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
张爱玲有个三十年前的月亮,阿慧有个六十年前的棒槌,只是一直靠在门后面,蓬头垢面的,沉浸在岁月的深思里。不过阿慧还有个木梭子,虽然不像一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的月亮,但是在月亮塘里飘荡过几次,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主,完成事物应有的几次跌宕起伏。
阿慧失踪已经二十天了。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黄昏的月亮塘四周徘徊,似乎要与月亮塘华山论剑什么的。如今,只剩下阿慧用过的半个木梳子孤单地在水面上飘呀飘,发出清冷而幽怨的光晕,像是某个女鬼留在人世的寄物。只要在至阴的时候,她就会冤魂现身,施展妖法。
她的父亲完颜骓与五月发了疯的风较上劲,到处乱窜寻找。她的母亲萧婉约却悠闲自得地在家,没事人一样,一如既往地把日子过得像泥巴墙上的泥巴,安静却偶尔掉渣,哗啦一下,落在产生声响的物件上。
这家人似乎就这样毁掉了。
但是村民们不这么认为,这家人还硬着呢,不信,走着瞧。
一天夜里,完颜骓垂头丧气回来,一个人喝着闷酒。他喝着喝着忽然看到一匹马,一匹枣红色烈马驮着一个人,不要命打门前跑过。对面山岗是一队日本兵,而这边一个妇女干部正带领群众转移,眼看着不要一个时辰就能在山尾遭遇上。
阿慧站在月色朦胧的月亮塘边,心绪不宁。午夜的虫鸣在合唱一首离别的伤心曲。月亮塘四周陪伴着大小不一的田地,田地上遍地是被割过的稻桩,这些散落的低矮的稻桩,一根一根眨着忧伤的眼睛,望着清冷的星空,仿佛要和星星幽幽私语。庄稼地里没有庄稼,有的只是清冷的惆怅。整个天地,秋收过后,显得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什么,曾经的孕育、曾经的希望不知被谁一下掏空。
阿慧约定私奔的恋人沙清迟迟不见踪影,想必是畏惧颠沛流离的生活而放弃了。
阿慧和沙清是小学同学。阿慧高考偏文科没有考上大学,正赶上国家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她就顺顺当当地被父母亲安排回家务农,给单薄的三口之家带来生产和生活上的改观。而沙清小學毕业后就务农,现在俨然是人人羡慕的一个壮劳力。农村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家家都有责任田,人人干劲十足,家家大人小孩一起上。午季、秋季农忙的时候,大多数人起早贪黑地在农田里干活,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少数人回家煮饭带一点到田里来给大家吃就可以了。夜深了回家倒床便睡,一觉醒来发现天要亮了,马上起床不吃早饭就下地先干活去了。这是单干以后,江淮分水岭上农家人大忙季节的生活状态。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有阿慧不是这样。
完颜骓有句口头禅,我完颜家从大金国起就是世代贵族……每次喝酒就对着阿慧说一番。从小到大,阿慧耳濡目染,不自觉间感觉自己俨然就是一个贵族,与众不同。
既然是贵族,就不想一辈子被束缚在田地里,阿慧一心想着逃离农村,到县城里过着高贵而华丽的生活。可是现实很无奈,她只能暂时回家劳动。不过,劳动可以,必须不能破坏自己清秀高贵的形象,不能晒黑了,阿慧常常这样想。于是,千柳村的人们看到了这样一位劳动者,再热的天,她都长衣、长裤、蒙面、戴着宽大的绣着花边的草帽,优雅地不紧不慢地劳作。
在千柳村,满汉回三族人们都一心想把田地做好,把各家的日子过好,大家都变得友善和互助起来,哪家有困难,能帮就帮一把。到时候,自己有难了,人家自然也会伸出手来。阿慧家和沙清家就是相互帮衬的典范。完颜骓和萧婉约一个比较瘦弱一个比较清秀,沉下身体干农活都不行,家里只有阿慧一个孩子,责任田少一些,但是家底子厚、会生活,家境稍好一些。沙清和他父母亲都是膀大腰圆的人,干农活那是虎虎生风,不过家里还有几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每天一开锅,总是不够吃,早晚都要放一些粗粮掺在米粥里。虽然责任田多一些,生活还是紧紧巴巴的。完颜骓提出两家合伙养一条大牯牛,完颜骓占大股份,而且负责放养,只是要沙清家负责帮他家犁田耙地。沙清家一想,很划算,于是两家开始开展互助生产了。一开始,沙清父亲去阿慧家犁田耙地,后来全都是沙清去了。
时间长了,阿慧感觉过意不去,主动去帮沙清家去插秧、割稻、割麦,家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地,村里盛传,阿慧与沙清好上了。知女莫若母,萧婉约听了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想嫁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阿慧去沙家换工,沙家人都怨声载道,感觉沙家是吃亏的。阿慧干活磨磨蹭蹭、轻手轻脚,一天只能算半个工。而沙清帮他家挑担、打场、犁田、耙地,那可是一个半的劳力啊。但沙清说,我愿意!
沙清喜欢农忙,因为一忙起来,阿慧对他就好,那时候她看起来最温柔。他们常常眉来眼去,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只是苦于没有时间倾诉。阿慧有时还会为他擦汗,送给他许多微笑。可是,农忙一结束,阿慧就借口要学习、要到城里找工作,拒绝和沙清见面,即便是见上一面,也是一脸的不耐烦,不一会儿就借故走了。沙清有时候想,这辈子要是能天天农忙就好了。
2
完颜骓感觉自己似乎属于那个骑马的人又属于那个妇女干部。某个夕阳煮酒的日子里,完颜骓终于意识到,他不但属于他们俩,还属于千柳村这个美丽的地方。
千柳村之所以美丽不仅因为有柳树环绕、月亮塘、贞节牌坊,还因为有个大美女萧婉约,她把千柳村60年代缔造成一个美好时代。完颜骓懵懵懂懂地要开始去追萧婉约的时候,追求萧婉约的热血青年已经排成一个连了。渐渐地,完颜骓的激情都倾注在萧婉约的身上,就是这样,完颜骓能够和萧婉约单独说上只言片语的机会都没有。时间一长,完颜骓所有生活的激情被无望耗没有了,天天唉声叹气,萎靡不振,像深秋田野上霜打的老茄子。革命老爹看到这些,心里很着急很难过,可是又苦苦找不到解救的办法。当年,革命老爹毅然决然地倾家荡产拉起了队伍抗日,感觉也没有这么难。不过,他的队伍是回、满、汉三族青年组成的民间武装,以保护乡邻为主。当时小日本侵略者根本没有到千柳村来,这个队伍在抗战期间唯一参与一次战斗的是梁园保卫战,他们负责组织群众撤退,虽然没有真正与敌人真刀真枪干,也是身临其境了,有危机万分九死一生的感觉。那次他成功送信解救了群众,从而赢得阿慧奶奶的芳心。
完颜骓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米里,一个叫李飞,他们三个都深深爱着萧婉约。而萧婉约更倾心于米里,完颜骓和李飞都看出来,但是他们就是不愿意放手。三兄弟因此反目成仇。李飞家老头子发誓要把萧婉约这个儿媳妇娶回家,他动用乡里县里的各路达官贵人带着厚厚的彩礼来游说。萧婉约父亲死活都不答应,回话说,满族的小家女儿嫁到汉族的大家去肯定受不了那么多规规矩矩,必定生活得很苦,再说,我女儿自己也不愿意。
完颜骓要死要活央求他一贫如洗的革命老爹也来求婚,革命老爹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带着可怜的薄礼来求婚,而萧婉约父亲却一口答应下来。人家说得有道理,完颜家毕竟是革命家庭,更重要的还是千年的贵族,就是一把枣红的木梳子也浸透了多少世纪高贵的包浆。再说,高贵的血统也是我们萧家永远所追随的,可是萧婉约死活不同意。但是婚礼还是定下来了,三月后举行。这下可把萧婉约急坏了,她私下约米里在一个月圆的晚上来到月亮塘,商量怎么办?米里说他父亲反对这门亲事,不准回族的儿子取满族的姑娘。米里最后说,要不我们私奔吧?萧婉约说,那不行!这样我的父亲就丢了老面子的,他会生不如死!我的母亲也会很伤心的。
两个有情人抱头痛哭。
这是阿慧家20年前的月亮,虽然没有直接照在阿慧身上,但是她继承了她的婉约和忧郁。诡异的命运,似乎借着月光把爱情魔咒穿越。
一次,沙清堵住了阿慧从县城回乡的路。这是一条泥路,到处都是拉车时留下的深深轧子,阿慧新买的高跟鞋不能走在上面,只好赤脚拧着鞋子,艰难地走在高高低低的土疙瘩上,加之没有找到工作,她显得异常的沮丧和难受。
沙清木讷地问,阿慧,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吗?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了,天天躲着我?阿慧一脸严肃地说,老同学,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又是一把做田的好手,可是我的心思不在农村,我这一辈子不可能被束缚在土地上。沙清急忙说,只要你嫁给我,我保证地里的活不要你做,你只在家为我洗衣做饭就可以了。阿慧讪讪一笑,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媽妈清清亮亮的一个美人,累成什么样子?我再也不能留在土地上被折磨到老了。一想到这,我做梦都起鸡皮疙瘩。沙清苦恼地说,做田有什么不好?我最喜欢在地里干活了,每天闻着土地和庄稼的味道,我就感觉很惬意,仿佛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食在那儿等着我们。或许我们小时候都饿怕了,只要我在土地上劳作,我就充满希望,只要三天不到地里干活,我就浑身不自在,像丢了魂一样,没有一点实在感,仿佛生活在发飘。看来,我是一辈子都离不开土地了。阿慧鄙视道,你就知道在土地里刨食,现在政策放开了,县城里有不少年轻人都到南方去打拼了,听说个个都混得有头有脸。要不是我父母亲年老了不允许我走远,我早就随他们远走高飞了。沙清,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就是死都要死在城里。
不久,阿慧就在县城亲戚帮助下到纱厂上班了。临走前,萧婉约把一柄枣红色木梳子送给阿慧并语重心长地说一句,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要像这把梳子一样始终保持高贵的头颅,不能为了什么而什么都不顾!
纱厂里几乎是清一色女工,一个比一个漂亮,仿佛整个县城的春天都在纱厂,各路英雄豪杰都在纱厂四周聚集。每天上下班,纱厂门口就上演各种爱情闹剧。阿慧到纱厂上班没多久,就被社会上十几个小伙子追过,她见一个拒绝一个,几天下来,她的美貌和冷漠征服了小县城的认知和狂热。而且她露骨的小诗在民间小报上频频发表,更是颠覆了人们的三观。年轻男子都在疯传阿慧不仅是纱厂厂花,还是县城的县花,她是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的女神,谁要是娶到她,必然是幸福死得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常被年轻小伙子用来描述美妙绝伦的依据。
后来,一个副县长的儿子、两个局长的儿子,都来追她。阿慧脚踩三只船,对他们都一样的不远不近、不离不弃,说白了,是阿慧在考验他们。但是,小城的民风太古朴了,就像夏日稻田里抽穗的稻秧一样厚实而密不透风,谁要是有违背常理的做法,是要遭惩罚的。于是,满城风雨,满城怨气。
可是阿慧依然我行我素!
三个官二代神魂颠倒,最后大打出手,三败俱伤。
这下,纱厂女工们可不干了,她们一心想嫁给官二代,而阿慧是何许人,却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还无动于衷,一个也不嫁!第二天上班,她们纠集几百号女同胞堵在纱厂门口,准备给阿慧一点颜色看看。可是,与阿慧住在一起的一个姐妹带来消息,阿慧一早就走了,临走时说,县城里找不到一个与她高贵的枣红色木梳子相匹配的人,她要回家了。女工们一脸失望,接着又一脸茫然。
阿慧淡然地回来,安静地在乡下生活,从此,不言去城里。只是,城里的文学小报还偶尔看到她赤裸裸的爱情诗。
3
阿慧一回来,沙清就过来探望了。平时,沙清经常过来帮阿慧家干活,虽然阿慧不在家,完颜骓夫妇不让他干,但是,沙清默不作声,认认真真做完事情就走,像一头只顾低头耕耘的牛。
阿慧看到沙清,冷冷地说,听说你一直都在帮我家做事,这是何苦呢?沙清憨厚一笑,我们两家还合伙养着大牯牛呢,还存在互助关系。阿慧尴尬说,互助早就不存在了,你家田地多,忙不过来,你家人又反对,就不要来了。沙清坚定地说,我愿意!谁也阻拦不了。阿慧白了他一眼,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看起来,一边用枣红色木梳子慢慢梳理着秀发。
沙清还在那儿哼哼唧唧说了半天话,阿慧一言不发,只管目不转睛看书、慢慢梳理头发。
农村的午季大忙季节又开始了。沙清起早贪黑地干着两家的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阿慧过意不去,只好常常也赶到沙家帮忙,虽然她全副武装,干事情轻脚轻手,但是尽心尽力。沙家人也就没有说什么。
逐渐,沙清和阿慧在一起干活又有说有笑了。村里人看在眼里,相传在嘴里。农村大忙季节也要有乐趣,最大最常用的乐趣便是家长里短,尤其与桃色有关,更是消除疲劳的一剂良药。大家伙儿一边干活一边说着形形色色的事情,不知不觉,繁重的农活就干完了。
完颜骓和萧婉约一开始听说此事,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些天下来,他们逐渐对沙清的表现感到满意。
可是,90多岁的族长却不满意,他批评完颜骓说,你爷爷你爹都是好样的,他们挺直脊梁,宁折不弯,始终保持高贵的姿态。而你的女儿怎么能这样,还没有定亲就和男人亲密来往,十里八乡都在看笑话,有损我们完颜家族的脸。
正当完颜骓无地自容时,沙家派人来提亲了。他一口回绝说,我完颜家从大金国起就是世代贵族,怎么可能嫁给回族的穷汉子。
沙清父亲听到回话非常气愤地说,我发誓与完颜骓家彻底散伙,把大姑牛卖了把钱分掉,我们买不起大牯牛就租。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家人弱不禁风,一事无成,还清高,鼻子抬得像大象鼻子一样。什么年代了,还说什么贵族,还不和我一样世代做田。我儿要是娶了他家女儿,他一家的田地还不都是我们做,这不把我们累死。
两家说散伙就散伙。自此,沙清与阿慧见面就难了。两人只有在农闲的时候,偷偷约会一下。而农村一年四季只有冬天才清闲,那还要等上好几个月,怎么能忍受住。
一天夜里,两人终于又约在了一起,确切地说,是沙清死乞白赖地要约阿慧出来。在这时隔一个月的时间里,繁重的劳动隔不开沙清的思念,他白天拼命干活,晚上还是拼命思念阿慧,像山一样干不完的农活都没有压垮他的思念。终于有一点点空闲了,他就迫不及待地来找阿慧,诉说痛苦的思念之情。来到草场边,阿慧含笑看着沙清,风轻云淡,若有所思,一会儿又看着天上的月亮,想着很久远的事情。草场是生产队时留下的,原先一个庞大的打谷场被每家每户的一个个小打谷场分割,四周堆着草堆。夜晚在星空下,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草堆和一个个石磙杵在那里很有一种仪式感,仿佛与月亮和满天微弱的大大小小的星星有一种对峙。沙清事先在一个大草堆中间掏一个大洞,足够两人在里面睡觉,人进去以后,拿稻草把门封住,外面人晚上根本注意不到有什么变化。当时的男女约会最多是拉拉手,但是他们这次却在草场边的草堆里和衣睡着了。因为他们这些天来太累了,从肉体上到感情上和心灵上都到了近乎虚脱的地步。
然而命运之神并不因为你困厄就垂青你,相反,他在适当的时候还会落井下石推波助澜。
发现女儿深夜不归,完颜骓夫妇到沙清家来兴师问罪,沙清父亲也一脸茫然。完颜骓骂道,你装什么愣,一定是你那个骚猪一样的儿子把我女儿骗走的。她那么冰清玉洁、那么善良,怎么能经得住他哄骗呢?快还我女儿来!沙清父亲立即回嘴,去你的!我家儿子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你家的狐狸精,你看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娶来家当菩萨供着呀。你敢骂我女儿是狐狸精?完颜骓气得迅速转到沙清父亲后面,在沙清父亲后腿弯处狠狠地踹上一脚。沙清父亲毫无防范,一头栽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别看完颜骓单薄,他曾经为了追求萧婉约练过武,有两下,下手快、狠、准。
沙清早上回家时,父亲正准备下地干活。他看见沙清,一下火冒三丈,你这个挡炮子的,你要是再和完颜家那个狐狸精厮混,我非打断你的腿!沙清母亲一面哭一面说,你大被完颜骓这个死老头差点一脚踹死了。你要有种,就别要她!否则你就不是我们沙家的人!沙清一听,脑袋嗡的一下,他知道从此与阿慧再难相见了。
阿慧一回家就知道两家大吵大闹的事情了。完颜骓发狠说,与沙家断绝一切来往!她的心底感到无比的绝望,刚刚在痛苦与思念纠结里徘徊,现在又一下陷入到生离死别的分手,心里反而有万分的不甘。
第二天,阿慧就被完颜骓夫妇带到省城去,说是走亲戚,实则是去相亲。对方是搪瓷厂保卫科的,老婆去年跟人跑了,没有孩子,比阿慧大七八岁,又矮又胖,塌鼻眍眼,生得老相,像个糟老头子,不过父亲是工会主席,家底好。他一看到阿慧清秀窈窕,超凡脱俗,一下就喜欢上了。
婚期很快定下来,就在秋后大忙结束的时候。
剩下来的日子是最难捱的时候,阿慧天天盼着能和沙清说上话,哪怕是在农忙的时候对上一眼也可以呀。可是,沙清就像有意躲着她似的,偶尔远远看着阿慧来了,他就绕道走远了。阿慧看着沙清的背影,心里在滴着血。
一天傍晚,阿慧终于把沙清堵在棉花地里,棉花们一个个都咧开了嘴在偷偷笑,而阿慧想哭。一阵风过来,棉花们全都哈哈笑起来,阿慧却终于哭出了声。
你为什么这些天都躲着我?难道我们在一起睡了一晚,你就不要我了吗?你真的这样狠心?
我们睡在一起是清白的,我不需要负责什么。再说你父亲把我父亲打了,家里人死活不同意啊!
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农忙结束你就要结婚了,你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怎么没有意义,只要你说爱我,我就和你私奔,哪怕在外面讨饭我都愿意!阿慧大哭大喊道。
沙清愣住了。
那晚,记得是农历七月十五,大大的月亮爬上来。田野上一片肃静。早早回家的人们,躲在温暖的村庄里思念着逝去的亲人。逝去的亲人在村外坟岗上一字排开的坟茔里,似乎也在思念着阳间的亲人们。除此之外,阔大的田野上,到处是各种庄稼开始成熟的味道。阿慧与沙清终于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他俩就像两只发情的小动物,在庄稼地里瑟瑟发抖。
私奔,私奔,私奔!
阿慧一狠心把完颜家世代高贵的梳子扳断一半作为信物送给沙清。
三天后的月亮塘,被下弦月冷冷地照着,阿慧却怎么也等不来发了死誓去私奔的沙清。
4
阿慧失踪三十天了。
完颜骓发动全家族出去找,都找不到,他开始绝望了。
月亮塘都下去捞了好几次,什么也没有。早就报警了,警方至今也没有消息……
完颜骓彻底绝望了,终于流下了高贵而倔强的泪水。
萧婉约幽幽地说,阿慧失踪前与沙清约会过。
完颜骓急忙说,你怎么不早说,我早就怀疑沙家了,看到沙清小子在家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还认为与他无关呢。
完顏骓带着家族老少迅速闹到沙清家,叫沙清把人交出来。他们振振有词,阿慧失踪前和你约会过,你们都说了什么?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沙清哪见过这阵势,黑压压男女老少几百人围着他一家人,一人一句就能拿话把他噎死了。沙清只得把那天相约私奔的事说出来。
那为什么不去私奔呢?!完颜家族的人们纷纷质疑。殊不知,他们这样反问,不但已经接受私奔还在鼓励私奔。可是,为了找到阿慧,已经顾不了什么道德底线了。要知道,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沙清父亲胆怯地说,是我们发现他想私奔,就把他软禁起来了。沙清母亲也唯唯诺诺地证明着。
完颜骓激动地说,哦——是你毁约害了我女儿,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活剐了你!限你三天之内把我女儿找到。要不然,送你去派出所,就说是你害死了我女儿。谁知道你去还是没有去?谁知道你在月亮塘干了什么?
沙清一家人傻眼了,抱头痛哭。
完颜骓带着老少族人似乎很得意地回去了。
现在轮到沙家的家族忙着找人了,他们也轰轰烈烈地找了三天,什么也找不着。
沙清一家人急死了。第二天,完颜骓一定会带着族人找上门来的,说不定还有大批公安,这个怎么办啊?
万般无奈,沙清一人只得连夜赶到完颜骓家赎罪。他哭着说,要不是我父母亲拦着,我和阿慧早就私奔了。私奔出去有什么不好,现在出去到处都能打工,饿不死人的,说不定比在家挣钱还多。现在倒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阿慧啊,我错了。我悔不该听凭父母亲把我软禁而不去想办法逃跑,是我的优柔寡断和懦弱害了你!
完颜骓骂道,你这个孬种!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辜负了我家阿慧,不然她不会失踪的。她要是有什么想不开,你就等着陪葬吧!
萧婉约不紧不慢地说,沙清,现在假如你知道阿慧在哪里,你还和她一起走吗?
沙清眼泪汪汪吃惊地望着萧婉约说,一定!我一定和她远走高飞!到外面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其实,这些天来,我后悔死了,阿慧这样一个全世界都找不到的大美人,即使我天天累死累活把她当公主供着,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如此啊!我心甘情愿伺候她一辈子,她想干一点活,我都不愿意的。
萧婉约如释重担般微笑着说,我这里有一百元钱,请你连夜帮我送到南山完颜骓的老战友李大炮家,再顺便打听打听阿慧,说不定能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完颜骓与沙清对望一眼。
完颜骓催促沙清说,小子还不快去!有一点点希望,都不能放过。找到了就连夜回来,好让我们放心。找不到,你就不要回来了。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回来,永远找不到,就永远不要回来!
沙清连忙答应着,擦干眼泪,急忙忙上路了。
这一走,从此也不见了沙清的影子。
5
两年以后,沙清搀着九月怀胎的阿慧出现在千柳村口。此时的完颜家族和沙家家族男女老少都兴高采烈地来欢迎了。他们欢呼这样完美的结局。要知道,这两年来,完颜家和沙家一个女儿丢了,一个儿子丢了,相互讨要,又相互扯皮,一点办法都没有。两大家族因为这事,闹得好尴尬啊,老死不相往来。沙清和阿慧在外面是死是活,没有一点消息,人们只能猜测和干等着什么结果。命运往往就是这样,你只能听凭她推着你身不由己地往前跑,不管命运给出你什么样结果,你只能无条件接受。不过在命运给出你果之前,那个因却都是你种的,想怎么种就怎么种。
阿慧和沙清回来补办了婚礼。阿慧挺着大肚子兴高采烈地嫁给了沙清。人们都欢天喜地的,没有人背地里说阿慧未婚先孕、私奔之类事情的不是,包括老人们。要知道,改革开放已经搞了好几年,大批年轻人都出去见了世面,逢年过节都潇潇洒洒地回来。这样的来来回回无数次,他们的言谈举止已经逐渐扭转了人们的习惯思维和生活方式了,他们的新认识新观念新做法已经无数次挑战一些旧有思想和道德的底线了。
阿慧生下女儿九格格(因九月出生而命名)还没有满月,沙清就被老板叫回去上班了,他只好依依不舍赶回广州。由于沙家还有几个半大小伙子,老头子不让他们出去,叫他们在家劳动,等到18岁以后才肯让出去打工,所以这个家成天闹哄哄,而且很脏很乱。阿慧干干净净生活惯了,又喜欢清静,没有办法,孩子一满月,她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去了。
令阿慧没有想到的是,从此,阿慧在娘家一待就是一辈子。
完颜骓一喝醉就仿佛看到那个带血的夕阳。父亲为保住木梳子被红卫兵打成重伤,不久吐血身亡。父亲的血比夕阳还红,把一整个天空覆盖,完颜骓从没有见过这么红的晚空,这个红,令人窒息,令人产生抗争和巨大的悲伤。父亲临死前断断续续地告诉他,现在完颜家真正能传下来的只有这把枣红色木梳子,你爷爷为了护住这个传家宝宁愿被日本鬼子打死也没有交出来。记住了,孩子,只要有了这个传家宝,我们家族的荣誉感和高贵精神就不倒。完颜骓一个劲点头。
完颜骓一喝醉,就向阿慧叙述着完颜家高贵的家史。当看到九格格手里玩的半截枣红色木梳子,每每不无感叹道,我们完颜家到你手里只剩下这一半的高贵了。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啊?
阿慧低头垂泪不语。
萧婉约在一旁依然优雅地看着这一切,气定神闲地打理着家务。仿佛这些琐碎而庸常的家务在她手里是艺术品,被她打磨得个个都能发出神采奕奕的光来。九格格天使般的眼睛看着,充满着无限好奇和喜爱。
沙清婚后出去打工的第一年年底,阿慧打电话叫沙清回家过年,沙清说老板叫加班不让回来。第二年,沙家有两个弟兄过去了,阿慧心想,这下年底肯定会回来的。没有想到,沙清打电话说,年底陪客户过年,不能回来。
阿慧有点受不了了。
阿慧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沙清在外面有情况了。可是自己又不能过去。去年,村小一个老师光荣退休了,乡教委决定聘请阿慧作为临时代课老师为孩子们上课。这样,阿慧一边带着孩子,一边上课。教书这个行业阿慧是喜欢的,虽然挣钱没有打工多,但是她和孩子们在一起就感到很开心。村小的教师宿舍在月亮塘边上,阿慧带着九格格就搬过来,和父母分开住,省得他们看到心烦。傍晚或有月的晚上就在月亮塘边走一走,能把焦虑的心情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有微风的晚上更好,阿慧坐在家门前,一边用半截枣红色木梳子慢慢地梳理满头秀发,一边看着月亮塘四周的柳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仿佛在梳理无尽的心事。看着看着,阿慧感觉自己无数的心事被舒舒服服地梳理一遍,心情逐漸轻松下来。随着夜深人静,一边有平静的月亮塘边上微风拂柳,一边有九格格均匀的甜美呼吸,阿慧的心态又归入到祥和的状态。
平时,阿慧唯一受不了的就是自己青春蓬勃的身体的本能欲望不但要抑制,而且还要抵御那些男同事、男领导的羡慕而火辣辣的眼光。虽然他们没有危险和恶意,但是那些是出于雄性动物的本能,那些散发出来的雄性荷尔蒙的气息常常令阿慧产生些许的晕厥和幻觉。
这样的诱惑和忍耐,艰难地对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阿慧实在受不了。她想有所突破,就像蛹,她要破茧化蝶。更确切地说,她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有爱还要有性的生活。
恰在此时,柳杨出現了。他是村小看门老人柳大爷的儿子,刚刚退伍转业的军人,单身,在乡人武部任武装干事。
柳大爷对阿慧很好,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阿慧只要一上课就把九格格送给柳大爷照看。柳大爷最喜欢九格格的了,九格格也喜欢柳大爷,这爷孙俩最投缘,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会笑声不断。柳大爷常常感叹,我要是有这样的孙女就好了。
那天,柳杨退伍回乡第一次来看望老父亲,正赶上阿慧来接九格格。
当柳杨第一次与阿慧相遇,四目相对时,都有一种久违的温暖的熟悉感。阿慧的心底一下春潮澎湃起来,她无法抑制住自己心头的震颤,微微抿住嘴唇,轻轻地把头低下一点。柳杨却痴痴地望着阿慧,似乎傻了一般。柳大爷拽一拽柳杨,他才醒悟过来。而才三岁的九格格轻轻摇着柳杨的手好亲切地问,爸爸,你就是我的爸爸吗?阿慧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忽然,阿慧似乎有一种在劫难逃的感觉。
晚上,阿慧独自一人面对月亮塘梳理心事,思考着人生的幸与不幸及其兜兜转转的走向。一长溜水芹在月光下在水边站立着,她们低着头挨着给予自己生命的水酣然入梦,阿慧似乎看到她们自带光芒,像一个人泪珠的光芒。真正有光芒的才是远处水面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莲角叶子,这些都是野生的叶子,带着十足的野性,倔强地布置在辽阔的水面上。偶尔还有青蛙坐在她们身上歌唱,却没有看到她们弯下腰。
阿慧终于出手了。
阿慧果断地向当地法庭提出离婚诉讼。审判当天,沙清没有到场,他委托老父亲到场,听凭法庭一切判决。虽然听说沙清在广州办了一个小工厂,把家门兄弟姐妹全部带去打工发财,但是阿慧不要财产,只要女儿,并要求他每月支付一定的抚养费。这样,离婚案很快办理结束。阿慧终于又恢复了自由身。她轻轻松松地踏上了回家路。
阿慧离婚后的第三天,柳杨就上门了。四目再次相对,这次没有躲避和掩饰,激情在喷发,在燃烧……月亮塘上到处是蛙声的合唱。阴云密布来了,阻挡不了这喷发的光芒;狂风暴雨来了,可还是浇不灭这熊熊的燃烧。
这个燃烧的夜色里,那个半截枣红色木梳子在月亮塘水面上只浮沉几下,从此不知所踪。
而激情在继续,电闪雷鸣是前奏,恣意汪洋是过程,雨声之外的安详是结果。
突然,柳杨的手机铃声响起,在凌晨三点甜蜜的梦乡里持续不断地响起。
原来长江抗洪在急,上级命令柳杨务必于当天上午9点带领本乡30名民兵突击队紧急赶往县人武部集合,统一奔赴长江前线抗洪。柳杨一听,二话不说,赶紧起床,在阿慧额头上吻了一下,就匆匆地冲进雨里,赶回乡政府去了。阿慧,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任依依惜别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一如满世界的瓢泼大雨,无拘无束,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十几天以后,传来噩耗,柳杨在抗洪中光荣牺牲。阿慧听到这个消息,坐在自家门前对着月亮塘哭干了泪水。那晚,月亮很大,很美。月亮塘满满的一塘水,像一滴饱含深情的眼泪。水里的月亮也很大,很美,像眼泪里闪烁的小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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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阿慧是个阿婆了,每每谈到四十年前的月亮及月亮塘的时候,总是幸福满满。她说,真正的爱情也许就是一夜温暖、一时冲动,甚至是一个眼神,那样的刻骨铭心便胜却人间无数了,那样的心灵相通足可以抵御人间和天上一世甚而百世千世的孤独与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