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远航

吕不二

吕慧最近有点烦。白天上班心慌不定，晚上睡觉辗转难眠。这些，她老公王力都看在了眼里。这其实不难发现。正常情况下，吕慧每天都是悠然自得的，生活里有没有他都无所谓。她对他相敬如宾，给他绝对的自由。当然，他也一样。可这些天，吕慧明显有些异常。她的烦躁一览无余，烦躁里似乎还带着不安。晚上，她也不跟她的那些女伴一起去外面喝着咖啡谈天说地，或者一起相约着去做头发按摩了。一下班，就准时准点地回到家，来来回回地转圈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王力见她这样，便问她：你是不是有啥事？

她瞪王力一眼，又狠又恨，瞪得王力莫名其妙。

王力又问她：你有啥事，说句话啊，别一句话不说老拿眼神剐人。

吕慧没好气地说：跟你没啥好说的。

王力便不再说了，知道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无趣，还可能引起一场无名之火。他是聪明人，两个人一起过了小二十年了，知道婚姻里那些不言自明的小分寸。对于吕慧的异常，王力虽然有些担心，但凭着他对吕慧的了解，这些异常十有八九与他无关，她想必不想让他知道，如果需要他来处理，吕慧是不会闷在心里的。

王力猜对了一半。

吕慧的心事，一半与他有关，一半与他无关。一半可以告诉他，一半不能告诉他。想来想去，吕慧还是觉得都不告诉他好。不能告诉他，意味着她就得继续憋在心里头，承受那种不能言说的无助与折磨。想到这儿，她更生气，更烦躁。所以，当王力好心问她时，她自然没好气。其实，也不是一半与王力无关，都是与他有关的，只是一半能说，一半不能说罢了。可最终，她都选择了给它们一样的待遇——对王力闭口不提。即使那一半可以说的，她觉得如果说了的话，也于事无补，或许还可能有弊无利。

“船长”的事，自然是不能对王力说的，对谁也不能，包括那几个经常一起活动的女伴们。和她们虽然看上去无话不谈，彼此表面上看上去像是知心姐妹，可那也仅限于家长里短，或者畅想玩笑，越过边界的事，大家都知道的，守得牢牢的，不肯逾越。如果“船长”的事对她们说了，保不准她们会嘴不严说给别人，别人再说给别人，保不准就会传到王力的耳朵里，那就不好了。王力知道“船长”的事吗？吕慧常常在想这个问题。虽然她尽量表现得不露痕迹，不让王力抓住任何的蛛丝马迹。她确信自己做得很好。但这真的就足以完全瞒过王力了吗？她觉得并不能。她觉得这其实有点像孩子骗家长的感觉。孩子的那点小伎俩，在他们自己看来非常聪明且缜密的，可在大人看来，简直可笑极了，只是不忍戳穿罢了。当然，她不是小孩，王力也不是家长。她猜想，“船长”的事，王力自然是知道的，至少是知道有另外一个男人存在的，只是不去戳破罢了。为什么不去戳破呢，因为王力自己也有所隐瞒，他自己背地里也藏着一个不想让她知道的人罢了。这也是她猜的，她没有费劲去跟踪调查什么的，觉得没必要，但她觉得十有八九。至于他是藏了一个呢？还是多个呢？她就有些搞不清楚了。她不关心那个，那对她而言都无所谓，与她无关。如果他也是一个的话，他又怎么称呼他的她呢？她的叫“船长”，他的叫什么呢？吕慧有些好奇这个，但又不能去问，也就空留猜想了。所以，他们的事，是彼此彼此而已，达成了某种隐秘而无言的平衡。吕慧有时想到这些，觉得好笑，有时又觉得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幸运。她不知道别人家有没有这种状况，她想肯定也有的吧，多多少少而已。就如她和王力，他们有着让人羡慕的工作，他们也需要这个家庭的存在，他们还需要在外面找补点什么，他们需要平衡这一切，他们也做到了，他们很满足。她觉得，这就很好。王力肯定也觉得很好。在婚姻里，他们是幸福的，也是自由的，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呢？这是不是可以称作“默契”？可以吧。她想，只要是默契，都是珍贵的，他们的也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她的“船长”突然不见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了。他给她留的电话号码已经成了空号。他的微信几个月了，未见更新，也不见回复。她给他发了好多封邮件，都了无音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的“船长”虽然也常常离她千里万里，也常常跟着船一会儿大西洋一会儿太平洋。可只要她一个消息过去，不一会儿，她的“船长”就如同潜在海底的鱼一样，给她吐出一串串梦幻般甜蜜的泡泡。她的“船长”说，她就是他的主人，而他是她的海豚。只要她一声呼喊，他就能靠着声呐辨识到她独一无二的声音，从而不顾一切地奔向她，跪倒在她的脚下。她笑着说你真肉麻。他笑着说还不是为了你。她笑着说上学那会儿，你可没这么能说！他笑着说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了你为了你为了你……全都是为了你。她相信她的“船长”所说的。在船上，或者在另一个家庭里，他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人。他是为了她才变成这样的，他只有在她跟前才是这样的。就像她一样。她在家里，在单位，在许多的别人面前，也不是这样，而是另外一个样子。那另外一个样子，她自己都是陌生的。只有在她的“船长”面前，她才回归到一个少女的样子，觉得自己才像是自己。虽然她已经四十了，可她仍然要当一个少女。曾经少女时，她未曾当够，现在她要补上。而别人，是不会把她当少女的，只有她的“船长”会让她回到花季。

可现在，她的“船长”不见了，怎么都找不到了。除了电话、微信、邮件之类，她没有其他方式能够找到他。她不认识他周围的任何人。她只知道他的“船长”一年当中有九个月航行在大海上，从这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不停地绕着地球转圈圈。她只知道他的“船长”的家在伦敦，至于在伦敦哪儿，她一无所知。她对伦敦也一无所知。她只知道他是她的“船长”。现在，“船长”失踪了，她也“迷航”了。她的“船长”会去哪儿呢？她的“船长”不要她了吗？这个问题，她翻来覆去白天黑夜地想，可是终究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她就觉得不是。肯定不是。如果她的“船长”不要她了，肯定会告诉她的。她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这他是知道的。他犯不着避而不见。再说，她的“船长”之前还好好的，在上一次属于他们的短暂的假期里，对她依然“肉麻着”，对她的身体仍然着迷着，一次一次地把自己迷失其中，不忍归去，一点没有表现出厌烦或者别的什么迹象。一定是出了别的什么事，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莫非她的“船长”在海上出了事？大海变幻莫测，再大的船在上面也只是轻若鸿毛。可新闻上也没见什么关于海难的报道啊。那么大的一艘轮船，如果出了事，新闻里不会只字不提的，肯定是特大新闻，还会追踪报道，生怕哪个人不知道。那就是她的“船长”出了别的什么意外，被人绑架了？或者休假时出了车祸？想到这儿，她就一阵心疼，提心吊胆起来。然后，她就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的“船长”祈祷，希望他平平安安，乘风破浪，早日回到她的身边来，把她的舵把到正確的航向上来。

至于另外一半，原本可以对王力说的事情，是关于女儿的。

女儿上高一了，在本市的五大名校之一上学。本来王力在本市一所著名大学搞行政，作为教工子女，女儿上那所大学的附中，是不用花钱也不用跑关系的。可吕慧想要她上更好的学校，尽管女儿的分数不够，可她铁了心。好在他们不算缺钱，好在他们也不缺关系，这事没费多大劲就办成了。其实王力他们学校的附中已经足够好了，在本市也排在前列，多少人挤破头往里冲，比什么五大名校差不了多少。可吕慧觉得不一样，差不了多少还是差点，现在差一点，以后就差十万八千里。再者，她觉得，越是好学校氛围越好，管得越严，老师越上心，家长越放心。这样的话，女儿走上“歪路”的概率就小很多。吕慧所谓的“歪路”，就是早恋。吕慧不想让女儿早恋，她知道早恋猛如虎，这是她亲身体验过的。她上中学那会，遇见了“船长”，甜蜜的后果就是，高考考了三年才考中。不然的话，她的人生肯定是另外一种局面，无疑比现在要广阔得多。所以，现在到了女儿这儿，她忐忑极了，担心极了。她得未雨绸缪。她给女儿报各种的兴趣班学习班，让她上最好的学校，做了她认为能做的一切。她觉得似乎还不够，总覺得还有什么万一。可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

而现在，吕慧所担心的万一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来了。

其实，去年底的时候，吕慧就觉得女儿怪怪的，她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到了今年，这种“怪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她也因此越来越不安起来，常常为此睡不好觉，黑眼圈因此很重。最后，她决定跟踪女儿，一探究竟。她其实不愿意这样做，她觉得这样做其实有点卑鄙下作，有点像旧式的没文化的父母才会干的事。像她这样，有着让人羡慕的工作，住着让人羡慕的高档社区，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是应该想出更好更具智慧的办法的。可现在，她没招儿了，惭愧极了。

她照着电视剧里看来的桥段，把自己打扮成蹩脚的女侦探的样子，做贼似的跟踪了女儿几次之后，才发现女儿恋爱了。哦——，她恍然大悟。她觉得自己真笨，她早该知道女儿早恋了，只有早恋才会是这样神神秘秘又傻傻呼呼的样子。她真笨，她自己以前就这样啊，她怎么给忘了。

吕慧兴奋又忐忑地跟踪着女儿，跟着她过马路、上车、下车、进商店，等着她放学、过马路、上车、下车。几次无果之后，吕慧几乎要长舒一口气了。可就在她准备庆幸之时，看见女儿拐进了一个超市，然后又从超市的后门进到一个小区。在那个小区的一个小花园里，一棵不大不小的槐树背后，吕慧看见女儿和一个一脸痞相的男生不顾一切地抱在了一起，不顾一切地把舌头伸进彼此的口腔里猛烈地吸允搅动起来。男孩的手不停地在女儿刚刚凸起的小乳房上捏摸着，两个人闭着眼睛，表情如痴如醉。吕慧远远地看着他们，一下子懵掉了，然后又惊醒过来，呼吸跟着粗重起来，想要马上冲过去扇他们几个耳刮子。但是她马上又冷静下来，她的理智告诉她，耳刮子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很可能只会变得更糟。想到这里，她就觉得非常挫败，非常无助。她发现了真相，却拿它毫无办法，她所自豪的理智和别人眼里的优越生活，这时全无一点用处。站了半天之后，她只能强忍着，默默地走开了。

女儿回到家，吕慧尴尬地挤出笑容。她看见女儿青春洋溢，明白女儿不再是她一直以为的小女孩了，她正在变成女人，她长大了，长得让她这个母亲不知所措。这么些年，她一直觉得自己付出很多，她也一直试图做一个新式的母亲。可最终，她失败了。她们母女显然没能成为知心朋友，反而隔阂重重。现在，面对女儿的早恋，她该怎么办呢？怎么跟她讲恋爱这回事呢？怎么给她讲女孩子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她突然想，要不要给女儿的枕头边上偷偷放上几个避孕套，以作暗示？想到这儿，吕慧苦笑一下，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个很从容的女人，现在看来不是。她想起自己早恋那会，除了学习上掉了队，从没想过要接吻，更没想过要做那个啥。或者，想是想过的，只是觉得那些事情过于重大，不可轻易触碰，是真正长大以后才能做的事情。那时，她和她的“船长”，最大胆的接触，也仅限于拉拉手而已，且次数少得可怜。现在不一样了，全然不同了，什么都敢想敢做了。起初，她想着告诉王力，看看他能有什么好办法。可又想了想，王力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他不是说没事没事，就是大发雷霆，一点实际的作用都没有，还是不如不告诉他的好。不告诉他，吕慧就得自己承受。

现在的吕慧，找不到她的“船长”，对女儿的早恋也一筹莫展，她承受着双重煎熬，感觉自己快要沉没了。

这个时候，吕慧想起了过年回公公婆婆家的事。那又是一重煎熬。那种煎熬，她几乎每年都要承受几次，时轻时重。今年过年这一次，就来得格外重一些。她虽然又一次抵抗住了，却知道这还不是完结。什么时候完结呢？她不知道。

每次跟着王力回家前，吕慧都怯怯的，想到要回去当儿媳妇了，身上原有的那些骄傲便瞬间荡然无存。在公公婆婆面前，她不是别人，只能是儿媳妇。在公公婆婆眼里，当儿媳妇的，自然得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况且她也就一年过年过节回来几天而已，又不是每天如此，不是应该的么？吕慧也不多说什么，她也不会去辩解或者闹腾，她不是那样的人，觉得还不至于如此。当儿媳妇就当儿媳妇，反正一年就这么几天，让老人家高兴而已。一回到家，她立刻把自己从都市白领变成小县城里的家庭妇女，一天到晚，不是在做饭，就是在买菜的路上，要么就是洗衣拖地。尽管忙得团团转，尽管搞得自己满身油烟味，尽管觉得自己像个陪尽笑脸的老妈子，可吕慧都忍了，她觉得这是婚姻的一部分，别人可能比她承受得更多，她已经算是幸运儿了。

吕慧不能忍受的是孩子的事。

自从有了女儿后，公公婆婆就逼着她生二胎。那会她还只有二十六七岁，心里也并不排斥生二胎。只是公公婆婆所说的二胎，其实就是儿子。可就算她愿意生，谁能保证一定就能生出个儿子来。如果二胎生不出个儿子，那肯定还得被接着生三胎四胎……直到生出个儿子才罢休。那样的话，她吕慧成了什么了？岂不是成了传宗接代的机器？跟牛马骡子有什么区别？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况且，她上的是公家的班，一旦超生，非得开除不可，非得回到家当专职老妈子不可。那样的话，她干嘛拼命上学，干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了学上了班，干嘛辛苦奋斗才有了现在的相对还算满意的生活。如果只是为了生个儿子，那多容易。她当年一天书不念，直接找个矿工嫁了，过相夫教子的日子就好了啊。可她不能跟他们说这些，她只是跟他们说不能生，生了就得开除，她不能不上班，那绝对不行。可公公婆婆说，没那么严重，可以找人，多花点钱就是了。就算开除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王力不是还有工作，我们两个不也都是领工资的人，还怕饿着你不成。吕慧心想，王力有工作怎么了，那也端的是公家的饭碗。超生这事，严重起来，夫妻两个都要开掉，到时都闲在家里向你们伸手要吃要喝？你们愿意？再说，就算你们愿意，我也不愿意做一个成天伸手朝别人要钱花的人。亏得你们两个还是什么人民教师，封建余孽思想竟然这么严重，为了要孙子，连儿子媳妇的工作都不在乎。可吕慧再生气，也是忍着，她背后可以给王力发飙，王力也都受着。但王力也说，跟我怎样都可以，不生也无所谓，别顶他们就行。她也知道跟他们说不清楚，不是一个频道。每次回去，他们就说这事，不停地说，和颜悦色地说，义正辞严地说，气势汹汹地说，说得她头嗡嗡响，却无处可躲。好在说得多了，她也麻木了，听着也像是没听见，如此而已。虽然他们难免不满，可也无计可施。

最近，放开二胎的政策出来了。原本稍稍消停了一些的公公婆婆，又变得激动起来。他们过年回去，又开始新一轮的狂轰乱炸，还动员了亲戚朋友来说服她。说什么，这是最后的机会，趁着现在年龄还不算大，不然错过了，以后绝经了，想生都生不了，后悔可就晚了。吕慧差点没崩溃掉，什么最后的机会，什么绝经不绝经，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要生你们自己生去，我的身体我都做不了主，还活个什么劲啊。再说，她今年都四十了，她不想生了，危险是一方面，她也不想在这样一个年纪，再重新当妈妈抚养宝宝。要是再生一个，等这个长大了，她都六十了，想一想，太可怕了！她有一个女儿就足够了，就够她忙活的了。再要一个，她不敢想，那是怎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里，肯定不会有什么平衡和默契，她一想就头痛欲裂，晚上还噩梦连连。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逼她，她都不会妥协的。但她不说什么。她忍着。

吕慧想起二胎带来的烦恼，想起女儿带来的烦恼，紧接着，想起“船长”带来的烦恼。所有晴朗的都变得昏暗起来，所有欢快的都变得阴郁起来，世界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似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在家里，她的烦恼使她烦躁，使她在不安中持续燃烧。王力以前就应酬多，回家晚。现在见她这样，仿佛更年期提前到来，莫名其妙又爱莫能助，只好躲得远远的。回来大都半夜了，走得也比往常早。其实王力以前也这样，加班多应酬多，动不动还出差，夜不归宿。不过，都要给她招呼一声的，她从来都不去多想什么，只是“嗯”或者“知道了”，语气温柔中带着客气。她不想知道他究竟干嘛去了，不想知道他是否在骗她，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不要干涉她，因为许多时候，她也应酬多，加班多，回家晚，时不时也会夜不归宿，或者去外地出差考察公干。她也会给他招呼一声，他也会回一句“嗯”或者“知道了”，语气和她一模样，温柔中带着客气。这叫“互不干涉”，对，就是这个词，这个外交辞令用在这里恰如其分。他们就是这样。可最近，吕慧不是以前的吕慧了，她的“船长”失踪了，她的女儿早恋了，她还有别的挠心的事情不能摆平。可王力依然潇洒如故，甚至比以前更加潇洒。这让她有些不平衡，进而让她觉得愤怒。凭什么啊？放到以前，这样的王力和她之间叫做互不干涉。而现在，她觉得这叫做不理不睬，叫做故意冷落，叫做落井下石……她越想越觉得生气，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那个同姓的文学青年——吕方。她想起了他二十七岁的英俊的脸，想起他有些冷酷特别的表情，想起他那些敏感细腻的文字，也想起他们之间那些自由无羁的畅谈。

吕方是吕慧出去办公事的时候认识的。有一段时间，她老往他所在的单位跑，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搭上了话。也许是因为文学，或者是这个还算有点特别的姓氏，她有些记不清了。总之，他们就那样认识了，留了电话，加了好友，有事没事就聊几句。他对她说起他残酷的童年，没有父亲，母亲外出打工，他留在那个偏僻的村子，被人歧视欺负，就那样沉默隐忍着长大。她对他说起她在矿区的少年时光，说起她和“船长”的缘起和后来的重逢。说着说着，他们就打消了疑虑，变得无话不谈，变得怜惜起彼此来。或许还是因为姓氏，让他们觉得彼此像是真的姐弟一样，以为真的可以在心灵上扶持对方。

有那么几次，他们还相约着出来吃了几次饭，唱了几回歌。她表现得就像贴心大方的姐姐，而他表现得就像长大懂事的弟弟。他们之间也似乎有了一种不能言说的亲密和默契。当然，那又是不同的。吃饭的时候，她喜欢喝点白酒，小瓶装的红星二锅头。他酒量不咋地，只是为了陪她，也不管不顾了。几杯酒下肚，他们就开始讲各自的故事，毫无顾忌地讲，彼此走进彼此的往事里兜兜转转。唱歌的时候，她都点一些老歌，神情悠然地唱了又唱。他坐着看着她，给她鼓掌。后来，也要被她拉起来，跟她一起唱。她点几首对唱歌曲，他唱得不好，她就笑，他也笑，笑着唱下去，他们都觉得这样很好。

这一天，刚上班，吕慧就给吕方发了消息，约他下午下班一起吃饭。吕方发过来一个“OK”，还顺带发来一朵“玫瑰”。看着屏幕上的“玫瑰”，吕慧似乎觉得天稍微明亮一些了，心里似乎也松弛些了。有了这样一个约会，这一天竟然变得没那么难熬了，似乎也过得快了一些。尽管她也会偶尔想起心里的那些事情，她照例也会被它们弄得烦躁不安。可过不了一会儿，它们似乎就沉到水下去了，而她则浮出了水面，呼吸着温热的空气，看着蓝盈盈的天，像是得救了一样。

下了班，到了约好的餐厅，吕方已经到了。他们很快点好了几个菜，要了一小瓶红星二锅头。他们边吃边喝，边喝边聊。这次，她没有说起她的“船长”，她不想说起他，说起他，她非要再沉到海底下不可，非得窒息了不可。她说别的，说他们单位的那些奇葩的人事，那些冷漠的人可悲的人可怕的人可笑的人，简直就是一场大戏，看也看不完，总也不谢幕。他说起他老家的事情，他的那些叔伯姑婶，他们的冷漠、可悲、可怕和可笑，他们就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斗著、闹着、口是心非着、活着。他们也是一出戏，长长的戏，看得人哑口无言。

吃完了饭，她又提议去K歌，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她。他们要了一个小包间，又要了一打啤酒。她开始唱歌，边唱边喝。她唱了一首又一首，喝了一瓶又一瓶，中间去了好几趟厕所。他说：姐你少喝点，白加啤，容易上头。她笑着说：没事，姐没事，再说，还有你在呢不是。于是，她继续唱继续喝。后来，她又出去上厕所。回来时，她顺着沙发和茶几间的空隙往里走，他侧坐着让着她，可她还是给绊了一下，直接摔在了他怀里。她也不着急起来，像是要在他怀里睡一觉似的。他窘迫得要死，不知如何是好。过了那么一会儿，她踉跄着站了起来，又弯下腰去，他们俩的鼻尖都快碰到一起了。他能清楚地闻到她嘴里呼出的浓重的酒味。

她猛地一下抓住了他的下面，笑着得意地看着有些惊慌狼狈的他说：坏小子，姐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那晚，她表现得异常兴奋，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后来，她叫他唱歌，他死活不唱，像一条蔫鱼。她点了一首《痒》，唱的时候，蛇一样扭摆着身体，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随着节奏在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摸来摸去，还不时扭过头看他一下，眼神里满含深情，无限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