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祈,一九三八(三首)
室 友
早起晚归的永远是他。有时,
晚梦中有圣贤用金钥匙开门救我的
情景,想必是他后半夜回来时的
惠赠。周末的三清君也会蒙头[1]
睡他个整日,鼾声沉雄而悲凉,
像战毕的魔兽。十余平米的小寝室,
两个人因为缘分而共栖,互磨习性,
共同爱护君子之交的好室风。
这空间的左翼由我据占,耽喜
清洁的西北气质总让我将周身世界
调置成有序和明亮。而那对面的
右翼地区,则杂乱,几近于堕落。
且看那床垫一角不堪高蹈,发动
“脱离床板”运动,垂落在尘地。
被与褥,暗沉失宠,扭抱于一团,
仿佛蓄藏着一脉动人心魄的静电。
在它们上面,间或有一两处时间的
斑迹,古老而醒目,是苦闷的象征。
摊放的托福词汇书,似乎在努力
证明它的主人并非进京乞讨的人。
不修边幅的南方骄子,并不贪恋
霓虹的招引,在这世俗时代活成
苦行的圣徒。他手握材料力学魔棒,
创造未来的新风景。最动情的词语
也被他输入航空器的心脏,使
燃气涡轮发动机运转出天使的娇美。
被他研读过的科学论著,此刻,
正山峦般堆叠在书桌,矗立于
零食、硬币、车票、空瓶、快递袋、
过期药丸、会议手册、胸卡、灰塵
和两盒未拆封冈本的海面上,
搭成一道惊艳却批判的后现代景观。
冬季,学期末尾的午夜十二点,
朋友仍在实验室内练习驭龙术。
在这狭小的陋室内,他那一侧
寂寥的雪声,是我每日必修的功课。
不是吗?生活里的你我都是苦修者,
渺小而隐忍,如同庞大中国的每一个。
第一绿
一
我坐在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上,
以绿之名,擅长把沿路每一个人
都细腻地看过。尘土覆盖着祖国,
并且支撑着我,一个残忍的浪子。
五环外,远省务工者的脸疲惫如雾,
亦如五道口咖啡馆里精致的青年。
整个世界都是疲惫,金银璀璨的
疲惫。在单向度的世纪,精神之鸽
在泥沟里流着血。谁才是胜者?
不管多混乱,我也能听到你的心,
在一座庞大机器中被破损的声音。
二
越往外走,世界越是衰老。我满眼
都是传奇者的白发。这世界燃烧已久。
高铁从头顶飞过,去往魔灯之城。
而我所乘坐的汽车,正穿过这道
漆黑的隧道,迎面就是万仞的山峰。
我认出坚固如爱人。岩石与野梨花,
共同塑造成对方的风景。我喜爱事物
一切的交织,就像既爱又恨的我们。
山谷中刮来语言的春风,吹醒永世
只作为腹稿的我。何时才能完成终生的
真命题?何时才能亲吻美人的手臂?
三
于是,事件的我,终于也在今天
被你阅读。然后遗忘,彻底如野火。
汽车驶出群山,抵达平坦的田野,
农地里的母亲和父亲,在土壤上
高贵地衰老。也许,我的词语
只应献给一切贫穷的牙齿和手掌。
于是,绿,救命的绿,在我黎明
上空飞荡着,与太阳一同重塑我。
在这没有终点的汽车上,你,
一个不免颠簸的灵魂,练习过痛苦,
终会以绿的形式复活在每一次海边。
唐祈,一九三八
这是抗战的第二年,中国上空
飘飞着东瀛的灰罐子,专门带走
美的魂灵。这一年,少年的诗人
与弟弟跟随母亲从南昌来到西北。
这一路,新奇的世界正在他面前
一页一页被打开,辽阔土地上的
风物和族群,成为他身体新的部分。
多么神奇,观看不停地赋予我意义。
不仅蒙古族的女人,仓央嘉措,
也是人生的诗化与成熟的心智。
在地理迁徙中,他荣获两份礼物:
宽阔与深邃。是的,如他所说,
这是“一生的珍藏”,比宝镜更美。
那不同于他的,不仅不是敌意,
却是精神的泉水,汩汩引灌着我。
怎么说呢,在差异种种的今天,
诗人仍是我们要学习的好榜样。
作者简介:马骥文,1990年出生于宁夏,诗作见载于《诗刊》《十月》《飞地》《上海文学》等刊,出版有诗集《唯一与感知者》(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曾获首届草堂诗歌奖·年度青年诗人奖、第十一届未名诗歌奖、第六届光华诗歌奖等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现负笈北京。
[1]清华园里一般把本、硕、博都在清华读的人称为“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