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2019-10-10 07:42谢悦
北方文学 2019年19期
关键词:座山雕虫虫跳蚤

谢悦

1976年“5.16”这一天

整整五十年前,阿波罗号把宇航员送往月球;也就是这一年,知青专列把我们送往北大荒。

现在知道这叫艰难探索,那个时代的我们却视其为正常,就如《流浪地球》小说中说的,地球刹车以后出生在北半球的人,以为永远的黄昏和酷热是很自然的事。何况少年不识愁滋味,虽然岁月未必静好,倒也有自己的乐子。比如当时各单位争先恐后排练演出革命样板戏,对我们来说就是一段欢乐时光。我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的宣传队可说是人才济济,排出了全本的《沙家浜》。那个在舞台上翻出一串跟斗的陆金良,若干年后成了国家技巧队领队;还有那位县委派来的郎中,戏份儿不多,演员却叫濮存昕。

我所在的十八连是个边远山区小连队,条件比不上人家,但也排了几场《智取威虎山》折子戏。安排角色时,座山雕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刚,还有小炉匠栾平以及那些小匪,不费吹灰之力便各就各位,化了装对着剧照一看,还真像!大伙说,即便座山雕手下有十六金刚,咱们这伙人也还有富余。本人因天生缺少文艺细胞,便给派了个押解小炉匠的解放军小战士的角,技术含量不高,毕竟能量还是正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张排练,我们十八连版的《智取威虎山》隆重推出,闪亮登场。

演出的盛况,那是相当的空前。轮到我出场了,喝一声“走”,端起枪雄赳赳气昂昂地押着小炉匠来到台前,接受少剑波和杨子荣的审问。不想这小炉匠演得过于出位,一连串噱头笑爆全场。作为革命战士,我在旁边本应庄重而严肃,无奈场下效果太强,一忍再忍,到底还是没HOLD住,索性与台下观众一起纵声。

及至杨子荣打虎上山,来到威虎厅,剧情进入高潮。只见杨子荣拔出盒子炮,对着头顶的灯盏甩手一枪——这桥段我们是设计好的,舞台上方挂着盘子,上面立着蜡烛,盘子上有绳子顺下来,牵在旁边的小匪手中;杨子荣一开枪,小匪便拽绳子,蜡烛倒下熄灭,造出击中的效果。谁料此时那蜡烛偏不配合,枪声一响,绳子一拽,蠟烛就是不倒。杨子荣和座山雕也无可奈何,只好任那继续燃烧的蜡烛在头顶上晃来晃去,台下已是哄然一片。

笑声中杨子荣唱到了“座山雕也要听侯专员调遣”,那座山雕“啊”的大叫一声,蹿到虎皮交椅上,骗腿转身,想不到人影一闪,刹那间座山雕和他的虎皮交椅便都杳如黄鹤了,只见前排的几个人匆忙跑向台前,场中登时大乱。原来那位座山雕演得过于投入,转身时用力过猛,连人带椅一起栽下台来。所幸台下有人接住,无甚大事。于是座山雕和交椅重返舞台,继续与杨子荣周旋。而此时台上台下全体笑翻。

还有一乐是梦中惊起游仙客,大抵因为阶级斗争形势紧张,半夜紧急集合去抓阶级敌人。一次据说是有人企图越境投修,上级要求设卡阻截,结果长夜蹲守一无所获。另一次是全体出动追捕潜逃的“贪污犯”——其实就是小卖部的老职工,有人揭发他多吃多占,关起来审查,逼供之下趁月黑风高溜之大吉。一夜搜寻本来也要一无所获了,想不到天亮鸣金收兵时,那“贪污犯”竟一丝不挂赤条条从河滩灌木中钻了出来,惊得女战士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仿佛她们自己成了逃犯。

当时年纪尚小,玩儿一场夜半梦醒追逃犯的游戏倒也开心。虽无月下吹箫的雅致,然而近听蛩韵,远看流萤,相伴着半峰残月一溪冰,再加上投身阶级斗争的亢奋,似乎还蛮有诗意。

记得我们刚到连里就被告诫说,阶级斗争复杂呀。那时村里还没通电,晚上早早吹了蜡烛在被窝里吹牛。我躺在西面的炕上,遥望着窗外的东山头,听先来的老三届知青说,苏修特务常在这里发射信号弹,他们也曾半夜起来去抓人,却始终抓不到。

正说着,陡然间东山头上亮光一闪,我清清楚楚看见一颗信号弹腾空而起,在山前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我毛骨悚然,不禁叫道:“信号弹!”但是谁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诡异的巧合,说曹操曹操就到?而且偏偏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幕,大家都认为我是借着信号弹的话题起哄。马上有人警告我,别瞎说,谎报军情不是闹着玩的!我不敢再吱声,知道怎么辩解也没用。于是乎这个不被人相信的真实便长久留在自己心中,直到今天。这使我明白,即使是真相,在某种特定情境下,未必会大白于天下。

几年以后,艰难探索好像不再那么艰难了。副统帅折戟沉沙,能灭的阶级敌人灭得差不多了,没暴露的阶级敌人按照七八年来一次的轮回规律尚不及跳出来;一些落难者获得了解放,诸神渐次归位,形势相对宽松起来,我们在农村也通过各种途径得到了一些内部出版的书籍。四大名著这时也重印出版了,知青家里有的寄来“三国”,有的寄来“水浒”,大家便相互交换着阅读。我从别人手里借了一套四卷本的《红楼梦》,放在宿舍里每天看几回。这天回到宿舍,发现《红楼梦》少了两卷,突然想起刚才进门时与一个分到我连的河南转业兵擦肩而过,隐约见他怀里揣了什么东西。赶紧追出去拉他回来,果然在他的怀里发现了一本《红楼梦》。

我向他讨要另一本,他则矢口否认拿了两本。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旁边的知青拉偏架,把他按到炕上,我顺手抓起个手电筒当头砸去,脑瓜立马见了血。伤者家属将我告到领导那里,其时我已在学校当老师,好歹算是连里有些脸面的人物,分管治安的副连长客客气气地跟我说了句以后有事好好商量,也就过去了。

岂料这天连里开大会,领导正在台上作指示,那个被我开瓢的转业兵突然跳上台去,面向台下来了个大鹏展翅的亮相。领导吃了一惊,忙唤来人,几条壮汉上来架起此人,但见他双腿离地,口中连连高呼“毛主席万岁”,将全体革命群众惊得目瞪口呆。

这使我大感无趣,没来由地和这样的患者打了一架,又不知他这症状是否要由我那手电筒负若干责任,心下不免惴惴。好在后来他渐渐地正常起来,见了我也相安无事,反倒令我对他生了些同情与歉疚,只是那本《红楼梦》从此泥牛入海了。

这时已到了1976年的5月,连队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我们几个知青撺掇校长组织升国旗仪式。因为我们知道,升国旗就要奏国歌,而连队有唱机却无国歌唱片,我们便可借买唱片之机溜出去玩儿两天。结果去佳木斯市买唱片的任务,便派到了我和另一个知青的头上。

对于我们这些长年生活在山沟里的知青来说,去趟场部就算进城,到佳木斯这等大城市出差,绝对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于是5月16号一早我俩兴冲冲出发了。

下了汽车换火车,从佳木斯火车站出来已是傍晚时分,首先要解决的是住宿。然而住招待所要查看边境证,那个知青随身带着,我的却不知丢到哪儿去了。跑了几家招待所,结果都一样,没有边境证不能住宿。那位知青不肯扔下我自己去住,我们只得又返回佳木斯车站,打算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对付一夜。

5月中旬的北国之夜寒气袭人,我们又没准备在外过夜的行头,躺在车站的长椅上饥寒交加。但这丝毫不影响跳蚤们在我身上开晚饭,片刻间我已是通体搔痒难耐。

就在这时,车站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同志们,今天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纪念日,为了巩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严厉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火车站从现在起戒严清查,任何人不得随便走动……”话音未落,候车大厅里就冒出了一群荷枪实弹的民兵,56式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寒光凛冽;大门被严密封锁,阶级敌人插翅难逃。此情此景令我心怀鬼胎,又寒又栗:我的边境证呀……

果然,清查的民兵来到我们面前,要求出示证件。那位知青掏了出来,我只有解释说忘带了。这解释当然没有说服力,民兵把枪一举:“走!”我站起身来,同行的哥们儿一点不含糊,也跟着站了起来。就这样,我俩被带到了车站的地下室。

地下室面积不小,我们进去时,地上已是男女老少黑压压蹲了一片人,足有一二百号,人群前摆着一张条桌。民兵用枪指着我们:“蹲下!”我们便蹲到人群中。后面陆陆续续又进来许多,一律在刺刀指挥下蹲成一团。

待得伟大成果全部到位,持枪的民兵在身后列成一排,条桌后便坐下三个人,此时中间穿军便服的那位开口了:“我不能说你们都是坏人,但是,也都不是好人!”这是我平生上的第一堂逻辑课,所以记忆犹新,只是至今没有推论清楚他话中的逻辑关系。

那军便服继续说道:“今天是文革十周年,阶级斗争仍然十分复杂激烈,你们往左后边看——”蹲着的人一起扭头往左后方看,只见管道上半吊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看上去不满10岁。“那就是流窜盗窃犯,你们再往右后边看——”蹲着的人又一起扭头往右后方看,管道上同样半吊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成人。“那就是教唆犯,就是他教唆盗窃的。现在,我们要开始审查了——”蹲着的人便都扭回头来看着军便服,接着就有持枪民兵,逐个将蹲着的人提到条桌前,接受军便服的审问。

人很多,审问得也很细。此时我偏偏内急起来,实在忍不住,便举手要求允许方便。那军便服同意了,指定一个民兵跟着我。

我在刺刀拱卫下穿过候车大厅时,吸引了全部目光。曾几何时,我还是样板戏舞台上持枪押解小炉匠的解放军,此刻却成了“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战果,被人持枪押解去WC了。不过那时没想这些,想的只是那民兵的枪里是否真有子弹,万一走火可就……

在人群中足足蹲了四个小时,这才轮到提审我俩。站到条桌前,军便服问得很简單:“干什么的?”我们的回答也很简单:“知青。”军便服的结论更简单:“GO!”——这就是我们在刺刀下蹲了四个小时的结果。

走出地下室,天还没亮。伸伸蹲麻的双腿,突然后悔起来:还是蹲在地下室里暖和呀。

与我同蹲地下室的哥们儿后来曾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老兄谈起这段经历,比谈起出版社的码洋还津津乐道。

虫虫总动员

楼下孩子们在歌唱:“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于是想起当年下乡时我们也唱这首歌,歌词却改成了“小咬在前面带路,瞎虻追着我们……”

在北大荒的几年里结识了不少虫虫,可惜我不是法布尔,无法将它们撰成《昆虫记》。而它们对我还是颇有兴趣的,蚊子跳蚤瞎虻小咬,各路食客汇聚一堂,争先恐后在我身上搭伙开饭;先头部队未扎营盘,千军万马已扑面而至,诚如当时一首学大寨歌曲唱的,“一花引来万花开”,因此我后来曾剥皮朱文公诗曰:

曩日知青斗志高,无边刺痒不时搔。

等闲识得虫虫面,万紫千红总是包。

北大荒的虫虫们特点突出个性鲜明,就说蚊子吧,个头比城里的要大许多,战斗力也更强悍,隔着卡其布的罩衣就能给你来上一口,只是毒性不大,痒一阵也就过去了,不像被南方的蚊虫叮咬后要红肿好长时间。但在北大荒夏天没有蚊帐也是无法睡觉的,我那领蚊帐一使多年,破洞处便用线绳拴起来,后来也就拴成了“一花引来万花开”。

我是知青中头一等能凑合的,又没有小芳来给我爱,衣袖开了用细铁丝挂住,裤裆裂了也靠铁丝来维系。当时正在进行路线教育,路线斗争层层过关,阶级敌人从上到下不得漏网,名日上挂下联;我因为发明了铁丝的妙用,便被知青们呼作“上挂下联”。

鲁迅曾说蚊子比跳蚤可恶,理由是跳蚤咬人不声不响,蚊子却要嗡嗡嗡发一通议论,似乎证明吸血的有理。在下对鲁迅当然是敬服的,不过以亲身实践经验,对老先生的跳蚤蚊子之论则不敢苟同。嗡嗡嗡发议论的固然讨厌,却令你知道它置身何处,可以提防;那不声不响暗地里给你来上一口的,才真的让人防不胜防。

虽然虫豸们投怀送抱都是为了“努力加餐饭”,而蚊子的筵席一般只开一桌,你若不赶它,在身上留一个包就完事大吉。跳蚤则不然,一旦沾身必要上下通吃,不吃够流水席绝不肯罢休。而且睡觉时挂起蚊帐就可将蚊子拒之门外,跳蚤却是无孔不入。

有一晚跳蚤在我身上大开杀戒,咬得我走投无路,索性爬起来让旁人帮我清点身上的成果,这一数竟数出了八九十个红包,大大超过我在微信上抢到的红包数量。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把敌敌畏兑了水直接洒在褥子上才能入睡。

跳蚤是生物界跳高的N0.1,有此技能自是不愁生计。这说明同样是干坏事,本事愈大危害愈大。所以《资治通鉴》里说:“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也就是说,在没能耐的坏蛋与有能耐的坏蛋之间选择,宁愿选前者。看来司马光不光会砸缸,还深谙驭人之道:以996的要求而论,傻缺要比流氓好使。

返城后上大学,有一次挤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猛然感觉腰际一阵熟悉的刺痒,立即意识到这是久违的跳蚤又来光顾了。抓跳蚤在我已是轻车熟路,隔着衣服迅捷地按住,用指甲死死掐着,一直坚持到下车——跳蚤不是捏一下就能干掉的,必须用指甲狠命掐。后来我将这跳蚤尸体夹在学生证里,不时打开展示一番,告诉城里人跳蚤就是酱紫滴。

当年在地里干活儿,最让人心烦的是小咬。那虫虫比芝麻粒还小,全靠大部队集团作战,经常能在地里看到前方一片黑雾移动,那便是小咬大军。

特别是在阴天,成堆成团的小咬从树棵草丛中倾巢出动,劈头盖脸,前赴后继,直奔人的毛发之中,有的钻进你的脖领衣袖裤腿,就像孙猴子在盘丝洞遇见的那群虫妖,“扑面漫漫黑,翛翛神鬼惊”。片刻之间,头发和眉毛部位便火烧火燎奇痒难耐,令人心中烦躁异常,赶又赶不走,躲又躲不开,只希望此时能有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或者有个水塘一头扎下去。

所以,你瞧见在地里干活儿的男女老少人人头裹纱巾时不必惊奇,这不是臭美,是防小咬呢。听说有的连队知青抓住小咬用锤子砸,可见人们对其恨意之深。

瞎虻是吸血虫虫中的重型轰炸机,一开始看见这家伙呼啸着冲过来还真有几分胆寒,以为如马蜂般会螫人。时间一长也就识破庐山真面目,顺手抓上一只,揪去翅膀掀起屁股,看它在地上跳着玩。不过瞎虻的口器是为对付牛马而装备的,若在人身上叮上一口,立马见血。

今年春天我去温州旅游,在山水诗人谢灵运的谢公亭前留影,人谓此乃你谢氏祖先。我道区区诚非谢家之宝树,不过谢灵运“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的诗句,当年在虫虫们的配合下确是在我身上一再应验。

北大荒的虫虫中最令人恐怖的当属草爬子。草爬子学名蜱,据说被它叮咬时浑无知觉,一旦发现便为时晚矣。它的身子可以揪下来,头却扎在你的皮下再也出不来,每逢阴雨天便会让你刺痒不止。有一次我在一条狗的身上见到吸饱了血的草爬子,平时没有绿豆粒大的扁毛畜生,此时已经涨成了酱紫色的蓖麻籽,令人作呕而又毛骨悚然。所幸我不曾被这虫虫光顾过,也没听说其他知青有谁喂过它。

当年在北大荒时,常听人说草爬子能传染急性出血热,这是一种病死率颇高的急性传染病。1984年我们在北京组织全国农村专业户座谈会,会上就有一位来自黑龙江的代表突发出血热,送到医院抢救,所幸保住了性命,当时媒体还作了报道。我逢人便说,那位代表一定是被草爬子叮了。直到最近我查了百度,才知道草爬子虽然传染多种疾病且造成一定的死亡率,但出血热的传染媒介主要是鼠类,寄生在鼠类身上的革螨也有某种嫌疑,而那顶多算是草爬子的亲戚。看来草爬子替耗子背锅了。

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儿干到冒汗,于是把罩衣脱下来挂在地头的树枝上。收工时取了罩衣顺手往胳膊上一搭,立时便觉胳膊上一阵痛痒,揭起衣服来,那上面趴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毛毛虫,而胳膊上留下了一片黑色刺毛。懂行的人告诉我,千万不要去揉搓那些刺毛,否则皮肤马上就会肿起来。他教我用橡皮膏粘住那片刺毛往下揭,一试之下果然管用。还有一次在菜地里干活儿时让洋剌子蜇了一下,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痒,简直让人终生难忘。

至于虱子那就甚属平常了,古人云皇上身上尚有三只御虱,何況我们这些知青?斯诺的《西行漫记》中也曾绘声绘色描写过领袖在延安的窑洞中伸手入衣捉小生物的情景,我们自然更不在话下。

1969年冬我们上山伐木,住在帐篷里,当然没有WC可供方便,雪地里随便找一个树桩,蹲上去就地解决。反正山里没有女生,不存在回避的问题。这天晚上我到帐篷后边方便,刚刚蹲上一个树桩,在月光的映照下,赫然发现身前晶莹的雪地上,竟有一只冻死的苍蝇!虽说冻死苍蝇未足奇,然而这零下三四十度的冰天雪地中,苍蝇又是从何而来?突然想起曾在什么宣传材料上看到过,抗美援朝时美帝曾发动细菌战,在中朝边境投下带有病菌的苍蝇蚊子。既然美帝能发动细菌战,苏修也就未尝不能,这里离中苏边境不远,那么这只苍蝇会不会……

想到此节,肾上腺素立马飙升,阶级斗争的弦迅速绷紧并直达G点。我蹲在树桩上,满脑子都是阶级斗争G弦咏叹调:这情况到底该不该报告?不报是隐瞒敌情,报错了是谎报军情,同时又担心那苍蝇可能携带的炭疽或伤寒病菌会爬到我身上来,就这样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完成了人生最纠结的一场排泄。

最终我选择了瞒报,而五十年后我依然存在的事实,则说明那只苍蝇与美帝苏修并无瓜葛,只是至今我也没参透它的来历。

在山上伐木时,经常看到当地人在松树的树干上抠一种白色的肉虫子,回到帐篷里在炉筒子上烤焦食之。当地人说这叫哈虫,非常好吃,极力向知青推荐。开始我们怎肯就范,后来有胆大的试了一下,哎妈确实味道好极了,简直就是炒熟的松子。于是大家一起尝而试之,再以后知青们也就纷纷地去抠树干了。

那年山上的松子大丰收。知青们为采松子闯进深山,到晚上迷路了。大家努力辨认着道路,终于发现了一串人的足迹。不过很快恐惧就取代了兴奋,因为众人发现,这串脚印就是自己的;我们在林中盲目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自己走过的旧路上。初涉人生的我第一次体会到循着自己脚印走回头路的恐惧。

北大荒的虫虫种类繁多,也并非尽是阶级敌人。晚上捉几只萤火虫放入蚊帐,虽没有映雪囊萤的励志境界,好歹感到眼前尚存一点光明。在地里干活儿,有时会有一袭清香沁人心脾,宛如香瓜气味,后来我们发现那是一种灰黑色甲虫的杰作。谁也不知这甲虫的学名叫什么,便自作主张给它起个名字叫“香瓜虫”。

有人捉了一只香瓜虫,回宿舍后放进小瓶中养起来,企图天天有香瓜味可闻。但那虫虫自进了宿舍,却默默无闻的再也不肯配合。就当大家都认为无望的时候,某天瓶子里忽然就冒出了香瓜气味,于是几个鼻子立刻凑将上去,谁知如此一来却又无声无臭了,看来这香瓜虫颇有几分大牌脾气呢。

即令在我身上开饭的各位,为了生存亲近于我,终究没造成多大伤害;而它们在我身上解决温饱的同时,想必也能找到和谐的感觉。法布尔在《昆虫记》中提到这些小生物时说过,它们并不企求我们什么,只是希望我们对它们宽容一些。其实比起我们同类中的吸血者,它们安全得多,我一掌拍下去,却免不了要它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悲夫!“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我虽不敢企望龟鹤之龄,起码从那时起又活过几十年,虫虫们却不知已历几朝几代了。

前几年重返北大荒,在村子的小河边被蚊子咬了两个包,那感觉煞是亲切呢。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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