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祈,一九三八

2019-10-10 03:33马骥文
江南诗 2019年5期

唐祈,一九三八(三首)

室 友

早起晚归的永远是他。有时,

晚梦中有圣贤用金钥匙开门救我的

情景,想必是他后半夜回来时的

惠赠。周末的三清君也会蒙头[1]

睡他个整日,鼾声沉雄而悲凉,

像战毕的魔兽。十余平米的小寝室,

两个人因为缘分而共栖,互磨习性,

共同爱护君子之交的好室风。

这空间的左翼由我据占,耽喜

清洁的西北气质总让我将周身世界

调置成有序和明亮。而那对面的

右翼地区,则杂乱,几近于堕落。

且看那床垫一角不堪高蹈,发动

“脱离床板”运动,垂落在尘地。

被与褥,暗沉失宠,扭抱于一团,

仿佛蓄藏着一脉动人心魄的静电。

在它们上面,间或有一两处时间的

斑迹,古老而醒目,是苦闷的象征。

摊放的托福词汇书,似乎在努力

证明它的主人并非进京乞讨的人。

不修边幅的南方骄子,并不贪恋

霓虹的招引,在这世俗时代活成

苦行的圣徒。他手握材料力学魔棒,

创造未来的新风景。最动情的词语

也被他输入航空器的心脏,使

燃气涡轮发动机运转出天使的娇美。

被他研读过的科学论著,此刻,

正山峦般堆叠在书桌,矗立于

零食、硬币、车票、空瓶、快递袋、

过期药丸、会议手册、胸卡、灰塵

和两盒未拆封冈本的海面上,

搭成一道惊艳却批判的后现代景观。

冬季,学期末尾的午夜十二点,

朋友仍在实验室内练习驭龙术。

在这狭小的陋室内,他那一侧

寂寥的雪声,是我每日必修的功课。

不是吗?生活里的你我都是苦修者,

渺小而隐忍,如同庞大中国的每一个。

第一绿

我坐在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上,

以绿之名,擅长把沿路每一个人

都细腻地看过。尘土覆盖着祖国,

并且支撑着我,一个残忍的浪子。

五环外,远省务工者的脸疲惫如雾,

亦如五道口咖啡馆里精致的青年。

整个世界都是疲惫,金银璀璨的

疲惫。在单向度的世纪,精神之鸽

在泥沟里流着血。谁才是胜者?

不管多混乱,我也能听到你的心,

在一座庞大机器中被破损的声音。

越往外走,世界越是衰老。我满眼

都是传奇者的白发。这世界燃烧已久。

高铁从头顶飞过,去往魔灯之城。

而我所乘坐的汽车,正穿过这道

漆黑的隧道,迎面就是万仞的山峰。

我认出坚固如爱人。岩石与野梨花,

共同塑造成对方的风景。我喜爱事物

一切的交织,就像既爱又恨的我们。

山谷中刮来语言的春风,吹醒永世

只作为腹稿的我。何时才能完成终生的

真命题?何时才能亲吻美人的手臂?

于是,事件的我,终于也在今天

被你阅读。然后遗忘,彻底如野火。

汽车驶出群山,抵达平坦的田野,

农地里的母亲和父亲,在土壤上

高贵地衰老。也许,我的词语

只应献给一切贫穷的牙齿和手掌。

于是,绿,救命的绿,在我黎明

上空飞荡着,与太阳一同重塑我。

在这没有终点的汽车上,你,

一个不免颠簸的灵魂,练习过痛苦,

终会以绿的形式复活在每一次海边。

唐祈,一九三八

这是抗战的第二年,中国上空

飘飞着东瀛的灰罐子,专门带走

美的魂灵。这一年,少年的诗人

与弟弟跟随母亲从南昌来到西北。

这一路,新奇的世界正在他面前

一页一页被打开,辽阔土地上的

风物和族群,成为他身体新的部分。

多么神奇,观看不停地赋予我意义。

不仅蒙古族的女人,仓央嘉措,

也是人生的诗化与成熟的心智。

在地理迁徙中,他荣获两份礼物:

宽阔与深邃。是的,如他所说,

这是“一生的珍藏”,比宝镜更美。

那不同于他的,不仅不是敌意,

却是精神的泉水,汩汩引灌着我。

怎么说呢,在差异种种的今天,

诗人仍是我们要学习的好榜样。

作者简介:马骥文,1990年出生于宁夏,诗作见载于《诗刊》《十月》《飞地》《上海文学》等刊,出版有诗集《唯一与感知者》(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曾获首届草堂诗歌奖·年度青年诗人奖、第十一届未名诗歌奖、第六届光华诗歌奖等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现负笈北京。

[1]清华园里一般把本、硕、博都在清华读的人称为“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