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清朝诗人马苏臣有首诗:“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有的书上是这样翻译的:五月里棉花开花了,八月里棉花晒干要收藏了。棉花开了预示天下人温暖有保障,如果棉花萎落了,那人们可要挨冻了。
可我觉得不对。
花开的时候,正是五月麦熟时节,天气正暖,棉花的花开得也正好。黄的,红的,粉红的,比酒杯还大,张着大喇叭,花心里是毛茸茸的蕊,好看得上得了画,可是很少有人真的将它入画。实在是因为在农人的心里和眼里,花不是用来看的。开花意味着结果,结果意味着收获,收获意味着吃饱穿暖,而吃饱穿暖,才是农人心里最重要的奥义。
到了八月,棉花的花就落了,阔大深绿、毛茸茸的叶片开始枯萎,花落之后的小青桃逐渐变鼓、变大、变黑、变干,裂开嘴,露出里面毛茸茸的白棉花。
這个时候,天气也渐渐变凉了,整个世界开始需要棉花来保暖了。
棉花,是来送温暖的呢。
春天万物生,父亲带我去棉花地里锄草,他告诉我,要把这些棉花给锄锄。于是,我噌噌地把棉苗全给锄了。他叹了一口气,把我带回了家,母亲差点儿没打我。为什么全给锄了,实在是棉花的小苗苗,绿绿的,茎子细细的,摇晃着两三片叶瓣的大脑袋,跟我印象中的草的形象无异。
及至日长日高,日长日大,棉花就开始七股八杈。棉田一眼望不到边,风飒飒地吹着,脚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手不停地给棉株“掏耳朵”——就是把主力棉枝以外,在腋窝里长出来捣乱的小嫩尖掐掉,不让它们长成不结棉桃的谎枝,夺取养料。这是我最钟爱的一种劳动方式,安静、舒缓,没事可以四处乱看,看天看地,白云苍狗,晴川历历,芳草萋萋。
入秋后了,棉花要收获了。棉田里白茫茫一片,饱鼓鼓的桃子绽出白花,上上下下铃铛一样挂满了枝头。阳光打在上面,越发白得耀眼。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色在阳光下宛如团就的银丝。家里的人一起上阵,每个人身上都围着一块大的包袱皮,四只角都绑在腰上,走到棉田里,左右手一起开弓,揪一朵往包袱里一塞,再揪一朵往包袱里一塞,一转眼的工夫,包袱里就装得满满的。个个都像袋鼠,胸前的大兜兜坠得腿都走不利索了,蹒跚到大堆前,哗啦一倒。好大的棉堆,像一座银山!
纺线是婆婆们的主要任务,奶奶老早就把那个闲了一春一夏的纺车搬入窨子里,那里已经有许多架老式的纺车在待命了。每天晚上,它们就合唱一首单调的歌:“嗡嗡嗡……嗡嗡嗡……”加上老奶奶们低低的说话声,空气变得很静,很静。锭子上的穗子由无到有,从细到粗,渐渐像个饱鼓鼓的桃子。卸下来,重新开始,由无到有,从细到粗……
到了冬天,一场大雪打下来,村庄安静地卧在雪里,树身一半苍黑的湿,一半银青的白。雪地里有梅花的脚印,大约是猫咪,或者是兔子。一转眼,却又是一大片的棉花排列在雪地里,好大、好丰盛的棉桃啊!空桃像碗,满盛了白雪,像是一地丰盛的棉花开。
我小时候穿的棉袄都是新棉花絮的。到现在我还记得母亲絮棉衣、絮被子:新棉花下来之后弹成平展展、暄腾腾的棉花泡,平时用大包袱包着。及至用着的时候,解开包袱,唉哟,像云彩一样!让人禁不住想把脸偎上,身子傍上,母亲撕下一块块的棉花,往布料上铺平展,再用复杂的手法把棉花翻进布料里面,用针引好,就成了一件新棉袄,或者一床新棉被。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