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
我,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对土地的记忆仅限于老家附近梅花楼山下,窑洞坡底那些黄土。我未曾在田野里尽情奔跑,我的祖辈世世代代在黄土里滴下的汗水也未曾润泽我。想起陕北,层层沟沟壑壑,万垒枯焦的铜土里,随阳焰会升腾起一面面皱纹深蒂的脸庞,他们或在地里种田,或在陡坡放羊,或在炕头缝衣,或早已成为坟堆融进泥土——我未曾走进,但早在心中埋着牵挂。直至母亲离开,从城里的砖瓦平房到老家的土畔高崖,我一步步拉着她的棺木,将她归还给这片土地,这才第一次站在土塬上对它深深凝望。远处杨树的褐色枝丫竖着挺拔姿骨向上伸展,红土与黄土掺和的平地上,牛静静地吃草,细细咀嚼,投以对面温和的眼神;羊欢快地跑走,雀跃起伏于荒草间。而人,那一群送葬的人,脸上的泪水被寒风吹干,伸着被冻红的手抚棺,要将人的灵魂送归。长方形的墓穴旁,风凄呜呜八方吹吼,燃着的纸花风揭而起,定睛一看,黑纸屑扬空舞过处停了一只乌鸦,就在近旁树枝上张望。人从泥土而来,经女娲娘娘轻柔地抟塑,要在人世走一圈,而后又得回来,这片脚下的土,我第一次觉得它是亲近的。
2018年暑假,我带了几个学生回到陕北村落,一为“互联网+”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调研,二为实现我一直想体验农村生活的愿望。当车子停在绥德义合镇张家畔,学生延凯家门时,落日正渐渐曜着山尖下沉,山沐在了橘红色的梦里,我游走其中。耳边几十只羊的叫声,更近似呢喃,羊看着近旁的另一只“咩咩”,眼神交汇,他们在拉着家常话呢。跑到庄稼地里摸摸麦芒,余晖渗进细密绿叶,环绕着温热的麦草香,一顿风吹来,平整叶子被斜斜扫过,风与叶协鸣间奏。太阳落了,天仍很蓝,缀着的半轮清月,遮掩着不愿出来。当我们见到延凯的父母,故乡的轮廓便更加丰润起来……
复杂的饭
“快回家来!”延凯的母亲迎过来,她瘦小精干,挽着头发,露出俊美的脸庞。学生们提着摄像机,她便抢着要拿,而后在我们脸上扫了几圈,终于拉住一个男生的胳膊,说:“你是张老师吧?”大家哄笑起来。那男生黝黑面庞晕着红光,“姨姨,我才20呢。”从此,团队里就多了一个“惠老师”了。我叫了声“姨姨好!”,延凯上来打断我,“我妈才大你八、九岁,你给叫老了。”我说不会老,母亲们理应是长辈。
农村里做饭用的仍是柴火,大的铁皮后锅冒着热气,前灶上早已架上了饸络床子。饸络是陕北典型的面食,把面团放在床子槽漏里,按压上面的木锤,面团被挤压后就从槽漏小眼里出来,成面条了。而床子下会待好火上的热水,面条随挤随煮。圆滚滚的面条成为饸络,配以荤汤混着吃,一老碗汤汤水水,加上自己地里种的土豆、胡萝卜、豆角掺起的臊子,既美味又营养。细心的姨姨还做了配面的调料:韭菜花、麻油、香菜、葱花等摆在桌间。
我们在院子吃饭,灯泡上吸引来很多大蛱、蚊子,它们飞得很用力,会撞击在玻璃灯泡上。西安的两个城里女学生一直盯着看,“老师,这是什么啊?”我说是蛱蛱,就是大蛾子。她们并没见过蛾子,于是皱折眉头看,一声声听着它飞撞的微响,慢慢地吸溜着面条。延凯说这在农村不算啥,就从屋里进去,拿了把手电出来。“来,你们好好看看!”他把院里的灯关掉,把光束投在土窑洞外墙上,一时,一些荧光条状物浮现出来。我们走近了,两个女孩吓得缩在后面。仔细看了一会,绿条在行走着,只见“惠老师”突然向后吼了一声:“蝎子来啦!”身后响起了尖叫,我回头,看到两个女孩小跑着,弹着腿,好像蝎子咬在了身上。
“你看好好的面条都绵了,凉得也吃不成了。”延凯父亲从厨房出来,要给我们热饭。两个女孩小跑跺腿,坐着仍疑心腿上有虫子,拨拉着飞虫,男同学们便找来扇子,站在桌旁扇动。防蚊的、蝎子酒、喷雾都抹上了,还是陷入对虫子的恐惧中。那夜,月光清莹莹地挂在空中,清晰的星子错落着,就慈目地看着我们疯闹,听着城与乡的初次对话。七月的夜晚,凉爽的风吹进窑洞里,不用空调也很适宜。隔壁男同学住的窑洞,早已鼾声震天;可睡土炕的我们三个女生,少了钢丝床的绵软,又害怕蝎子会来,竟一晚上翻腾辗转。
凌晨,天亮得很早,我们在狗叫和羊叫声中醒来,姨姨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一直萦绕。她忙着喂猪、喂羊,去地里拾落,顺便砍了柴拢火。她淘洗了小米,地里挖了土豆,采摘小白菜叶子剁碎,放在后锅熬“菜和饭”。陕北人酷爱喝稀饭,一天不喝就会有念想,總觉得少了什么。上午我们出去拍摄,中午回来,看到姨姨磨洗了绿豆芡(淀粉)给我们做了凉粉,切成晶透的小块,果冻一样翠生生地盛在碗里,爽口解渴。
“就家里这口饭,真是城里再好的饭也顶不上啊。”延凯边吃边说。
放羊
城市奔流如洪水的时间里,人的活动错综盘旋在生计交织的网里。人与人打结,事与事交合,空气迷蒙而焦躁。在大山中,总有一些人,背对着赤金的峁梁,单线行走在深挚的土地上,踏踏实实过日子,幽静而纯粹。他们如同根扎在土里的种子,一年年生张结成树干,抽伸为数枝,而后默默地回环行进着生命的年轮。处处赶路的人,哪能空余出时间赏树的形貌,而树,始终高入云天,寒来暑往,一点点壮大自己的虬根。
“这年头,还有每天都去放羊的吗?”一学生发问。
“我爸放羊,可没间断过,大雨大雪都得去。”延凯哽咽了,他没有说下去。
晨起,他的父亲便换上已经发白的蓝布褂子,拿一口干粮起身了,他拉开栅栏,区分了要领走的羊只,吼着信天游,乐呵呵地出发了。小羊是不出门的,围在栅栏里,声嘶力竭地朝父母的背影呼喊,久久不散。我们在羊圈上向下看,见大叔穿过山路,越过庄稼地,攀爬向远处的山峁上。星星点点的绿草缀在黄山画布上,羊只散开,山间漾开了银白游动的花蕊。
“怎么能保证领出去的都能领回来呢?”我问姨姨。她说:“领头羊就行,其余会跟着走。”大叔就要在山里逗留一天,天暗沉下来,他才会赶着羊返回。日暮嫣红里,远处的白点仍在移动,天泼上灰霭后,山间的白点聚成白团,云片般驶回。庄稼也暗了下来,土坡两端凄幽空旷。两个女同学俯瞰羊圈喊着,“快看,小羊又聚在栅栏前了,隔那么远,它们难道知道爸爸妈妈要回来啦?”步履间的暖波大概在心底感应了。越来越近了,急切地带有撒娇的咩声四起,姨姨过去开了一个门旮旯,羊一只只顺着奔进去了。小羊拥上来,欣喜凑到爸妈身边,有的要喝奶奶,有的诉说心儿近语,整个山谷就在这样的咩声里唤来温柔的夜。一会儿,星星点点的字形写满夜空整片的思念。
一家人也团聚了,延凯给父亲拿去了换洗的衣服,打好洗脸水,等父亲赤脚站在院落里,他便端上了一碗新下的面条。父亲从孩子手中接过水盆,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饭后,他翻起手机里的农业资讯,听我们说农业创新政策。他说地里谷子结穗穗了,看着儿子播下的品种长势好,父亲玄红脸颊又呈出欣慰的笑容。
见不到人
春天时,我们在中角镇开了几片试验田,选用了“晋谷一号”等几类小米新品种尝试种植,等到七月,米穗还没发黄,正青翠饱满,已见雏形。做的项目主要依托大学生返乡助农,以农产品电商的形式来帮助乡亲将更好的农产品售卖出去,是一项扶贫项目。里面的几片土地都是未曾开垦过的荒地,土壤里没有化肥等因素的沉淀,产出的米粒色润质良,营养价值高。如果乡亲们能接受电商模式,我们就可以将陕北优质的农产品进行产品创意优化,品牌经营的模式销售。
来村后,想找一些村民做访谈,可很多次家里都没人,想让村委会召集人们在一起商议一下,说好的时间,仅来了四五个人。我们只好先从熟悉的人家开始进行访谈。上午十点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睛,我们先去了延凯的三老姨家。门口雨后的淤泥尚未清理,和牛粪混在一起,绿头苍蝇悬着飞转。家里没人,我们便在老树旁等待,村里的土坡偶尔会驶过一辆车,轰起黄尘翻卷,却不见一个人经过。半个小时后,土洼里出现了两个身影,慢慢逼近,主人回来了。三老姨驼伏着腰,背早已直不起来,脊柱弓成弧形还负着大的竹篮,吃力地行走。三老爷更是背着一麻袋新刨的土豆,三步一停歇。看着我们在门口,慌乱了神,说应该早些回来的,在地里干活就忘了时间。院里的土窑洞有两间已经坍塌,边上的两间是他们住宿的地方,地面堆砌着农具。老人忙着在地里摘下一颗西瓜,切开让品尝,砍刀上落着黄泥。他们七十多岁,每日耕田的任务都落在佝偻瘦弱的肩背上。当我们说明了这个项目,他们听不懂,说儿子女儿都在外地,地里营生都得靠自己,还要攒点钱给他们贴补,再顾不上做什么了。
“他们回来看你们不?”我问。
“儿子在东北给人打工,过年能回来一趟就不错了,后辈人都要在大城市里头,哪看得上再回来。”她眼目垂下来,叹着气,慢慢站起来回屋里去了。突然,高兴地走了出来,“你们看,这是我孙子哩,今年都结婚了。”她手里拿着照片,用手指抚摸着人像中的头,脸上挂满了笑。
跳蚤
乡下的几天日子,每天不停地在皮肤上挠痒。其他虫子咬过的不可怕,无形的跳蚤倒是把我們给打败了。最先是一个女孩背上大面积的红疹子,而后我们同炕的两个也被咬了。细密发红并且连串的疹子蔓在身上,一挠一串一串的。让姨姨看了,说是跳蚤害的,可能是羊圈染上的。延凯说它能蹦跳半米,越说越可怕,加上又去百度上查了它的长相,更加觉得小小身形藏于隐蔽之处的威胁。于是每天无意识盯着地上,所有的小黑点都以为是它。热水烫了几遍衣服还是觉得它就潜伏在身上,伤口都被挠烂淌脓水了,晚上回院子就蹲在墙角涂抹各种药膏。两个女孩总是突然惊叫一声,说是看到“敌人”了,众人跑过去看又找不到,沮丧着。每次这样的时刻,延凯就和“惠老师”在旁边笑,说:“你看人家跳蚤也知道,你们是外人,我们农村人它就不咬。”果然,他俩在大山里长大的孩子带着乡味,连跳蚤也是熟悉的,一口不咬。
调研只是采集了些村落数据和影像,离开大山时,起伏的山峦让我想到了三老姨的背,祖辈用生命撑起的峁梁和热土,并没能留住年轻的子孙。而我们一群想返乡做事的人,要融进去还要更多的了解和适应。
临走时,姨姨用手绢装了一把黄土递给我们。“如果跳蚤片还不好,就抹上土试试。”我纂在手中,看到班车后镜子里她瘦弱的身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