话吧?”
“呵呵……”
曹歌突然皱了皱眉。
“怎么了?”
“没事,头有一点小痛……”
“哦,不打紧。这算是手术后遗症的一种,慢慢慢慢就会好了。”
“嗯。”曹歌点点头。又不痛了。
迈着轻快的步伐,曹歌走在路上。她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脱胎换骨的幸福令人身轻如燕。
很快,曹歌回到了自己在天马小镇的家。
她想开门,钥匙找不到了,只好俯身在门口仔细寻找。
“喂,你在干什么?”
曹歌抬起头,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气势汹汹地盯着她。
“我的钥匙丢了,进不了家门。”曹歌和善地笑着,指指紧闭的门。
谁知妇女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你说什么?这是你家?”
“是啊。不过,这一星期我都不在家。”曹歌说。
“放P!”妇女大声道,“这是我家!你没睡醒么?”
曹歌愣了愣,再怎么高涨的情绪此刻都像被冷水盖头浇熄了,她忍不住也提高了音量:“你胡说!我都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
“我——都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
曹歌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她彻底懵了。妇女的样子看起来很认真,但……这怎么可能?
妇女这时掏出了一串钥匙,轻巧地打开了门。曹歌一惊,忙往屋内一看——
……不一样。陈设与格局,都跟她印象中的很不一样!
真的是自己走错门了?曹歌悻悻地离去,但是在附近绕了两圈后,她还是只能确定:那就是她住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容成功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此刻的曹歌处于六神无主状态。
“啪!”谁的手用力拍上她的肩,拍得她一下子蹦起来。一个女孩子在她身后格格笑道:“要不要反应这么夸张啊?”
曹歌回过身,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柯……柯爽?你怎么……会在这里?”
吓曹歌一跳的女孩,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柯爽。两人在学校里形影不离。不过,自从曹歌毁容又搬到天马小镇后,她们就很久没见面了。
“你傻了吗?什么叫我怎么会在这里?”柯爽说,“倒是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啊,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个小时。”
“你在说……什么啊?”曹歌一头雾水。
“喂,别跟我开玩笑啦。”柯爽正色,“我们不是一起到这个小镇来旅行的吗?就在一小时前,我去上厕所,出来就不见了你的踪影。打手机又不通,好容易找到了你,你又给我这样……”
“停一停!停一停!”曹歌捂住耳朵,刚才还隐隐作痛的头,这时变本加厉地疼起来了,“我听不懂……我们明明一年多没见了……”
“啥?我们每天见面好不好!”
“以前是,但自从那次车祸,我毁容了以后……”
“老天啊!”柯爽被这样浑浑噩噩的曹歌弄得又急又怕,“你疯了!你什么时候发生过车祸?什么时候毁过容?”
曹歌抱头蹲了下来:“不要说了……好难受……我要找J医生……”
柯爽的表情这时变得严峻,她一把抓住曹歌的胳膊:“什么医生?‘J……难道是那家伙?他对你做什么了?”
曹歌痛苦地看着柯爽:“你也见过……他?”
“中午吃饭的餐馆里,不是有个自称医生的家伙跟我们拼桌吗?你还和他聊得挺开心。”柯爽说,“你们聊的,正是你最感兴趣的话题——整容。这也不记得了吗?”
曹歌沼泽一般的双眼,在这时闪现了一丝清澈。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J医生正边看手表,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像差不多了吧?曹歌同学……”
曹歌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快要裂开。
伴随着头痛,有些东西从记忆的海洋里浮出水面。
她,曹歌,十六岁,高一学生。最爱做的事情是照镜子,最讨厌的事情也是照镜子。
单眼皮、小鼻子、厚嘴唇、圆下巴……怎么也算不上好看,越看就越觉得不好看。
曹歌在意着自己的模样,在意到了自卑的地步。
“如果能变得漂亮一些就好了……”她常常会这样想。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整容”;想着想着,“整容”就不仅仅是一个动词或名词,而成了某种神秘而魅惑的“憧憬”。
这天早上,曹歌和好朋友柯爽一起来到天马小镇。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来要求拼桌。
——他自称“J”。他说他是刚毕业的医科大学生,来到天马小镇是为了开一间诊所。他是那样和蔼可亲、谈笑风生。他的模样与谈吐迅速拉近了與两个女孩儿的距离。
“我可真羡慕你们啊,年轻又漂亮。”聊着聊着,J医生冒出这么一句。
性格大大咧咧的柯爽对此却之不恭,曹歌的神色却很快地黯淡了。
“漂亮?不要取笑我了……我算什么漂亮?”她说。绝不是自嘲,而是发自肺腑的奚落。
“噢?嫌自己不够漂亮吗?那就去整容呗。”J医生还是笑着,“听说在韩国,每一个女孩儿出生时,父母都会为她们准备好一笔钱,那是等以后她们万一对长相不满意时整容用的……”
曹歌双眼放光,来自权威国度的前卫风气深深刺激着她,她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进步。
吃完饭后,柯爽去洗手间,剩下曹歌与J医生。曹歌单独对J医生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懂得整容吗?”
“跟治病救人的手术比起来,小菜一碟。”J医生笑笑,“怎么,想我为你操刀?”
“不是,我只是想问问……”曹歌吞吞吐吐,“那个,割双眼皮……要多少钱?”
J医生笑得充满神秘感:“我的诊所就在不远。要来坐坐吗?我一一解答你的问题……”
他抬脚就走,曹歌叫道:“哎,哎,等一下,我朋友她……”但她到底还是撇下柯爽先追上去了。一是她觉得待会儿给柯爽打电话说明也一样,二是因为,J医生全身散发着说不出的吸引力,让人不自觉跟随他的步伐。
J医生大步流星地走着,曹歌亦步亦趋地跟着,嘴里一叠声地说:“手术过程一般多久?会痛吗?……你们这些医生好厉害噢,可以改变别人与生俱来的样子……”
J医生的诊所的确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步入诊所前,J医生突然一脸狡黠地对曹歌说:“你知道吗?我所擅长的修改,可比整容来得更复杂喔……”
——回忆到这里断档。曹歌止不住地发抖。
真相一浪接一浪,将先前的虚拟记忆冲死在了沙滩之上。没有一年前的车祸,没有支离破碎的毁容,没有天马小镇的隐居,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整容”……
假的,假的,那些全是假的。
但是对曹歌而言,那些又是真的。她刻骨铭心地记得车祸的惨烈,记得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记得第一眼看见自己的“新面孔”时,那荡气回肠的感恩……
根深蒂固,历历在目。
那是曹歌迄今为止的人生之外,另一段真实而平行的人生。
“我想,我大概知道那个J医生是什么人了。”听完曹歌的叙述,柯爽说, “他是一个催眠师。听说厉害的催眠师,可以仅凭精神力量侵犯他人的大脑,并植入大量的伪造情节。这不正是你的遭遇吗?明明和我一起出来旅行,却在与他接触后,凭空产生了那多灾多难的一年记忆……”
“那么现在,他的催眠术是失效了么……?”
“能够造就那种效果的催眠术会这么轻易失效?我不信……不如说,这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吧。”柯爽睿智地分析,“比方说,高明的催眠师会在目标的脑内安装‘计时器,等过了一定的时间,被蒙蔽的真实记忆就会渐渐清晰……”
曹歌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头会疼——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后遗症”啊。这么一想,又是一阵剧痛。
“可我还是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有什么目的?整人呗!”柯爽怒骂道。
太阳逐渐西下。离开天马小镇的客车要启程了。
曹歌与柯爽坐在车上。经历了这样一桩怪事,她们一点儿游玩的兴致都没有了,只盼着能快点儿回家。
曹歌仍然时不时地轻叩脑门,柯爽问:“还疼?”
“嗯……好像,还留下一点儿什么,没有回想起来……”曹歌摇摇头。
客车启动了。柯爽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窗外,突然激动地坐直了身子。“是……是那家伙!曹歌你看!是那家伙!”她指着车窗外大叫。
曹歌循着方向看去,只见一棵树下,J医生两手插在白大褂里,笑眯眯地目送着她们。
曹歌仿佛听见脑内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随后,疼痛消失,她找到了最后一段记忆——
J医生领曹歌进入诊所后,反手将门关上。
“医生?”曹歌觉得有点不对劲。
“抱歉骗了你。我其实不懂整容。”J医生无所谓地笑笑。
曹歌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J医生自顾自说:“不过没关系,我仍然可以让你获得‘新生,只要通过一些不太礼貌的手段……说到底,整容的目的不就是要让人‘喜欢上自己的样子么?我将为你杜撰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你终会发现它是假的,不过没关系,我有自信让那张不能称之为脸的‘脸永远留在你的脑海里。与那样的状态相比,你一定会觉得,现在的样子已经很好看……”
曹歌已经吓得有听没有懂,她本能地说:“不……不……”
J医生最后道:“即使没必要,也仍然希望精益求精。我可不赞同这样的积极性。希望有天你也会觉得,过分在意外形的人都很傻,不管是老觉得自己漂亮的,还是老觉得自己不漂亮的……”
接下来曹歌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是J医生装模作样地对她说“你怎么睡着了”的时候了。
客车开始加速,将满车的乘客拉得离天马小镇越来越远。电光石火间回想起了一切的曹歌,突然飞快地打开了车窗,她冲着渐渐变小的J医生喊道:“谢谢你——”
就像是期待已久般,J醫生立刻响亮地回答:“不客气!有机会再见吧!”
“不说‘欢迎下次光临了吗?”曹歌再次回喊。
“不用,你已经不是我的病人啦!”J医生爽朗地笑了起来,“因为这场手术,正式完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