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与树

2019-10-10 07:42王俊义
北方文学 2019年19期
关键词:骡马罗家阳春

王俊义

阳寨梧桐

阳寨每天有两个时刻,让很多人激动不已。

黎明来临,阳寨寨顶有个豁口,第一缕光线从豁口里流出来,径直穿过阳寨,把光线撒在阳寨下边的老鹳河畔的几百亩土地上。阳寨豁口与土地之间的河流、溪水、房屋、小路、磨坊、脚踏水车、酒坊的幌子以及所有事物,都被光线省略了。然后,光线悄然退场,太阳慢吞吞地从豁口冒出来,不是圆的,而是一盏灯笼形状。最后退场的那根光线,是灯笼的提竿,把太阳从阳寨的豁口下边提上来。挨着豁口的那一部分,很不情愿地拉着太阳,让太阳留下几根穗子,和豁口的梧桐树连接在一起。很多年,阳寨的学生出去读书,写《日出》的作文,总把太阳写成灯笼。

黄昏来临,太阳绕到阳寨的西边,在很远的地方,人们看见太阳从阳寨的豁口落下去,残留的光线径直地伸向天空。在这些光线的缝隙里,残阳把梧桐树的影子刻印在天上。树影是倒转过来的,树影和树梢叠加在一起,如同海市蜃楼。阳寨人把黄昏这一刻叫做阳寨髯口。因为阳寨的影子很像一个老生站在台子上唱戏,豁口就是他的嘴巴,穿过梧桐树上的光线,如同老生翘起来的胡须。就是现在,阳寨的学生离开阳寨去读书,写故乡的時候,他们都把黄昏的阳寨,描述为一个唱戏的老人。

阳寨生梧桐。梧桐枝头上却从来没有落过凤凰。对于阳寨人,梧桐树的叶子是不可或缺的,母亲开始揉着面团,就对一个孩子说:“撇蒸馍叶去。”

梧桐树叶,在阳寨叫做蒸馍叶。孩子听见母亲吩咐,颠颠地跑出去,爬到梧桐树上,摘下十来片叶子。无雨的日子,撇馍叶子的孩子要把梧桐树叶拿到河水里洗洗,铺到箅子上,把馒头放上去。蒸出来的馒头,底部带着梧桐树叶的纹路。有雨的日子,撇下来的梧桐树叶,直接铺到箅子上。阳寨人说:“溪里的水,是天上的雨。雨滴落下来,把所有的梧桐树都洗净了。”

秋后梧桐树的叶子发黄,叶柄松动,轻风吹来,梧桐树下落满叶子。阳寨的孩子们捡拾地上的叶子,一百个一把,挂在屋檐下晒干,背到骡马镇去卖。勤快的孩子一个秋天,卖梧桐树叶的钱,就够给私塾先生了。阳寨的孩子们到了骡马镇,很羞涩地喊着:“蒸馍叶,蒸馍叶。”过路的人拿走几把,随意给点儿钱。阳寨的孩子们不知道一把蒸馍叶能卖多少钱,价格都是买者的内心估价。

阳寨的私塾先生教三十多个学生,寨顶的祠堂就是私塾的教室。阳寨富庶之家,当属阳春泥。私塾先生大半薪水都是阳春泥支付的,腊月二十三早上,他给私塾先生数银圆。一块一块摆在私塾先生面前的条几上,而后当着私塾先生的面,把银圆装进一个不大的粗布袋子里。私塾先生把银圆袋子拴在裤带上,走路时胯骨撞击布袋,里边的银圆丁当作响。

读私塾的孩子们,腊月第一天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块银圆,上祠堂之前经过阳春泥的院落,默然地走进去,把银圆递给阳春泥。交齐了数目,阳春泥就把这三十多块银圆装进另一个粗布口袋。这个口袋里的银圆是不用数的,有多少个学生就有多少块银圆。他把这个布袋交给私塾先生说:“我的是四十一块,学生们交三十四块。七十五块银圆,就是先生今年的薪水。”

私塾先生无动于衷地笑笑,把学生们交的银圆倒在条几上,自己一块一块数数,装进阳春泥的那个袋子里。私塾先生说:“你们阳寨人厚道。”

阳春泥说:“先生不嫌弃阳寨人薄气,过了正月十五还来阳寨。”私塾先生教了一年书,腊月二十三这天,第一是等银圆,第二是等这一句话。有了这句话,私塾先生就等于下一年有了着落。

私塾先生说:“好的,好的。”

腊月二十三中午,阳春泥在后院堂屋中间镶了玉石的方桌子上摆了八个菜。野猪腊肉炒蕨菜,红香菌炒鹿肝,蘑菇炒嫩鸡,山韭菜炒鹌鹑蛋,是每年必有的四个菜。阳寨人待客,最重要的客人都要上这四个菜。阳春泥请私塾先生,没有一个陪客。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黑色的瓦碗里倒了黄酒,他们碰一下瓦碗一饮而尽。不靠语言的尊重,是真实的尊重。私塾先生在无声里,感受到了阳春泥的尊重。

三壶酒喝完,阳春泥就微微醉了,私塾先生还没有醉。私塾先生说:“我走了。”

阳春泥送到大门外,私塾先生说:“你回去吧。”阳春泥又送到路边两棵梧桐树下,私塾先生走了。

私塾先生除了教四书五经,还讲唐诗宋词。秋后,阳寨的雨季漫长漫长,祠堂的瓦沟把雨滴汇集起来,顺着瓦沟滴落到屋檐下边。祠堂院子里的几棵梧桐树,叶子上的秋雨掉到地上,总是带着一点忧伤或是忧郁。私塾先生面对秋雨,就读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读私塾的孩子们,歪着脑袋,学着私塾先生的腔调,也读“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私塾先生说:“孩子们,梧桐细雨,是听的。从早上听到黄昏,才能分辨出最后的点点滴滴。”

阳寨的私塾,在骡马镇是很有名的。私塾先生无意间读给孩子们的唐诗宋词,如同一个钉子,被锤子深深地钉在他们的骨头里。许多年后,他们行走于四面八方,就比别人多了一个行囊。这个行囊就是唐诗宋词,背在他们的心上。

阳寨梧桐,是做古筝、琵琶、古琴的上好木料。当一棵梧桐树长得比水桶还粗,汉口就有人坐大船到老河口,坐小船到西峡口,坐另一条更小的船到阳寨下的老鹳河小码头。走几里山路,到了阳寨。这个来者,阳寨人称他们为做琴的。

寨顶豁口的梧桐树,最好做琴。阳春泥问做琴的:“为啥豁口的梧桐树做琴最好?”

做琴的说:“豁口是个风口,梧桐一年四季的每一天,都听着豁口风声。梧桐树记住了豁口的风声,等于记住了老天爷弹的曲调。”

阳春泥疑惑不解:“树还有记性?”

做琴的说:“对,树有记性。砍倒了梧桐树,能看见根部一圈一圈的树纹,树的记性就装在树纹里。”

豁口的梧桐树都是阳春泥的,做琴的在前边走,他跟在后边。做琴的拍拍一棵梧桐树,说:“这棵梧桐树,做古筝最好。中间的那块板子,整板就够了。几块拼接的古筝,音色就差很多。”

做琴的把梧桐树运走的那天,阳春泥郁郁寡欢。一棵梧桐,长在阳寨,是相对长久的。做了古琴、古筝,就相对短暂了。和阳寨为邻的阴寨,长满了巨大的橡树,老河口打船的总是买几棵回去打船。这些老橡树和梧桐一样,被打成船,就相对短暂了。古筝会摔坏,船板会零碎。只有长在山寨上的老树,才会长久一点。

阳春泥的大儿子阳寨一,把书读到上海,给阳春泥买了一台留声机。转动摇把,留声机的黑色唱片就会流出唱戏的声音,还会流出唱歌的声音。阳春泥很珍惜这台留声机,不是因为阳寨一说留声机是德国人做的,而是因为阳春泥听着留声机唱戏,一个针头划在黑色的唱盘上,一圈又一圈,声音就从留声机里流出来了。阳春泥对阳寨一说:“我忽然明白做琴的说,梧桐树是有记性的。”

阳寨一也困惑了:“树有记性?”

阳春泥说:“梧桐树砍倒那天,我看到了根部的树纹一圈一圈,和你留声机上的唱盘是一样的。唱盘的纹路记着戏和歌,梧桐的纹路记着风和雨,记着太阳、月亮和星星,记着日子。梧桐一旦让做琴的做成古筝和古琴,甚至是琵琶,人们操琴的时候,琴里流出来的声音,有一些就是梧桐树记住的声音。”

阳寨一说:“树的纹路一圈一圈,那叫年轮。人过一年长一岁,树过一年长一个年轮。”

阳春泥说:“不管是圈,还是轮,还是纹路,都是有记性的。”

阳寨来的最多的客人,当属唱河南坠子的巫先儿。巫先儿是个盲人,肚子里装了几百个河南坠子。武的文的骚的腥的,唱一个月也不会重样。盲人的记性好,学算命打卦,盲人得心应手。学唱河南坠子,盲人也是轻车熟路。

巫先儿来阳寨,是跟着一根竹竿棍来的。那是一根水竹,一头儿攥在巫先儿手里,一头儿攥在巫先儿收养的闺女巫云卷手里。巫先儿背着两个胡戏,一个是唱河南坠子用的,一个是唱二黄用的。巫云卷背着古筝,在巫先儿歇息的片刻,巫云卷就让古筝流出高山流水,给巫先儿暖暖场子。巫云卷说:“这架古筝,是阳寨的梧桐做的。”

阳春泥就说:“在阳寨听到古筝,就是阳寨的梧桐又回来了。”

巫云卷说:“是的,梧桐回家了。”

阳春泥听河南坠子,听着听着就打瞌睡。忽然巫云卷的古筝轻轻一拨拉,流水的声音从古筝里流出来,阳春泥就醒了。阳寨人说,阳春泥是为巫云卷醒来的。阳春泥说:“我是为古筝醒来的,听古筝的声音,就听到了阳寨梧桐的声音。”

阳春泥是阳寨的大户,老婆却生了五个闺女,生不出一个儿子,阳春泥很沮丧。巫先儿唱《杨家将》的那天晚上,阳春泥说:“我最眼馋杨家将。”

巫先儿问:“为啥?”

阳春泥说:“一群男丁,打打杀杀。”

巫先儿说:“杨家将再多,也没有我唱的河南坠子里的人马多。”

阳春泥说:“唱的人马是痴人说梦,杨家将个个都是真的。”

巫先儿说:“说书的胡戏断弦了,可以再续一根。你把自己当个胡戏不就得了,就可以续弦了。”

阳春泥说:“续弦,没有想过。”

巫先儿说:“现在可以想啊。”

阳春泥真的要续弦,不但惊动了阳寨,还惊动了经常到阳寨走动的人。

汉口做琴的来了,对阳春泥说:“我们汉口人白浓浓的,要续弦就续汉口的女人。”

阳春泥说:“我不续一天三顿吃米的女人。”

做琴的很无语。

唱河南坠子的巫先儿来了,对阳春泥说:“就续我的女儿吧。”

阳春泥说:“巫云卷比我小十八岁,喊我叔老子呢?”

巫先儿说:“我们是紫镇的,女娃子和江南的一样漂亮。”

阳春泥说:“紫镇背靠大河,我们阳寨是背靠山寨。河边的女人不嫁寨,这是老古语了。”

巫先儿说:“我们嫁。”

阳春泥就续弦巫云卷,二道院子南厢房腾出来住进了巫先儿。巫先儿不再流浪如风,只在月明风清之夜,给阳寨人唱唱河南坠子。忽然有一天,巫先儿对阳春泥说:“我这一辈子,和你们恰好颠倒颠。白天你们拿根竹竿棍,领着我走进村子,你们是我的领路人。晚上,我的胡戲和河南坠子,也是一根竹竿棍,领着你们走到古代,我是你们的领路人。”

阳春泥说:“是的。”

巫先儿说:“但是我想当一个无人领路,就走遍河川的人啊。”

阳春泥说:“你在河南大调里,已经走遍很多河川了。你的记性,也已经走遍河川了。”

自从续弦给阳春泥,巫云卷的古筝就摆放在后院的客厅里。月明星稀或是秋风白露,巫云卷古筝的声音只有自己和阳春泥静静地听着。不论是《高山流水》还是《阳关三叠》,都被关在一个院子里。偶尔流淌到院落外边,也仅仅庭院深深而已。

巫云卷最精彩的华章,就是一下子给阳春泥生下了三个儿子。在民国初年,三胞胎是很稀罕的。满月之后,阳寨的人都挤到阳春泥的院落里看三胞胎。阳春泥辈分很高,孙子辈跟他开玩笑说:“大老爷,你比大刀客的罐炮还厉害,一炮攻下三城。”

阳春泥很随和,对本家的孙娃子说:“孙子媳妇需要借我这个罐炮,告诉我一声,保证打得山响,打得稳准狠。”

阳春泥三个儿子,一个叫阳寨一,一个叫阳寨二,一个叫阳寨三。

四岁,三个儿子都去读私塾。两个奶头叼出来三个儿子,阳寨一聪慧惊人,阳寨二沉默内秀,阳寨三木讷愚笨。阳春泥请的私塾先生,有一根一尺长的竹板,谁不会背书,就拿这根竹板打左手掌。

阳寨三是阳寨孩子挨打最多的一个。阳寨里跟阳寨三一起上过私塾的人,几十年后还记得阳寨三的左手掌每天早上都让私塾先生打成了一个肥肥实实的鳖娃,肿胀得生疼。阳寨三读了七年私塾,“子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句话背诵得总是磕磕绊绊。私塾先生让他站起来,他就晃荡着身子闭着眼睛缓慢地背诵起来:“子日:学而时习之,学而时习之,学而时习之,学而时习之……”再也想不起来下边的四个字。私塾先生说:“不亦乐乎”,阳寨三哈哈大笑着,把“不亦乐乎”背诵成了“不亦夜壶”。私塾先生摇摇脑袋说:“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就拉起阳寨三的耳朵,把他叼到讲台上,阳寨三很自觉地伸出左手,让私塾先生的竹板不紧不慢地打在手掌上。

腊月二十三私塾先生回家过年,阳春泥问阳寨一:“今年挨过几回竹板?”

阳寨一说:“没有挨过。”

阳春泥问阳寨二:“挨过几回?”

阳寨二说:“也没有挨过。”

阳寨一没有挨过竹板,阳春泥很清楚,他把私塾先生让背的都背了下来,还会一字不差地背诵上疆村民编纂的《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阳寨二没挨过竹板,阳春泥有些迷惑,就问:“你咋没挨过竹板?”

阳寨二说:“我虽然背得有些磕绊,总算背下来了。另外,另外,另外……”

阳春泥说:“啥叫另外?”

阳寨二说:“另外,我每天都给先生倒夜壶。”

阳春泥说:“很好,很好,知道给私塾先生倒夜壶,很好。”

阳寨三会不会背书,阳春泥懒得搭理。阳寨三问:“爹,也不问问我?”

阳春泥说:“你还是问问先生的那根竹板吧,还是问问你的左手掌吧。”

一奶叼大的三个儿子,聪慧程度差别如此之大,巫云卷有些始料不及。三个儿子四岁那年秋天,汉口做琴的来阳寨买老梧桐树,给巫云卷带回来三架古筝,摆在后院的南厢房。每天早上,三个儿子跟着巫云卷学古筝。和读书恰恰相反,阳寨三对古筝一摸钟情,手指挨着弦轻轻一抹,流出来的声音就带着明月清风的韵味。老大阳寨一对古筝天然地抵触,他的手指挨着每一根弦,都像是挨着了一个火炭,没有韵律没有韵味。巫云卷说:“寨一,看来古筝对于你,也是朽木不可雕也。”

阳寨一说:“哪有男的抱着个古筝抓来挠去的。”阳寨一简单的一句话,让巫云卷心底发凉。原来,聪慧的阳寨一埋在心底的,是对于古筝的厌倦。在这个厌倦后边,巫云卷品味出来了阳寨一不是阳寨能盛下的人物,他生下来就是要走天下的。

巫云卷说:“寨一,就是走到天边,走到海边,学会古筝也没有害处。”

阳寨一说:“还是让他们两个学古筝吧。”

阳寨二学古筝,虽没有阳寨三的灵气,却也马马虎虎地学会了《高山流水》和《阳关三叠》。

巫云卷对阳春泥说:“寨一心野,是个闯荡天下的人。寨二跟着寨一,就是另一个寨一。跟着寨三,就是另一个寨三。”

阳春泥说:“他们都是一个自己,谁也不能奈何他们。四书五经不能,唐诗宋词不能,古筝也不能。”

一九三八年秋天,河南省立的中学和孙中山秘书郝仲青当校长的育德中学,因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迁移到了西峡口。读了很多年私塾的阳寨一和阳寨二,离开阳寨到西峡口读育德中学。很快阳寨一就和其他六个同学结成了兄弟,成为西峡口七君子之一。

七君子,都是西峡口村庄几个院落家出来的孩子,都是十六七岁或是十八九岁。学校门口有个白羽书店,老板给他们读当时进步的地下刊物,让他们七个人激情澎湃。推翻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不但是北平、上海年轻人的事情,也是西峡口年轻人的事情。阳寨二对阳寨一说:“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阳寨一说:“掉就掉吧,谁的脑袋能长一百年、一千年。为了一个新世界,掉个脑袋算个啥。”

阳寨一在七君子里按年龄排名第六,就成了老六。老大被地方民团活埋在老鹳河的河滩上,老二后来读天宁寺师范,被民团捉住,头颅挂在内乡城墙上。老三隔了一年,也被民团活埋在老鹳河的河滩上。老四和老六阳寨一在民团大逮捕之夜,穿过玉米林经过蒲塘商南到了延安,最后老四在北京担任较高的职务,老六在东北一个很出名的城市担任市委书记。老五和老七,从七君子中间脱离出来,一个成为说唱艺人,一个成为焊白铁壶的匠人。

阳寨一走后,阳寨二回到阳寨,对阳春泥和巫云卷说:“我大哥走了。”

阳春泥说:“走就让他走吧,他不是西峡口能盛下的人物。越是聪慧的人,越是走得很远。不太聪慧的,就留下来了。还有很不聪慧的,根本就没有想过离开村庄。”

没有跟着阳寨一,成为上世纪三十年代西峡口叱咤风云之人物的陽寨二,竟然跟着地方民团团长崔功甫当起了副官。阳寨一知晓后,写信警告阳寨二说:“脑袋只有一个,丢掉不算什么,但是为谁丢掉脑袋,是一辈子最应该清楚的事情。阳寨二,你的脑袋是自己的,谁拎着你的脑袋,你自己却不知道,你就是一个糊涂蛋。”

阳寨二给阳寨一回信说:“已经糊涂了,慢慢清醒吧。我的脑袋我做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崔功甫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也是明白天下大势的人。一九四八年九月,崔功甫带领自己的部队在内乡起义,内乡县城和平解放。他的部队从此离开内乡和西峡口,到云南剿匪。愿意跟着他的,到了云南。不愿意跟着的,作为解放军战士复员回乡。阳寨二跟着崔功甫到了云南,去的时候是副团长,上世纪七十年代离职的时候还是副团长。阳寨二剿匪的时候,一颗子弹穿过脊骨,终生穿着一个钢背心,腰身才能站得很直。他曾在云南给阳寨一写了一封信说:“大哥,要是跟着你走,今天可能就是个师长、军长的。”

阳寨一回信说:“一切皆有可能,一切也皆无可能。或许,还早早牺牲了呢?你没有跟着我,原因有两点,一是聪慧不够,二是胆量不大。人啊,有时聪慧决定胆量,有时胆量决定聪慧。你说我命好,其实是我比你聪慧一点,比你胆大一点而已。我们七君子,三个被民团活埋了、杀害了,两个胆小的半路就和我们走散了。你假若当年跟着我,七君子就变成了八君子。但是谁也不敢说你是走到了最后,还是被民团活埋了?”

最让人惊叹和唏嘘的是阳寨三。他不但学会了古筝,还跟着巫先儿学会了河南大调曲。他不会背诵四书五经,但是巫先儿的大调曲,一听就进入脑袋,连一个字也不差。五百多个大调曲,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阳寨三玩古筝,弦下流出泉水古韵。

巫云卷说:“阳寨的梧桐好啊,制作的古筝声音圆润。听见了寨三玩古筝,如同听见阳寨梧桐的叶子滴下的露珠。寨三是我们阳寨的,是阳寨梧桐的。”

阳寨三唱河南大调曲,声音苍凉忧伤。方圆几十里,都请他去唱。土地荒废了,阳寨三也视若无睹。院落扑塌了,阳寨三也置之不理。一辈子,会玩儿古筝就足够快乐了,会唱河南大调曲子,就足够吃喝了。当阳寨三回到阳寨,寨垛上唱大调曲,巫先儿听了说:“我的三个外孙,只有这一个继承了我的祖业。”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一日,阳寨人听到了西峡口大炮的响声,日军攻占了西峡口。

四月二十七日,四个鬼子把电话线拉到了阳寨。四个鬼子把枪放在梧桐树下,爬到梧桐树上砍去树枝,钉上铁架子固定电话线。阳寨男人都会打锛桩,当然也会打步枪。阳寨三不但会玩儿古筝,还会唱大调曲,更会掂着锛桩打野猪。阳寨三在阳寨,和他大哥阳寨一在西峡口读书时成为七君子一样,在阳寨他也有自己的七君子。当然,都是打野猪拴獐子熏獾子的君子。

阳寨三说:“四个老日的枪堆在一起,我们把它摸了。”

其他六个都说:“摸了就摸了。”

阳寨三钻过梧桐树林,把四杆枪摸走了,把子弹袋子摸走了。他们把子弹推上膛,阳寨三说:“把老日当野猪敲了。”

四个鬼子是电话兵,他们钉好铁架子,发现枪没影了。梧桐树下站着七个男人,四个掂着步枪,三个掂着锛桩,枪口正对准他们的脑袋瓜子。没有枪的鬼子就没有了胆量,抱着梧桐树枝不敢动弹。阳寨三说:“扣吧。”

七君子扣动扳机,四个鬼子应声从梧桐树上掉落,坠入豁口东边的悬崖下边。

阳寨三说:“死了,都死了。”

其实还有一个没有死,他肩膀上挨了一个枪子,掉落下去,被梧桐树弹起来,落在老鹳河里。他顺着来路走回西峡口,第二天蒙蒙亮,就领着鬼子把阳寨围住了。

鬼子翻译拿着一个广播筒大声喊叫:“对皇军开枪的七个,都到寨垛上去。”

阳寨无语。

翻译又喊:“你们七个不站出来,阳寨的房子皇军烧得一间也不剩。”

阳寨无语。

翻译继续喊:“火把已经点着了。”

阳寨三先出来,走到寨墙上。他把鬼子的广播筒拿过来大声喊叫:“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七君子都是好汉,不能因为我们不出来,把阳寨的人都杀了,把阳寨的房子都烧了。”

阳寨七君子都站到了寨墙上,鬼子把他们推到寨墙边,每个人都背对着一个寨垛子。随着鬼子的枪声响起,他们顺着寨垛子坠落下去,一直坠落到霞火的深处。

二0一五年,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阳寨一的孙子辈们从东北,阳寨二的孙子辈从云南第一次回到阳寨,给自己的三爷阳寨三立碑。撰写碑文的时候,撰写者建议给七君子集体立碑,而不是给阳寨三个人立碑。阳寨一五个孙子,阳寨二六个孙子,都是明白人,就给阳寨抗日七君子建立了一个抗战七君子亭,在亭子里竖立了花岗岩碑。七君子亭正面对着老鹳河,响晴天,河水里倒映着亭子和花岗岩碑的影子,随着老鹳河远去,一直流到很远的地方。背面对着寨墙和梧桐树林,七君子能听见梧桐叶子被风吹响的声音。

仅仅过了两年,抗战七君子亭就成了一个民间的风景。

阳寨人在傍晚,似乎能听见古筝的声音从亭子里流出来,似乎能听见阳寨三在苍凉地唱着河南大调曲《杨家将》。

郎寨榔榆

郎寨长榔榆。

榔榆是榆树的变种。村头的老榆树,树皮是黑色的。榔榆树皮是白色的,从树根白到树梢。在白的底色上,生出圆圆的深红斑点,像是一个个金币,像是一枚枚铜钱,郎寨就把榔榆叫金钱榆。一个没钱的人,站到榔榆树下,白色树皮上的金币铜钱令人眼花缭乱。郎寨也有人摸摸榔榆上的深红的金币铜钱嗟叹:“要是真的金币,郎寨就发财了。要是真的铜钱,就穿一串挂到裤腰带上,去骡马镇喝一壶。”

榔榆树皮光溜,手感细滑,郎寨找不到老婆的男人,摸着榔榆说:“榔榆的皮细滑细滑,像是一个脱去了兜兜的净肚女人。”于是榔榆也叫净肚榆。光身郎寨男人穿行在榔榆中间,就浮想联翩,就想入非非。郎寨男人们耽于幻想,也仅仅是幻想而已。榔榆还是一棵树,榔榆林还是榔榆林。任何一棵树,都不会迎合人的幻想,忽然就变成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

榔榆分两种,生长在悬崖上的,无论过多少年都是一棵弯曲的灌木,中间还会长出一个锤子形的结疤。砍掉悬崖上的榔榆,结疤那个地方就是一个天然的榔头,榔榆因此而得名。生长在相对平坦地方的榔榆,是乔木,最高的有五十多米,几个人搂不住那样粗。要看到榔榆的树冠,一定要抬头仰望。在郎寨,需要抬头仰望的榔榆,有五十多棵。它们围着郎寨向阳的南坡,生长成一个榔榆的树圈。郎寨的郎家,都住在这个树圈里。

山东老郎州的老郎带着二十几口人到骡马镇,买了两间铺面。迎着骡马镇的大街那边,是破板门,早上,一块一块拆开,铺面就显露出来;晚上,一块一块对接起来,铺面就成了完整的房子。铺面背后,是匆忙流淌的淇河。那个时候水大,淇河里还有船到荆紫关。推开后窗,就能看到船影晃荡。老郎是个带有七分阴阳的男人,他说:“沿河的生意顺坡的宅院。做生意的铺面沿河,财运就跟河水一样,银圆就哗哗啦啦流进来。盖个宅院,就要顺着山坡的走势而选择房子的走向,一个家族才能跟山坡上的橡树一样,落个橡子就能长出一棵参天大树。”

骡马镇原来叫罗马镇,一半是姓罗的,一半是姓马的。时间长叫訛了,就叫骡马镇。骡马镇罗家最早来到沿河而生的镇子上,过了几百年,人口还是没有超过姓马的。过路的阴阳先生说:“骡子很高大,但是骡子是不能生下小骡子的。骡马镇罗家生意能做大,但人口不会多。马家生意斤斤自守,人丁很兴旺。”罗家对秉持这种谬论的阴阳先生很讨厌,罗家开的旅馆,都不愿意接待阴阳先生。

老郎在骡马镇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准备再买两问铺面的时候,骡马镇最大的商行老板罗一铎头天晚上活蹦乱跳的,第二天早上就死掉了。罗家说,罗一铎的脖子上有几个牙印,跟狼咬过一样。罗一铎睡觉,门闩得紧紧的,狼是不能破门而入的。罗一铎埋葬后的第三天,马家开酒馆的马草夏,也在半夜里死了,马草夏的老婆说,到了半夜,马草夏说狼进屋了。把灯点亮找了几遍,哪有狼的影子?给马草夏穿装老衣裳的时候,人们看见他的脖子上有四个狼咬的牙印。

一罗一马死了,脖子上都有狼的牙印,让骡马镇姓罗的和姓马的很是纠结。恰遇一个阴阳先生举着一个黄色的旗子从骡马镇走过,上边的阴阳图让人眼花缭乱。姓罗的给了三个银圆,姓马的也给了三个银圆。阴阳先生拽着稀疏的胡须说:“狼祸。姓郎的开了一个门店,沿街一个大门,是个狼嘴,吃掉一头骡子;沿河的一个门,也是个狼嘴,吃掉了一匹马。”

骡马镇罗家和马家很快达成了一致,撵走开店的郎家。老郎说:“骡马镇是个镇子,上头有天,下头有地,谁都能来,谁都能去。我老郎咋不能在骡马镇开商铺?”

罗家和马家的人说:“你是一只狼,在骡马镇住下来,不要几年,就把我们罗家马家吃光了。”

老郎说:“我是个人,咋能是只狼?”

罗家和马家的人说:“你姓郎,我们姓罗姓马。”

老郎说:“我不走。”

罗家、马家找到了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把话说透后,巡检说:“天下百家姓,是自古就有的。百家姓百镇住,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是西峡口的巡检,姓罗姓马的是我的子民,姓郎的也是我的子民,我咋能厚此薄彼,不让姓郎的在骡马镇做生意?”

罗家、马家的人说:“你是巡检,总不能看着一只狼把我们罗家、马家都吃掉吧?”

巡检说:“姓郎的就是狼,这是不可能的。你们罗家和马家说这话是无稽之谈。”

罗家、马家的人说:“不是无稽之谈,是有稽之谈。”

巡检说:“我是巡检,也是朝廷有品的命官,你们说的事情,我办不到,内乡知县也办不到,南阳知府也办不到,河南的巡抚也办不到。”

罗家和马家的人说:“巡检大人,我们罗家愿意给郎家一百块银圆,马家也愿意给一百块银圆,让郎家离开骡马镇。”

巡检说:“试试吧。很多事情到了最后,就是靠银圆说话。”

巡检到了骡马镇,罗家一个族长,马家一个族长,加上老郎,商量了半天,才算说服老郎离开骡马镇。老郎说:“巡检,我离开了骡马镇,总要有个地方去啊?”

罗家的族长说:“你们姓郎,去榔寨。”

老郎说:“骡马镇还有个狼寨?”

罗家族长说:“是榔头的榔。榔寨长榔榆,中间长出一个结疤,像个榔头,就叫榔寨。”

老郎说:“我们姓郎的去了,就不是榔头的榔了,而是姓郎的郎了。”

老郎是郎家的老氏总,就领着郎家二十多口人,背着罗家、马家的银圆到了榔寨。离开骡马镇的那天,在写字匠卓雅之那儿做了一个木牌,写着“郎寨”两个字。房子还没有盖起来,老郎就把“郎寨”的牌子钉在一棵高大的榔榆上,骡马镇叫了很多年的榔寨就叫郎寨了。

郎家到了郎寨,就在过往留下来的老寨墙里盖起了自己的村寨。老寨墙是道防线,老寨墙外边五十多棵老榔榆也是道防线。一代一代过去上百年,郎寨郎家就有了五十多户四百多口人。骡马镇罗家虽然有几十根锛桩看家护院,也不敢惹郎寨郎家。骡马镇马家人口众多,也不敢来骚扰郎寨。他们祖祖辈辈都把郎寨郎家看成狼,是罗家、马家的天敌。

郎寨的寨墙外边,是几条山沟,有很多狼洞。狼们在那几条山沟里窜来窜去,从来不进入郎寨的寨墙里边。老阴天云彩低垂,狼们到了黄昏来临,就在郎寨附近的山沟里嚎叫着、奔走着,也从来不到五十多棵榔榆围起来的郎寨外边那个树圈里。郎寨南边的山沟叫狼洞沟,有个很深的狼洞。公狼从狼洞这头钻进去是早上,从那头钻出来就是傍晚。冬天某个夜晚,几十只狼钻在狼洞里聚会,四五只公狼就要捕捉四五头草鹿为聚会的飨宴提供食物。

狼如此之多,与郎寨郎家却能和平共处互不干扰。郎寨人从来没有见过狼背走郎寨一个猪娃,也没见过一只狼背走一个牛娃。原来郎家的郎和狼,是很近的邻居啊。一座郎寨,一半是郎家的,一半是狼的。在没有任何条约的前提下,人和狼达成了天然的默契。

骡马镇很多人喜欢出坡打野猪,打野羊,郎寨郎家从来不出坡打猎。骡马镇很多人喜欢下套子拴野猪拴毛狼,郎寨人从来不干下套子的活路。骡马镇的皮货店,三间门店挂满了狼皮、狐狸皮、座山雕皮,没有一张是郎寨人打的。老郎活着的时候说:“谁恶也没有人恶。没有一只狼把人皮剥了,卖到骡马镇。也没有一只豹子把人皮剥了,卖到骡马镇。咱们姓郎的,不准剥狼皮,也不准剥豹子皮,就是一只座山雕,也不准剥皮。骡马镇罗家、马家说咱们是狼,咱们要叫他们看看,谁才是狼?”

清朝光绪年间,有一家姓朱的来到郎寨。郎寨人说:“你姓朱,我们姓郎,你们来到郎寨,就是跳到狼窝里。”

姓朱的说:“我们姓朱,是朱元璋的后代,是皇帝的后代,你们郎寨郎家,个个都是毛狼娃子,对我们也无可奈何。”

姓朱的住下来,和郎家很是和睦。但是姓朱的人出了郎寨的寨墙,出了榔榆的树圈,总是能看见野狼的影子跟随着他们。暮色沉沉,姓朱的人走在榔榆的树圈里,也能看见狼群跟着他们。睡到半夜,也总有狼在屋檐下嚎叫。他们第二天早上起来问邻居听见狼叫没有,邻居总是摇摇脑袋说:“狼是不会进到榔榆树圈来叫的。”姓朱的听了,很是忐忑。

第二年,姓朱的一个男人天还没亮走出郎寨到骡马镇,郎寨的石板路邊,隔十几步远就坐着一只狼。骡马镇有个民谣:蹊跷蹊跷真蹊跷,站着没有坐着高。是专门说狗的,狗坐在村头等人,比狗站着还要高。骡马镇说狼是狗的老师,狗的习性是跟狼学来的,包括喜欢坐着来显示自己的高度。狼也是很喜欢坐着的,特别是某只狼被一个村寨的锛桩打死了,另外几只狼到了傍晚,就坐到村寨附近的山尖上,对着村寨嚎叫。落日苍茫,把坐着的狼刻画出轮廓,让村寨的人很是惊悸恐惧。

朱家男人与坐着的狼对视了一眼,狼没有害怕,他害怕了。在石板路的两边,狼们的眼睛都和朱家男人对视,朱家男人就陷入恐惧的漩涡里。他慢慢地退回榔榆的树圈里,靠在榔榆上等心跳缓慢一些,才退回到寨墙里边。忽然,他的身体空洞茫然,自己完全不能把持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如同生命的开关被彻底打开了,一切都处于自流的状态。他尿了一裤裆,浑身颤抖哆嗦。这样的状态,郎寨叫做吓掉魂。

人一旦吓掉魂,就会改变自己命运的走向。朱家男人就在一个黎明领着一家人离开了郎寨。

郎寨人说:朱元璋的后代也镇不住郎寨。

朱家离开郎寨之后,来过一家姓牛的。郎寨人说:“我们能接纳你们,恐怕郎寨不能接纳你们。”

姓牛的问:“只要你们郎家接纳了,一个山寨,没有嘴巴,咋能说不接纳?”

郎寨人说:“我们姓郎,你们姓牛,住到一起犯咒神。”

姓牛的说:“啥子咒神,是害怕我们的公牛顶岔你们的狼蛋吧?”

郎寨人说:“好的,你们就住到刚刚离开的朱家的那个院子里吧。”

姓牛的人在郎寨住下,喂了十几头牛。他们祖祖辈辈喂牛,依靠给骡马镇牛肉杀锅送牛为生。母牛下的牛娃,两年长大,就卖到杀锅上。他们把牛赶往骡马镇的那天,把牛梳理干净,系上带着红绸子的牛铃铛。牛们走着晃荡着,牛铃铛的响声从牛圈栅栏门口,一路响到骡马镇杀锅的大门内。最后取下牛脖子上的铃铛,拍拍牛说:“你到了最后的旅馆了。”牛竟然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淌着。收下杀锅老板给的银圆,卖牛的拎着系红绸子的牛铃铛走回来。牛铃铛的声音,从杀锅走到牛的栅栏里。把牛铃铛挂在栅栏的门板后边的钉子上,下次卖牛的时候,再系到牛的脖子上。

很奇怪,到了郎寨,姓牛的喂的母牛,再也生不下来小牛。十几头牛都到了卖出去的时候,母牛们的肚子还是瘪瘪的,没有生下小牛的前兆。姓牛的还有一个儿媳妇,怀孕之后上了郎寨,一觉醒来,孩子就没有了,化为一摊血水,流在褥子上,而后再也怀不上孩子。过了几年,郎寨牛家的牛只剩下了一头,人也没有多出一口,就惶惶然走了。走的那天,他们把牛铃铛系在榔榆树最高的树枝上,风吹动树枝,牛铃铛的响声惊动郎寨,算是牛家留给郎寨的一份念想。

牛家走了,来了一家姓虎的,郎寨人说:“我们姓郎,你们姓虎,不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姓虎的说:“都是个人,谁也不能生吞活剥谁。”

郎寨人说:“你们的姓太野毛了,我们经受不住。”

姓虎的就远去了。

还有一家姓刀的来了,狼寨也没有接纳他们。郎寨的人们说:“你们姓刀,把我们郎家的皮剥了,卖到骡马镇,我们还帮你们数钱呢。”

郎寨郎家,出私塾先生和到远处做生意的人。每年腊月十五之后,郎家就有人背着银圆从远处回来,积攒起来在郎寨修造宅院。到清末民初,郎寨郎家的宅院蜚声骡马镇。每年过了正月十五,郎寨的私塾先生们,离开郎寨,到骡马镇很多村子教私塾。他们穿着长衫,背着一把油纸伞,文质彬彬地走在村路上,骡马镇人们都羡慕不已。很多年来,郎寨附近几十里很漂亮的姑娘,嫁人的时候都把郎寨的私塾先生作为首选。很多年,郎寨的香火很是旺盛。

郎寨最出名的私塾先生叫郎天近,用郎寨高大的榔榆修建了一座带廊道的房子,试图成立一个书院。在给书院起名字的时候,郎天近首先想到了紫阳书院。郎寨的另一个私塾先生说:“咱们郎寨的私塾先生蛋大一点学问,咋敢和朱熹在武夷山的书院同名?”

郎天近说:“总不能叫嵩阳书院吧?”

私塾先生说:“咱们骡马镇隶属于西峡口,西峡口隶属于内乡县,内乡县隶属于南阳,咋能叫嵩阳书院?”

郎天近说:“就叫南阳书院。”

私塾先生说:“叫南阳书院,南阳知府愿意不愿意?再说,咱们一个小小的郎寨,在南阳知府看来,顶多有夏天雨后的蘑菇那样大,戴个南阳这样大的帽子,不把咱们压扑塌了。”

郎天近说:“地多馍大,地少馍小,咱们小头子瞎脸的盖个书院,就叫郎寨书院。”

私塾先生说:“郎寨这个名字,有点木气土气,不如叫榔榆书院。”

从此郎天近的书院门口就挂了一个榔榆牌子,写着四个字“榔榆书院”。虽然名字叫书院,却没有走遍名山大川的鸿儒来讲学,也没有坐断两三个板凳的书虫来站台,主讲的还是郎天近自己而已。月半和月底,方圆十几里,听众四五人,穿过高大的榔榆树林,来到榔榆书院,听郎天近主讲儒释道。清风明月,寨高天低,一壶老酒,对云把盏,郎天近自认为有四五个听众足矣足矣。过了一段时日,郎天近自我解嘲编写了一副对联,挂在书院门口。上联是:郎寨榔榆三两棵;下联是:来朋来友四五人。

有了书院,郎天近就把私塾搬到书院里。除了郎寨的学生,十几里远的村寨,看重郎天近的学问,都把学生送到榔榆书院读私塾。书院没有办成,私塾却办得声名鹊起。一百多年之后,郎天近的六代孙也是个读书人,也喜欢讲学,更喜欢在电视上稀里哗啦地当个学者嘉宾,挣几个出场费,更喜欢在各种文化论坛当专家,三千字的发言给五千块专家费。散落在各地的郎寨郎家后代,在电视上看见他,都把他视为郎家的荣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在江南一个中等城市讲学,惹怒了台下的老年听众,骂他不是讲课而是野狼在嚎叫,硬生生把他轰下台。他说:“天哪,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这句话,竟然成了他的名言,超过了他所有学术著作和专家论文的影响力。

一九一三年九月七日深夜,郎寨沉睡,榔榆沉睡,人也沉睡。忽然郎寨的巷道里,戰马嘶鸣,战车飞奔。马蹄踏在石板路上,马蹄铁冒着火星。郎寨人被惊醒之后,都很诧异:郎寨的寨门每天夜里都插得结结实实,不用罐炮寨门是攻不开的。没有听见寨门破裂的声音,也没有听见有兵丁攻击寨门的声音,哪里会进来这么多战马战车和兵丁,顺着郎寨的巷道行走?

胆大的男人们舔破窗户纸,把眼睛贴着窗户看着窗外的队伍不停顿地向前奔走,前头看不见队伍的头,后边看不见队伍的尾。还有人听见队伍里有人说:“快一点儿打下陕西商洛,再打下省城西安,坐到大雁塔下边吃陕西宽面皮,吃西安羊肉泡馍。”还有人说:“我们是溃散的队伍,还能打下西安吃羊肉泡馍?”

忽然公鸡叫了,郎寨东边的天空露出了一道白色的缝隙。郎寨巷道里的战车呼啦一声消失了,战马呼啦一声没影了,那些背着刀枪的兵丁也呼啦一声不见了,郎寨恢复了寂静。等到天亮,郎寨人走出来,本来以为过了半夜的队伍和车马,郎寨的巷道会尘埃一地,马粪一地,谁知道和往日一样,巷道的石板上落的榔榆叶子,一片也没有被马蹄踏碎,微微的黄色,铺到寨墙边。

私塾先生说:“我的天啊,过阴兵了。”

郎寨人问:“啥叫阴兵?”

私塾先生说:“阴间的兵,就是鬼魂的兵。”

郎寨人惶惶不安,私塾先生也说:“郎寨人的好日子到头了,阴兵过去,阳间的兵就要来了。”

这是郎寨历史终结的前夜,浓密的恐慌像榔榆叶子一样,在秋风里乱飞。

一九一三年九月八日夜,白朗的队伍在北洋政府军七师师长陆建章的追击下,一路西行,先是攻破了湖北老河口,接着攻破了河南淅川荆紫关。追兵在后,白朗的队伍不敢停顿,顺路到了郎寨。白朗的队伍把云梯挂在寨墙上,兵丁们就进入郎寨,打开寨门,队伍一拥而进,郎寨不攻自破。一个家族经营了几百年的山寨,在历史的缝罅里,简直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团棉花,不经蹂躏就灰飞烟灭了。

白朗的队伍,原来小看了郎寨的殷实,他们把郎寨所有的银圆堆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比荆紫关少。白朗的队伍宣布:除了郎寨的人,一切都留下。郎寨人两手空空离开郎寨,谁也不知道自己生命的驿站在哪儿,谁也不知道哪个长亭会让他们歇息一会儿。

一九一三年九月十日夜,北洋政府军第七师师长陆建章的队伍把郎寨围困得水泄不通。逃离郎寨的郎家和所有骡马镇人一样,在骡马镇和淇河中间不大的平原上,听着郎寨上飞来的枪炮声,看着郎寨上蓝色的硝烟,无论是姓罗的还是姓马的,都和郎寨郎家一样,对于一个繁华了几百年的山寨顷刻间灰飞烟灭,充满了惴惴不安。银圆字画和令方圆几十里羡慕的院落,在硝烟弥漫里如同云烟。甚至是一个家族的书院和智慧,也随着硝烟匆匆离去,再也不会回来。

白朗的队伍坚守到第三天傍晚,寨墙上再也没有一声枪响。就在陆建章的队伍认为白朗彻底失去抵抗能力的瞬间,寨墙上出现了五十多只野狼。它们昂起脑袋,注视着寨墙之内和寨墙之外的硝烟,用尽最后一点儿力量嚎叫着,来坚守郎家的寨墙。在陆建章强大的火力面前,狼群也和手无寸铁的郎寨郎家一样,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不过郎家人在生命即将毁灭之前,知道逃离郎寨,而和郎家一起生存了几百年的狼群,最后却选择了一种悲剧的结尾,与陆建章的第七师决战到底。

陆建章的队伍是经过袁世凯小站练兵练出来的队伍,几十个枪手把汉阳造装上子弹,对着郎寨上黄昏里夕阳下狼的轮廓和剪影开枪,枪声密密麻麻响过,狼群全体覆没。狼们最后给郎寨留下的也仅仅是一声声嚎叫。趁着陆建章的队伍与狼决战的片刻,白朗的队伍把郎寨所有值得留存的房屋都点燃之后弃寨而逃。在淇河很小的平原上注视郎寨硝烟的郎家,看见郎寨上冒出的巨大烟柱和冲天的火光,茫然地失声痛哭,如同一群毛狼最后的嚎叫。

当浓烟消失,郎家有人说:书院没有了。

有人说:仓房没有了。

有人說:酒坊没有了。

还有一个人说:骡马镇最好的私塾先生也没有了。一场大火把郎寨所有的都烧没有了。

最后郎家人们说:郎寨没有了,我们的家没有了。

郎家几个私塾先生仰天长叹:没想到,我们的郎寨,毁败在白朗手里。白朗也是一只狼啊,为啥和我们狼寨过不去啊。

陆建章的第七师进入郎寨,几百年的村寨满目疮痍残砖断瓦,白朗没有顾上烧掉的房子,第七师又把它们烧掉了。一个郎寨,连一块囫囵的瓦片也没有留下。从此郎寨就无人居住了,郎家流落于骡马镇和西峡口之间这块很大的土地上,等于是销声匿迹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西峡口的民团司令别廷芳开设造枪厂,榔榆是做枪托的最佳木料。骡马镇罗家到郎寨砍伐几十棵老榔榆,卖给造枪厂做枪托,罗家狠狠地赚了一笔。罗马寨罗家最大的商铺老板,砍伐榔榆的那些日子,站在郎寨残破的寨墙上说:姓郎的听着很厉害,能咬过我们这些姓罗的姓马的,但是他们毁败得比我们这些听着温顺的姓氏还要早些还要惨些。狼恶还有捉狼法,牛大还有宰牛法,谁能永远呢?谁也不能。

罗家也没有永远,马家也没有永远,骡马镇还在,谁也找不到罗家商铺了,谁也找不到马家酒馆了。

米寨乌桕

米寨有点像江南的某个村寨,寨顶是梯田,一共十几梯,环绕着米寨转了一个圈。秋分之后,米寨梯田里的稻谷成熟,黄灿灿的在风中摇荡。带着秋天的旋律,从米寨流淌下来。稻谷的芬芳,简直就是从米寨顶端飞溅直落的瀑布,弥漫到很遥远的鹳河岸边。

那个时候,西峡口还没有别廷芳这个人,老鹳河还没有修建别公堰,老鹳河流淌到西峡口比较大的冲积平原上,还没有大面积栽种九月寒稻谷。在老鹳河两岸,只有些零零碎碎的稻谷地。米寨稻谷成熟的日子,稻谷给米寨披上了一件黄色披风,总让经过米寨的人驻足仰望。

米寨人姓米的居多,拥有一座寨顶有水的米寨,是米寨之福。姓米的住米寨,也是他们的宿命之福。米寨人膜拜寨顶能种稻谷的梯田,也膜拜寨顶那口一年四季汩汩冒水的泉源。

秋后,当米寨的稻谷金黄,米寨的乌桕树叶子就深红了。十几级梯田的田埂上,都有几棵乌桕树,随着深秋的风,把叶子飞撒在田埂上。顺着稻谷地的田埂上行走,每一个脚步都会踩住暗红色的铜钱。收割稻谷的时候,乌桕树叶子会随着风落到镰刀跟前,米寨人就把乌桕的红叶捆在稻谷中间。打稻谷的日子,乌桕叶子就在稻谷场上飞来旋去,如同岁月遗落在米寨的蝴蝶。

米寨的大米又细又白,谷粒透亮。泉水浇灌,米味绵长淳厚,还带一点甜梢儿。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是苏州人,到了西峡口就听说米寨的大米比贡米还好。就在深秋的一天,坐着一辆马车顺着老鹳河边的古代驿路到了米寨山下,又坐着一顶八个人抬的轿子到了米寨。米寨人给他做了米饭,焖了野猪肉,炒了野鸡腿,煮了野鸭蛋。巡检把桌子摆在梯田边的乌桕树下,面对米寨的乌桕树林和摇晃着落叶的秋风,吃出了江南苏州的味道,也吃出了米寨独有的味道。巡检说:“很好,很好,米寨的米很好。”

苏州来的巡检说好,米寨的米肯定是不错的。巡检每年秋后就到米寨来,把米寨人用石擂臼舂好的大米,装上十几袋,送给内乡的知县和南阳的知府。巡检心很是细密,给内乡知县送米寨大米的时候,还送了几桶米寨的泉水。煮出来的米饭内乡知县吃了说:“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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