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父的老

刘亮程

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已经老了，我们一家为奶奶养老，给她送终。奶奶去世后，轮到母亲老了，但她不敢老，她要拉扯一堆未成年的孩子。现在我五十多岁，父亲、后父都已经不在，剩下母亲，她老成奶奶的样子了，我们为她养老，也随着母亲一起变老。因为有她在，我不敢也没有资格说自己老。老是长辈享有的，我年纪再大，也是儿子。真正到没了父母，前面光秃秃的，我成了后一辈人的挡风墙，那时候，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老了。但老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记得有一年，我陪母亲回甘肃酒泉老家，在村里看望一个叔叔。院门锁着，家里人下地干活去了。等到大中午，看见两个老人扛农具走来，远看着一样老，都白了头，一脸皱纹。走近了，经介绍才知道，是叔叔和他的父亲，一个60多岁，一个80多岁，活成一对老兄弟，还在一起干农活。

我父亲没有和我一起活到老。

我8岁时父亲去世，感觉自己突然成了大人。13岁时，母亲再嫁，我有了后父，觉得自己又成了孩子。后父的父母走得早，他的前面光秃秃的，就他一个人，后面也光秃秃的，无儿无女。我们成了他的养儿女，他成了我们的养父。

我18岁时，有一天，后父把我和大哥叫在一起，郑重地给我们交代一件事。后父说：“我已经是50岁的人了，你们两个儿子，该操心给我备一个老房（棺材）了。”这都是当儿子要做的。听说后面的张家，儿子早几年就给父亲备好了老房。

备老房的事，在村里很常见。到一户人家的院子，常会看见一口棺材摆在草棚下，没上漆，还是木头的原色，是给家里老人备的，或是家里老人让儿子给自己备的。棺材有时装粮食、饲料，或盛放种子，顶板一盖，老鼠进不去。

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也会藏进老房里，头顶的板一盖，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外面的声音瞬间远了。待到听不见一丝声响时，恐惧便来了，赶紧顶开盖板爬出来。

家里的老人也会躺进去，试试宽窄长短，也会睡一觉再出来。

其实这些老人都不老，五六十岁或者六七十岁，因为送走了前面的老人，自己跟着老了。

老有老的样子，留胡须，背手，吃饭坐上席，大声说话。一般来说，男人五六十岁便可装老了，那时候儿女二三十岁，能在家里挑大梁，干重活。装老的目的，一是在家里、村里塑造威严，让人敬;二是躲清闲，有些重活、累活，动动嘴使唤儿女干就可以了。

也是我18岁那年，后父开始装老：突然腰也疼了，腿也困了，有時候抽烟呛着，故意多咳嗽两声。去年秋天还能背动一麻袋麦子，今年突然就不背了，让我和大哥背。其实我们两个的劲加起来，也没他的大。

后父打定主意，要盘腿坐在炕上，享一个老人的福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大哥外出开拖拉机，我外出上学，留在家里的三弟、四弟都没成人，指望不上。后父只好忘掉自己已经50岁的年龄，重活、累活又亲手干了。

后父吩咐我们备的老房，也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做。其间我们搬了3次家，第一次，从沙漠边的太平渠村搬到天山半坡上的元兴宫村，过了些年又搬到县城边的城郊村，后来又搬进县城住了楼房。想想也幸亏没给后父备老房，若备了，得一次次地带着它搬家，且终究没有一个安放它的地方。

后父活到84岁，走了。距他给我和大哥交代备老房那年，已经过去34年。

后父去世时我在乌鲁木齐，夜里12点，家人打来电话，说后父走了，我们赶紧驱车往回赶。那晚漫天大雪，路上少有车辙，天地之间，雪花飘满。

回到沙湾已是半夜，后父的遗体被安置在殡仪馆。他老人家躺在棺材里，面容祥和，嘴角略带微笑，像是笑着离开的。

听母亲说，下午的时候，后父把自己的衣物全收拾起来，打了包，说要走了。

母亲问：“你走哪去，活糊涂了。”

后父说要回家，马车都来了，接他的人在路上喊呢。

后父在生产队时赶过马车。在临终的时光里，他看见来接他的马车，要把他接回村里。

可是，我们没有让一辆马车把他接回村里。我们把他葬在了县城边的公墓。

但我知道，他的魂，一定被那辆马车接走了，回到了故乡。我们在县城的殡仪馆为他操持的这一场葬礼，已经跟他没有关系。公墓里那个写有他名字和生卒日期的墓碑跟他没有关系。在离县城70公里的老沙湾太平渠村，他家荒寂多年的祖坟上，他几十年前送走的老母亲的坟墓旁，一定有了一串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儿子回到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