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矮凳说书”说起兼论“唐三国”特定语境中的“特定人设”

2019-10-10 15:09蓝二朵
曲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魂灵关公张飞

蓝二朵

“小矮凳说书”

1934年初夏,13岁的“说书小道童”唐耿良,拜擅说“三国”的苏州评话名家唐再良为师。学习8个月后,他便应邻居之邀,第一次非正式地“破口”了。如此,“唐三国”就自然地登上了“露天书场”的“市面”。在这个令唐耿良最难忘却的“初演季”,“唐三国”永远地开始了它的艺术之旅。

据唐耿良先生晚年回忆,当时他就在自家院子里,面对着四舍隔壁乡邻,“一只方凳当书台上的半桌,我坐在小矮凳上说书”(唐耿良著《别梦依稀》第17页)。我们今天已经没法再仔细还原“小矮凳说书”的情景了,可是,“唐三国”却在至今85年的时间里,用一种浪漫的方式传承着小传统,用一番亲切难去的“在场情境”,以极富文化意义的象征性符号建构,把堪称“苏州评话世纪性记忆”的“小矮凳说书”话题,定格在了唐耿良先生的故居——苏州桃花坞双荷花池。

85年间,“唐三国”已然把世纪性的苏州评话记忆,深切地融进了苏州评话艺术的审美血脉和文化气质中。

我愿意想象13岁的“说书小道童”唐耿良——那时的他应该还是调皮的少年。我一边想象着他说书时的“调皮劲”,一边就再一次地来到了苏州桃花坞双荷花池。某种冥冥之中的感应让我也情不自禁的“调皮”起来——你阿晓得,我也坐在了“小矮凳”上,面对面听着“说书小道童”唐耿良手拍醒木、大喝一声,听他小小的年纪在起了大大的爆头:“张飞来——呃——也”。

“快,倷跟我一道去‘小矮凳说书的现场吧。倷来听,黑面孔‘哇呀呀的张飞老戆怎么就像煞了一个听上去声音总归还有点‘细声细气的阿戆哥哥呢;倷听,羽扇轻摇‘赛过神仙的诸葛亮也好像一位还没有彻底长大的‘少年老成之辈呢;倷再来听听看,横行大汉天下‘什梗老奸巨猾的白鼻头奸细曹操却只不过像‘奸贼儿童团里一员小奸呀。”

哟!我这是坐在“小矮凳”上“咕白”么?这“咕白”道出了85年前“唐三国”某种雏形年代的幼稚童趣。我这是在探知对面“坐在小矮凳上说书”的道童唐耿良么?这探知探到了85年来唐耿良先生如何“做响做靓”特定语境中的特定人设。我这是在为“苏州评话世纪性记忆”这件事自问自答么?这问答是一个苏州评话老饕对85年“小矮凳说书”的怀想。

我听到了记忆的回音。“唐三国”的特定语境,不就是人们现在都津津乐道的文化留存吗?“唐三国”的特定语境就是鲜活的姑苏文化在21世纪新时代的新展现,它存在于罗贯中《三国演义》的原著中,于苏州评话书目“三国”中衍生,集成在了“唐三国”的“小矮凳说书”情结中。

我得到了艺术的启迪。所谓“唐三国”的特定人设,不就是特定书情中的“人物魂灵性”吗?“唐三国”中的“人物魂灵性”,就是说书家唐耿良对于“三国”书目及其人物进行深入二度创作,在特定语境中把“人物魂灵性”的活心理、活状态、活气息绘声绘色地描摹出来,凝结成看得见跃然、摸得着生动、留得住寄托的文化记忆,并且真正做到了“青胜于蓝”的民间文化再造。

文化记忆就像在涓滴中折射出的光芒,绚烂却难以琢磨。需得细细品,好好想,方能得味。

品读“唐三国”

何谓“唐三国”?简言之,就是苏州评话长篇“三国”书目谱系群中,起始于许文安、完善于唐再良的这一支系,它被已故苏州评话艺术家唐耿良先生独家传承,俗称“唐三国”。

“唐三国”是苏州评话的一部经典作品。在美学意境上,这部作品的“理路化、口语化、心理化、内髓化、生活化”别有一功。在20世纪苏州评话文化记忆的特定语境中,它通过“说噱谈评演,心尽性情灵”所建构起来的审美蕴涵,把原本民间草根性质的“三国”书情又推向了“书艺与书道”这两个较高的艺术品赏层级。特别要提及的是,“唐三国”的独门绝活——“唐谈”之亲切的人文气息、“唐评”之精准的文化取值,深深地印在听众的审美意象中、牢牢地留驻在了100回书目的字里行间。这些独有的闪光点,立足于文化保守和艺术发展的“互动”,在某些程度上填充和丰富了传统的“理味趣细奇”,为苏州评话艺术创拓作出了相当贡献。

“张飞人物”像

从罗贯中《三国演义》以降,及至1994年央视版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多数文艺作品中的张飞都是一个硬汉、莽汉、好汉。而对认真听过“唐三国”的听众来说,苏州评话中的张飞可不止是一个硬汉、莽汉、好汉,“唐三国”说书艺术“记忆升級版”的“人物魂灵性”,使得书中的张飞在相当程度上脱离了脸谱化形象,更像一个红尘中的性情中人。

“唐三国”第一位“做活”的,就是张飞这个性情中人的喜剧形象,这却是电视剧《三国演义》的那个经典张飞角色所颇有不及的。“唐三国”中的黑面孔张飞靠着说书家“充分表达而尽以情之,性格突出而完以备之”的细表细做,全然被塑造成了一个“食人间之烟火,发人间之脾气,闯人间之大祸”的真性情硬汉、莽汉、好汉。笔者每一回听唐耿良先生说他的张飞角色,都会有一种“心灵最深处情不自禁地在被触动的”审美感悟。因为“唐三国”没有让张飞变成“傻大黑粗吼他一声,突如其来瞪怒双眼”的木刻版画。说书家给了性情中人张飞只有“心理汉子”才必须要具备的“人物魂灵性”。

“古城相会”,张飞与关公大打出手,正是张飞鲁直莽撞的表现。

“三闯辕门”,张飞跟诸葛亮大闹出戏,便是张飞豪勇无畏的表现。

“兵败当阳”,张飞和刘皇叔大梦而惊,即是张飞情感细腻的表现。

“单骑救主”,张飞对赵子龙不离不弃,就是张飞重义然诺的表现。

“孔明过江”,张飞对鲁子敬威吓约誓,却是张飞敢于任事的表现。

文化记忆就像在涓滴中折射出的光芒,绚烂却难以琢磨。需得细细品,好好想,方能得味。笔者聆听“唐三国”已不下600余回(次),差不多也由起初的“盲人摸象”,一步又一步地摸进了“文化记忆”的界域,这还要感谢唐耿良先生那样去摸性情、捉心理,从本生作品中找寻适合一方水土的艺术生发点。如此,才让“傻大黑粗”的喜剧张飞也同样站在了“唐三国”人物之林的最显眼处,让人能更快地从“唐三国”审美意象中品读姑苏文化的记忆。

“曹操人设”谱

阴、忍、奸、硬、软。唐耿良先生给了他书中的政治人物曹操这样五个方面非常鲜明的“人物魂灵性”。阴,这是曹操贯穿“唐三国”全部书情的人设规定。曹操的人设就是阴暗心理与阴谋性政治思维。忍,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乃曹操政治家形象的人设特征。曹操能忍,而且特别能忍。因此,阴与忍这两种普遍性的人设形态,一般而言,应当具有非伦理性的通适意义。奸、硬、软这三种人设,在《华容道》连续两回书中有集中表现。曹操为一代奸雄,这是文艺作品对他的一个重要表现方面。刘备“孤穷而高贵正统”,曹操“雄才而祸国殃民”,此种逻辑,就一直是“三国”题材文艺作品的重要表现方面。硬则不言而喻,曹操是一个“辣手辣脚”的铁腕人物。软者,则是道出了曹操“阴”“忍”“奸”之综合态。唐耿良先生把曹操的“软”做到了淋漓尽致。曹操为求生,在华容道跟关公唠起了旧情,这是其“阴”的最软表现;曹操为逃命,在华容道跟部下说尽了软话,这是其“忍”的最软一招;到末了,曹操跟关公“软功”都压轴用尽了,以至于不管不顾、老泪纵横,彻底放下了他曾经故作姿态的“硬架势”,这是其“奸”到了最狡猾而又最软弱的地步。

说历史故事,“唐三国”并未去机械遵循历史事实的轨迹。说书家和听众所面对着的是由罗贯中和文艺工作者共同创作、积淀而来的“艺术化曹操”,这就意味着继来的文艺工作者可以在“顶针”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出属于自己的曹操“人物魂灵性”。

从第一回《赠马》直到第十回《过五关》,再包括那些“关十回”书情,曹操对关公总是抱着某种机会主义的态度。曹操阴险、寡情的性格,深刻影响了曹、关交往的利害关系。上马敬,下马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金银无数,美女十名,恩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对此,说书家还特意运用曹营重要人物夏侯惇、许褚等人“咬勿落”关公的极为嫉妒之细节,鲜明地比照出了曹操对关公在特定语境中的那种“尊敬,关心,帮助,爱护”之特定人设。曹操以礼相待的最终目的就是“以利相吸”,要关公归降曹营,这就成为“唐三国”曹操人设“枇杷叶面孔”的敌友逻辑。这是“唐三国”在艺术表现上润物细无声精妙展现,指开一些作品中曹、关之间有些虚妄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揭开,进而含蓄地警示人们:曹操和帕默斯顿同样信奉“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其所作所为本身就是时时刻刻都不可或缺的人生殷鉴——当我们心甘情愿地把“浮华的现象”当作事物的本质,那么,最终得到的大概也只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或者真的就是关公“华容放曹”那样,变成一种无法挽回的人生事故。

在《赵十回》中,曹操的重能爱才,达到了一个政治家可以容忍的最大限度。为此,唐耿良先生说表的层次感和清晰度,都拿捏得精熟老到。像曹操对于关云长“新恩虽重,旧义难忘”的那种容忍,说到底还是体现在思想和心理层面,毕竟关公“用刀挑袍”等言行并未伤及曹操实体。而赵子龙之所以能够长坂坡横冲曹营、枪挑54员有名上将,主要还因为曹操的“容忍”,正因为曹操一忍再忍、“不要白袍小将的命,只要活捉赵子龙这个人”,在主观上确实体现着曹操重能爱才,可性格上还是曹操“机会主义的态度”在作怪。这也进一步明朗了“阴与忍”就是曹操“人物魂灵性”的心理定型。至此,你大致也朦朦胧胧地在如此意识,“唐三国”中曹操好像还是有“正能量”的,起码对于赵子龙,曹操是代入了一定“人文关怀”的。且不说,曹操对赵子龙的“真心”究竟如何,但我们还是能从“曹操阴忍”后却又没能将赵子龙收为己用的结果中看到:情意相投要对眼,那彼此也许会得到心灵感应之最高体验,若是看走了眼,届时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恐怕也为时已晚。

曹操兵败华容道,一个劲地“求爷爷告奶奶”、恳求关公放一条生路。可是一旦到了节骨眼上,曹操卻“高度心理‘活动‘轻骨头了起来”,以致“硬手硬脚”用起了“硬功”,摆出一副关公若是不放生路,就要兵刃相见、拼他个你死我活的“硬架势”来。如此,我们大约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缚虎太急,就是逼虎伤人。

如此看来,“苏州评话世纪性记忆”可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美好理想之梦,富贵温柔之乡”。尽管人们总有选择性遗忘的症候和给记忆“磨皮”的潜意识,但记忆中潜藏的小小斑点,也是需要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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