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 刘海涛
加拿大华人作家孙博以起手不凡的微型小说创作,给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界的作家和读者奉献出一批题材新颖、立意精深、人物鲜明、手法娴熟的可供赏析、可做研究的微文学新作。
孙博在20世纪90年代就移居加拿大,近三十年的移民生活和长期从事媒体工作的经历,使他对移居海外的侨民,从外表到本质都有着与别人不同的深刻体验和文学表达。在他的获奖作品《归去来兮》中,陆嘉良一家两代人应是“新移民”中的成功者——老一代很快在当地找到得心应手的媒体工作;而年轻一代又成长为融入科技时代的新潮儿。可是,这个能让很多人羡慕的成功的移民家庭,却突然遭遇了时代转型和工作生活的“突变”——陆嘉良引以为豪的《城市日报》最终抵御不了互联网与新媒体的冲击而停办;依靠着自己在香港发展的小舅子,陆嘉良夫妇才重新获得“回香港再发展”的机会。这篇作品很老到地使用微文学“斜升反转”的情节方法,在一个故事场面中叙述陆嘉良一家六口人聚餐时发生了一正一反的事件“突变”——陆嘉良接到了自己供职报社“休刊关门”的坏消息,而小舅子凭其诗文当即就在香港为他谋得了新的工作职位。这个“斜升反转”的微型小说故事非常富有概括性,一是概括了高科技时代对“新移民”家庭的正面和负面的双向冲击;二是概括了这一代“新移民”回香港回祖国重新开始新生活的趋势。这两个概括使得海外新移民作家的微型小说故事题材展现了一种新视野、新发现和新体验。
孙博在题材新颖的创作中更值得肯定的是,他的微型小说在新发现和新体验中又常常蕴含着“新移民”生活中东西文化相冲突与能共容的深刻一面。《爱的代价》是写在深圳成功经商的娟子爸爸,把中考成绩不理想的十五岁女儿娟子送到加拿大做小留学生,十五岁的娟子虽然住在价值五百万加元的小别墅,但长期缺乏监管和真正的父爱母爱,再加上加国的文化氛围,还未成年的娟子竟和本校十七岁的黑人同学同居以至生下了孩子。这篇作品结尾有一句借娟子父亲的口点破作品创意的“文本金句”:“送孩子出国,肯定是我人生的最大败笔。”娟子的悲剧实际上已触及中西教育文化的冲突内涵,孙博不仅仅是写一个“小移民”人生的失败,实际上是把娟子留学失败的根源指向了中西不同的教育文化。
除了在“新移民故事”中写出不同的文化冲突外,孙博微型小说的文学创意还有一个难得的新亮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仍然在加国“新移民”生活中闪耀光彩。《剪纸王》中的大二学生牛犇在剪纸大赛中因加入了中国“年年有余”等民俗文化元素而获得冠军;但他也遇到了另一个参赛者提出的“作弊的质疑”;此刻牛犇爷爷的“救场”使牛犇和爷爷的“中国剪纸艺术”再次赢得评委和观众的赞赏。这篇有着“多重反转”结构的微型小说,最后突出描写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海外的被认可和被发扬。而《赌王》写到的两家中国人——广东的刘家、北京的陈家在加拿大和睦相处,就是在“赌”汉字“德”字的正确写法上,两家八口人打起了“口水仗”,最后餐馆的总经理对中国汉字的趣味解说,使得中国传统文化在新移民的日常生活中趣味横生。两代新移民在新环境中创业,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能够成为新移民们日常生活中的精神支柱,这样的微型小说创意是深刻的,烙上了一种“文化自信”的靓丽色彩。
更难能可贵的是,孙博在微型小说故事中展现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是用现代视角、现代意识而做出的一种新思考和新升华。《自拍王》中的女主人公其其格在中国文物展览馆因埋头自拍而不小心损坏了展品,正当她一筹莫展地要面临处罚时,欧阳教授和吴馆长的细心关怀和友好协商,反而使其其格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解决了她海外生活中的重大难题,不但生动地演绎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古语,也讲述了一个热爱中国文物、热爱自己的专业而终得“善有善报”的励志故事。《忽悠王》写方家老爷子为了让儿子方小明回加拿大时走得放心和愉快,他极力假装自己愿意住进养老院,方家老爷子实际上是将对子女的爱,用另一种体现现代生活情趣的方式做了感人的表现。《水管王》中老王发现他的客户是“百名红通人员”,立刻向中国领事馆举报。对国家的忠,对贪腐的恨,对职业的敬,通过这个于加国生活了二十年的老水管工进行了最生动最有情趣的体现。
获得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奖赛二等奖的作品《蹭饭王》是一篇最能代表孙博微型小说创作实力和水平的精品之作,也是一篇对上述论述孙博微型小说题材新颖,创意深刻,人物描写既有鲜明个性也体现较强的现代意识等观点的一个形象诠释。在微型小说的艺术形式上,先来拆解、辨析作品的情节结构:
《蹭饭王》的故事内核是:研究人工智能的大学教授石奇峰想到二楼中餐厅吃一顿“北大加拿大枫城校友会”的中餐,被接待人员燕子认定是蹭饭吃的人渣,也被会长认定是北大的家属而特批入会,但演讲AI 研究动态的吴鑫博士却说:石奇峰以及他的研究团队才是这个领域的真正专家。“蹭饭的”石奇峰最后宣布捐赠两万加元给刚成立的“青少年人工智能促进会”。故事情节是典型的斜升反转:石想吃饭→被认定为蹭饭吃→被批准吃饭→最后反而捐两万加元给主办方。这个意外结局才把石奇峰是个真正的富有爱心的科学家的形象给树立起来。这样的人物描写符合微型小说文体抓住人物性格的一个元素,在一个场景的单一事件中经过反转而树立人物形象的描写规律。
类似《蹭饭王》这种微型小说的经典写法,还有《并不平静的平安夜》《自拍王》《烟王》等一批作品,它们都是严格地遵循微型小说创作的“单一律”和“变化律”的基本规律:所有的故事主体事件均设置在一个故事场面里——在故事场面的单一事件中制造艺术突变——这个艺术突变后将形成或反转或斜升或曲转的意外结局——于是在“一个场面中的有变化的单一事件”确立后才完整地给体现个性特色的“新移民”形象赋形,它的深刻的、富有启发意义的文学创意就在其中浮现了。
孙博的闪小说创作在更精粹的六百字的小说篇幅里,充分地发挥和实现着他的微型小说文体意识与创作目标。《彼得王》在一个故事场面里,叙述者不用挟带主观情绪的讲述,却把中西方作家的文化冲突写得淋漓尽致、力透纸背:中国作家A 和加拿大华裔作家彼得王在中加作家对谈会上,有着如下精辟而不露痕迹的对话——A 说:“下回去北京找我,我请你去全聚德。”彼得王说:“多伦多也有分店,烤鸭不错。”A 说:“那我带你去天津,吃正宗的狗不理。”彼得王说:“不用坐飞机,太花钱了,多伦多也有分店,包子的味道好极了。”A 说:“那我请你去高级酒店,有三陪的。”彼得王耸了耸肩,没有任何表态。当记者问彼得王是否是同性恋时,彼得王说:“是,去年还找到了同性伴侣,还到中国领养了一个孩子。”而作家A 听懂后,却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作家A 与彼得王这一场好像是鸡与鸭的对话,首先客观地显现了:同是华人著名作家,一个是在中国出生,另一个是海外第三代移民,他们的意识观念以及拿到桌面上讨论的饮食男女等问题,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开,并不能正常对话了,而这个问题的背后,却是中西两种文化价值观的截然不同。孙博用微型小说的艺术感知方式,发现了这一个对话场面的核心问题,而实际上却不动声色地展开了两种文化的矛盾冲突。这就使得孙博的闪小说承载了一个厚重的文化创意。
孙博的闪小说在更精粹的艺术篇幅里把微型小说的“变化率”与“留白律”发挥到了极致。闪小说文体情趣就是在于它要在比微型小说更为短小的篇幅中(六百字),完美地完成小说情节的变化乃至“突变”的故事形态,而在如此精短的篇幅里完成“突变”的全过程时,还能让读者领悟和感受到“突变”的合理性和真实性;闪小说的读写特征和规律,恰恰在于让读者领悟了“突变”的合理性后,能够认同和接受“突变”的合理性里所包蕴的生活哲理与文学创意。孙博已发表的八篇闪小说,每一篇都能生动完美地演绎闪小说基本的审美过程和创作规律。
《超速》的“突变”是老刘在去宣誓入籍的路上驾车超速,被美女警官拦下准备处罚,没想到女警官听说他赶路是要参加入籍宣誓,于是立刻“突变”——不仅放他一马,而且还给他亮红灯开道。女警官为什么会“突变”,作家不写,给了一个“闪小说的全留白”。但这个“突变”的合理性,带给我们的启发是:人家对入籍宣誓仪式是如此的重视,我们的爱国主义教育能不能也学到经验,达到如此的效果呢?
《重生》的情节“突变”是:钱太太去看望入狱的丈夫,钱会计坚持要离婚,可是当钱太太说已经怀孕两个月了,钱会计此刻给孩子起名为“重生”,一语双关地宣示了“不离婚”“重新做人和重新生活”的决定。一个隐喻的语言细节,却为我们认识钱会计、理解钱太太留下了一个很有“艺术张力”的“半破式诗化立意”。
获奖的闪小说《还你一个吻》,在一个生活小细节里写出了青年爱情生活中的美趣。农民出身的鲁明从不喜欢用牙线,雅雯与他有了亲吻后发现有异味,鲁明从此开始治疗牙周炎,用牙线棒了。作品的最后一句话是鲁明对雅雯的回答:“为了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吻,这点算啥。”从一个小细节的变化中,足见爱情改变人的巨大力量。这种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生活“突变”,从闪小说文本中迅捷地完整完美地叙述这种艺术“突变”,并通过一句或半点破或半暗示的“闪小说文本金句”“突变”中能被读者认可这种“因果逻辑”,就是闪小说作家用闪小说的方式感知生活、表达生活、描写人物、酿制创意的一种主要方法。
特别需要注意“闪小说文本金句结尾法”。这是闪小说创作最容易给读者提供阅读情趣的方法之一。先看《总领事驾到》:加拿大Q 市来了一位中国女总领事司徒,机场有二百多人接机,有一百多个团体代表要求大合影之后再来单独合影。作品的最后一段:“80 多个团体拍完合影,足足用了一个小时。筋疲力尽的司徒问:‘还有多少?’欧阳答:‘大约20来个,快了。’‘咱们Q 市的华人真热情……’司徒还没有说完,晕倒在地。”
这最后一句“咱们Q 市的华人真热情”,是典型的用“反讽式叙述金句”来结束全文。这属于“用人物语言来做反讽叙述”而构成“闪小说文本金句”。反讽式的人物语言,即是对全文故事情节“突变”的结尾,保证了闪小说文本在人物和情节叙述中形成完整的因果有机链,同时也是通过矛盾的反讽叙述而构成“创意的张力”,形成耐人咀嚼的多层意蕴。就《总领事驾到》而言,从一句“反讽式叙述金句”展开联想,是讽刺华人圈子太过于注重形式的外表,还是批评某些华人领导太关注自己的声名,而不愿顾及别人的感受?这就是用人物自己的语言完成“闪小说金句”的叙述表达。
还可用“叙述人语言”来补足、补叙前面的跳移式省略叙述留下的情节空白,这样的补足情节叙述也将形成解开谜底、完成闪小说的故事叙述和立意的“文本金句”。看《神医祈福》:一个胖女人在公园向王婆婆介绍司徒神医,而司徒神医在给王婆婆看病时能准确地说出王婆婆的家中情景和求医项目,王婆婆真的相信司徒神医而将自己的全部存款和首饰拱手给了他。作品结尾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数十名便衣民警蜂拥而上,一网将他们打尽。经审讯,他们均属于‘祈福党’成员,胖女人供认早晨与王婆婆交谈时开启电话,让远程的司徒掌握信息。”这最后一句叙述人的补叙,属于“闪小说的跳移叙述”,当闪小说只写一个故事场面,只对一个场面的单一事件做线性叙述,到了中间某个重要环节时,叙述人故意跳移过去,留下故事情节的空白,而这个情节空白正是这篇闪小说主体反常事件的原因,当把这个省略了的情节原因环节跳移到作品文本的最后才快速补出时,故事的谜底及真相才突然揭开,读者能正确地、完整地认同“反常叙述”的情节合理性。在《神医祈福》里,反常事件是:王婆婆相信司徒神医是因为这个神医一见王婆婆就能准确无误地说出王婆婆的家庭信息和病症情况,这是为什么呢?闪小说的叙述人此时不讲,让读者感到新奇,而到了结尾的最后一句,通过故事叙述人补充前面应该讲而又未讲的核心缘由:司徒之所以能够说准王婆婆的信息,原来是早晨胖女人与王婆婆对话时,司徒已通过胖女人开启的电话,如数掌握了王婆婆的全部信息。这就叫“闪小说的跳移叙述”,就是通过结尾叙述人补充前面的空白情节而构成让读者恍然大悟的“闪小说文本金句”。
短小篇幅的闪小说叙述,就是要特别讲究这两种打造“闪小说文本金句”的方法,从而使闪小说的阅读充满了小说的魅力和情趣。孙博的闪小说创作深谙此道。期待他在今后闪小说、微型小说的创作中,继续创新,为世界华文闪小说、微型小说创作提供有价值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