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诡的“发生”与“强制阐释”的艰难

2019-10-08 04:01肖庆国
当代文坛 2019年5期
关键词:限度女性主义转型

肖庆国

摘要:林白小说从明显的男权意识到对女性主义的自我指认和疏远,造成作品前后意义场域强烈的断裂,文本呈现与自我指认之间的矛盾,以及由自我标签化到反标签化均源于1993年中期林白试图弥合其创作与批评家陈晓明所提出的阅读期待之间的裂隙。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复杂关系及其所引发的自我标签化,让林白以女性主义代表性作家的身份显露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但女性主义在其创作中始终属于缘饰性的异质。这引发了学界对其文本的阐释困境,并且使其创作的转型表现出暧昧不清的姿态,同样昭示出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指认困境与限度。

关键词:林白;女性主义;阐释困境;转型;限度

《一个人的战争》(以下简称《战争》)以“表现得大胆”和“思想的前卫”引起广泛的关注,之后人们普遍认为林白是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不过,近年来林白却强调“女性主义我是没有理论准备的……我写作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女性主义)。”①“我对女性主义写作完全不热衷。”②并声称“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对‘主义这个词我是比较隔阂的”③,“《一个人的战争》并不是受到理论感召才写的,我也曾买过波伏娃的《第二性》,但到现在也没看。”④拒绝被贴上“女性主义写作”的标签。然而,通过文本细读就会发觉,女性主义一词及其相关概念在文本中以标签化的形式被林白用来频繁地自我指认:“我坚决抵制这个广告,这是一个男权主义的广告”⑤“我知道,在这部小说中,我往失学的岔路上走得太远了,据说这是典型的女性写作,视点散漫、随遇而安,让我回到母亲和故乡的话题上。”⑥“女大学生竟然没有从这话里听出极端的男权意识”⑦“多年之后有一个博学、聪明、外号叫康德的男人对多米说,她应该学习西方的女权主义,使自己的作品强悍一些。”⑧“多米反驳男人说:你说的美只是男人眼中的美,女权主义者对此会不屑一顾的。”⑨

这些后来被她极力撇清的理论词汇源于何处?随着女性主义理论的涌入,批评家相继用女性主义理论对林白小说进行阐释,甚至是“强制阐释”。林白小说与批评家和女性主义理论相互缠绕形成了复杂的关系,这也是林白小说所置身的语境。林白小说中的“女性主义”踪迹是如何发生的,批评家为何对其文本进行“强制阐释”,我们该如何穿透时代语境的迷雾来解读林白小说,进而考察她创作的转型问题,又该如何从整体上观照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思潮,这是本文试图探讨的一些问题。

一  “发生”:表层指认与内在脱臼

林白在1993年中期前并未表现出清晰的女性主义倾向,与此相关的概念词汇也不曾出现过。相反,它们甚至夹杂着浓厚的男权意识,作者的自我文学形象不过是既传统又守旧的女性,笔者择取其典型性的议论:“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一块去看电影,我对幸福的理解也仅限于此。”⑩“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的事业就是死死地抓住一个男人”11。《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和《玫瑰过道》也都是叙述“我”对男性“已经过于病态”12的追逐和依恋,它们当然更与女性主义无涉。《左边是墙,右边是墙》、《房间里的两个人》、《我要你为人所知》和《子弹穿过苹果》,也同样带有浓厚的男权意识。

然而,她在1993年中期后却突然频繁地自我指认为女性主义。与《战争》创作于同一时期的《青苔与火车的叙事》和《枝繁叶茂的女人》同样有这种自我指认:“当老黑成长为一名激进的女权主义者”13“女书商接受某些评论家的说法,认为梅劲是一名优秀的女性主义写作者,因此她直截了当地找到了我。”14

就文本的内在逻辑来说,1993年中期后林白小说中突然出现了“新”意,并且与她之前的意义场域产生了裂隙,甚至前后两个时期文本意义之间自相矛盾。就文本的外在逻辑来说,既然林白声称自己不是女权主义者,那么她为何将自我文学形象老黑塑造为“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既然林白声称“对女性主义写作完全不热衷”,那么她为何以突然的“新”意来频繁地自我指认为女性主义写作者?既然林白认为“把自己界定为‘女性写作完全是一种画地为牢的做法。”15那么她为何有意识地将创作自我指认为女性写作?并且,自我指认为女性写作的句子在文本中独立成段,足见林白对其重视程度。16文本意义变迁所造成的遽变与矛盾,以及作者的表層指认与文本逻辑上的内在脱臼,使林白小说中女性主义的“发生”表现出一种吊诡形态。

值得注意的是,“认为梅劲是一名优秀的女性主义写作者”的“某些评论家”将林白小说的叙事声音延伸到了文本之外。我以为林白在这里的自我指认,在两个方面存疑:第一,一般来说,主义是评论界研究的结果,而作家在创作中很少有意识地去创造某种主义。可林白却在创作中将“我”指认为“主义”,这就将其创作与评论界联系起来了;第二,1993年中期前林白小说中充斥了强烈的男权意识,也就是说,在《战争》前林白创作中并不存在女性主义文学作品。那么,林白为何将自我指认为“一名优秀的女性主义写作者”?

这一切都指向了林白小说中女性主义“发生”的文学语境:陈晓明的《欲望如水:性别的神话——林白小说论略》(以下简称《欲望》)。其实,“某些评论家”的评论指的就是《欲望》。据笔者统计,在《战争》以前,《欲望》是唯一将林白与女性主义联系起来的评论,同时也是学界的第一篇林白小说专论。

批评与创作之间的关系历来微妙而复杂,况且林白在创作谈和《林白文集》后记里多次表达自己对于学界评论的重视。若将《欲望》与林白小说创作的生命历程进行比较,会觉察这篇批评在出现的时间节点和内容上都很独特。《欲望》与《回廊之椅》和《瓶中之水》及《林白谈小说》同刊于《钟山》杂志1993年第4期,从写作时间上看,林白小说中的女性主义及其相关概念恰是在紧随《欲望》之后突然“发生”,这方面最具有典型性的是《战争》《青苔与火车的叙事》和《枝繁叶茂的女人》。

《林白谈小说》写成于1993年5月20日,《回廊之椅》和《瓶中之水》应写成于1993年5月20日前不久。《欲望》写成于1993年5月23日。《战争》写作于1993年4月24日至1993年9月30日,可推断林白在《战争》的创作早期曾与《欲望》相遇。《青苔与火车的叙事》写成于1993年12月2日。《枝繁叶茂的女人》1994年11月初刊于《青年文学》杂志第11期。17

但凡《欲望》所提出的阅读期待,林白都紧跟着在之后的创作中以浅白直露的自我指认做出回应。《欲望》所提出的阅读期待,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女性意識和女权主义立场;二是女性写作。“‘新时期的女性文学一直就没有女性特征,因为本来就没有女性意识,也许应该归结于意识形态的整合法则压制、淹没了那些朦胧的女性意识。”18“也许这种‘女权立场对林白乃至对大多数中国女性作家都是一种苛求。”19“我相信存在一种有别于男性写作的女性写作,这倒不是说二者存在风格上的差异(所谓女性纤弱、柔弱、忧郁之类),而是一种特殊的女性话语,一种纯粹的女性欲望的表达,一种特殊的女性故事。”20“我设想的女性写作应该有着更为宽阔的现实背景和更强的穿透力,女性欲望的话语可以包含更多的意义。”21将《欲望》所提出的阅读期待与林白的自我指认相比较,会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默契的对应关系。

与《欲望》相呼应,1994年12月,陈晓明在《彻底的倾诉:在生活的尽头——评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及〈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中随即表达了对林白新作(《战争》和《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中“新质”的高度赞誉:“1993年,我在‘钟山看好栏目写过关于林白的文字……1994年,《一个人的战争》以及《青苔与火车的叙事》等作品使这个女性变得容光焕发而不可阻挡。”22这篇“颇有争议的东西”恰恰指的就是笔者于前文所考证出的初刊于《钟山》杂志1993年第4期“钟山看好”栏目的《欲望》。

林白小说中女性主义的“发生”还有另一层原因:她对未来文学思潮清醒的预期:“女书商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对第×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的时机把握,再次说服我投身于一次妇女问题的纪实文学”23。第×次世界妇女大会指的应是1995年9月4日在北京举行的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这也就解释了当下极力疏远与女性主义关系的林白,为何在1995年却试图与其他女作家组成女性主义文学团体:“这次在镜泊湖开笔会,徐小斌提出想搞一个女性主义的文学团体,我们串连了几位”24。

二  阐释困境:“强制阐释”与反阐释

从林白一跃成为中国女性主义的代表作家来看,她的写作策略的确颇见成效:一是其作品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传播;二是她以女性主义作家的身份跻身于中国当代文学史。但颇为尴尬的是,林白随之被学界固化进了女性主义的阐释框框,以至于她反复声明自己与女性主义的隔阂。但批评界仍习惯性地用女性主义理论“强制阐释”林白小说。那么,为何林白小说会陷入“强制阐释”与反阐释的困境?我认为有两层原因:一是外在原因,即当下流行的理论先行之下的“强制阐释”风气。《欲望》是对林白小说“强制阐释”的第一篇文章,也是导致林白小说被后来学者继续“强制阐释”的诱因。后来学者“强制阐释”的路径,大体上没有超出《欲望》所代表的模式。二是内在原因,即林白小说中的女性主义表现出貌同实异的面相,这让批评家所操持的理论话语与小说文本之间的关系难以调适。

《欲望》对林白在1993年中期之前小说的解读,在理论先行之下存在严重偏离文本真正意涵的倾向。批评家的理论和评价先入为主,结果便制造出一个主观性的女性主义。但耐人寻味的是,当时林白对之并没有立刻做反阐释,而是选择将错就错地接受其文章中潜在的引导。我认为,林白首先是一个作家,其次才是一个女作家。《欲望》却主观地只聚焦于作者作为女人的性别身份:“如此个人化的小说,我却也不得不把它当作女人的故事来读解”25。

由于二帕和意萍之间的暧昧情谊,《瓶中之水》被《欲望》指认为女同性恋题材。从表层现象上来看,因二帕和意萍都同为女性,她们之间的暧昧感情的确近似于女同性恋。不过,这只是文本表层现象给我们造成的主观感知,如果从学理上来辨析,会发现意萍及其跟二帕之间的暧昧,只是“我”借意萍表达自恋,“她沉浸在自恋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到了自己的魅力。”26其实,意萍对非同性恋做出了清晰的表达:“二帕,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那样,我们只是要一种比友谊更深刻的东西”27。此外,纵观叙述二帕和意萍之间暧昧的文字,均是表达意萍对二帕的倾慕,而叙述二帕对意萍倾慕的文字几近于无:“你虽然不漂亮,却有一种怪异的美。”28意萍对二帕说:“可是我在乎你,你知道你多让我动心,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只有我才能欣赏你”29。

其实,“我”之所以借同性表达自恋,是因为对男性的心理阴影,“没有真正从他们那里得到过快乐,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绝望极了。”30准确地说,是“我”屡遭对方拒绝,终因爱生恨,转而通过女性表达自恋。《战争》详细叙述了“我”对于“他”的苦恋,苦恋期便是“我”创作《回廊之椅》和《瓶中之水》的时期,“在他不来的日子里,我就拼命写作。那一段我一口气写了两个中篇,这是后来在提到我的小说时人家总要说到的两个作品。”31

《欲望》认为林白对同性恋关系写得不足,似是而非,并指出二帕“一直有意回避自己的内在世界”32,对女性欲望的表现不够勇敢:“那种纯粹的欲望,被深藏于内心世界,如此倔强,无法抗拒,无法表达,只能逃离”33。于是,林白紧跟着在《战争》里叙述女同性恋和女性内心深藏的性爱欲望,而这些在她之前的文本中从未出现过。

对二帕在事业上的挣扎,《欲望》认为“很显然,二帕一直有意回避自己的内在世界,她企图超越自我,也就是说,她企图进入外部的(男性的)世界”34。他先验地将世界默认为只是男性的世界,女性的努力都应被视为企图进入男性的世界。此外,二帕企图进入男性社会与同为《欲望》所认为的“她们逃避社会,拒绝与男性交往”35自相矛盾。其实,二帕不但不是拒绝与男性交往,反而是以攻势捕捉男性:“因此她决不能把老律放走。二帕在房间里枯坐着,十分羡慕那些风骚风韵十足的漂亮女人,心里捉摸着她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男人整得服服帖帖说一不二的。”36相同,《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的“我”认为“同心爱者不能分手”,苦恋不得,自然并非是拒绝男性。

陈晓明在《中国当代文学主潮》中反复用女性意识、女性写作、女性话语等作为关键词定位林白。它们同《欲望》所提出的阅读期待几近相同,对林白的定位,没有超出15年前《欲望》所期待的阐释范围。甚至,《中国当代文学主潮》中部分段落与《欲望》存在近似逐字逐句重复的巧合,37《战争》也被其历史化为中国1990年代初女性写作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由此,我们觉察到林白创作与学者批评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复杂的关系:寄生、共生与对抗。

通过考证林白小说中女性主义的“发生”过程,我们就不难理解林白小说陷入“强制阐释”的内在原因。当学者用女性主义理论剖析林白小说时,他们将如何面对她1993年中期前作品中浓厚的男权意识?这就容易造成“强制阐释”和孤证。此外,林白在文本中常自我指认的女性主义,无法在叙事中内化,而是浮于表面地标签式地跟批评家做潜在的呼应。这源于女性主义并不是根植于她的内心:“我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38,与她对理论的陌生:“我对女权主义的理论是陌生的”39。在语境将女性主义的“发生”踪迹遮蔽后,林白笔下的女性主义文学就会呈现出貌同实异的面相,若批评家执意将缘饰作为主体来解读和框定她的创作,这就会遭到作者和文本的双重抵触。

三  限度:异质、转型与持守

女性主义吊诡的“发生”导致林白小说在三个层面——异质、转型与持守,存在限度。由此,我们也可窥见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限度。

其实,女性主义始终是林白小说中的异质。为了异质迅速地生出根系,林白在三个方面表现出操之过急和行之过甚:一是她以脱离文本内在逻辑的方式,对女性主义进行频繁的标签化的自我指认。二是她在短时期内创作出大量所谓的女性主义文学。1993年中期至1994年末,林白相继创作出《飘散》《青苔与火车的叙事》《战争》等共6部作品。其中除《长久以来记忆中的一个人》和《墙上的眼睛》未明显涉及女性主义外,其它4个篇目皆不同程度地存有女性主义痕迹。三是林白在创作中存在主题先行和图解概念的倾向,这自然是指女性主义。这造成其小说的思想大于形象,最典型的是《飘散》,文本中充斥着大量空洞的议论,主人公(如邸红和琚)之间几无任何关联。人物出场靠的居然是作者直接的罗列:“有一个女孩叫邸红。有一个男孩叫李马。”40

此外,通过细察文本中大量粗制滥造的句子,我们能体会作者创作中的急迫:“邸红,如果我们需要得到一位男士的保护,我们就找林先生,如果我们需要一位情人,我们就找林先生。如果你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你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41。

学界认为林白创作是女性主义的评论,主要持以下理据:一是林白在文本中反抗男权;二是林白小说对女性欲望的书写。就反抗男权来说,无论是通过文本细读还是创作谈的研究,我们都无法获得这种认知。更何况,林白女性主义的“发生”主要是来自陈晓明的男权。对于女性欲望与女性主义之间的关系,我不认为前者一定构成后者,比如具有浓厚的男权意识的《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在叙述“我”对男性苦恋不得的无奈心境之下仍有很多性爱场景,甚至是女主人公与狗的性爱。这昭示出林白小说作为女性主义文学的指认困境及其限度。

在林白对女性主义的自我标签化外,笔者实未觉察到文本中显著的女性主义意蕴,更何况林白于小说文本之外反复声明自己与女性主义的隔阂。质言之,男权意识浓厚的林白在男性评论家的引导下,以及对将在北京举行的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的热点迎合,从而迅速地进行所谓的女性写作,通过自我标签化以及学界的误读与建构,最终被固化为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代表性作家,《战争》也被定义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针对林白小说的转型问题,笔者认为其先后经历过两次转型,且这两次转型的模式表现出貌异实同的面相:转向对男性主流评论家的阅读期待。第一次转型是1993年中期,林白受到陈晓明《欲望》的启发,随即转向女性写作。她转型后的女性写作以概念化严重的《飘散》始,但就影响力而言,以《战争》为代表。第二次转型与第一次转型表现出类似的模式。林白在2004年2月与陈思和进行了一场对谈,陈思和在对谈中反复肯定了《万物花开》中的“民间”叙事成分。之后,林白随即有意识地转向“民间”叙事。陈思和也肯定了她紧随而来的“民间”叙事:“过了几个月,她由武汉来上海,与我做了一个对话,她的状态非常好,回去后没有几天就寄来一个新写的短篇,那就是《红色见闻录》,是《去往银角》的续篇,替下了《十二月》……由于作家的变化是在她有了真正关注民间的立场才发生的”42。从而,她转型后的“民间”叙事作品以概念化严重的《红色见闻录》始,就影响力而言,以《妇女闲聊录》为代表。

从整体上来说,女性主义只是林白基于其以往创作中一以贯之的性质缘饰进去的异质,远非其小说的主体。学界以缘饰作为主体来框定林白小说的整体意涵,这就是林白对女性主义的框定不断做反阐释的原因。通过细读林白早期小说,我们可以发现,文本中随处可见午夜的河流和巫术鬼魅等神秘叙事,它们与“我”的现实世界融为一体。这种对“人”的“存在”的体验性哲思大体上贯穿了林白小說创作的始终。从而,若从整体上观照林白的小说创作,它们大体上执着于探索“个体之人”与“存在”的关系问题。那么,以人的“存在”和存在的“人”的诸种意涵才能对林白及其小说有所领会,换言之,个体的生存哲学(而不是性别身份)才是林白小说贯穿始终的持守(主体)。不过,这一持守(主体)常被外来的缘饰性的异质(女性写作和“民间”叙事)中断。女性主义作为外来思想终究不过是来自创作者外部的刺激或召唤而已。这一独特的现象使她的作品在进入时代语境叙述后,所呈现出来的价值点选择与凸显以及这一过程的叙述模糊性都作为历史遗留问题被搁置。对这些作品与时代语境之间关系的研究,是对林白小说中女性主义的源流与变奏考察的重要部分。

与以上林白的女性写作模式相类同的是,1990年代初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曾受到男性批评家和男性作家的鼓励、号召和推动,“1995年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女作家出了两套书,一套是王蒙主编的《红罂粟》,一套是王朔陈晓明他们策划的《风头正健才女书》”43“我们无疑特别关注那些富有个性和具有挑战意义的女性写作,并有计划地推向社会。”44这些史实印证了上世纪末戴锦华的论断:“陈染、林白、海男的大胆且自恋的女性自传写作与女性性心理、性场景描述,却赢得一片喝彩与持续鼓励便显得耐人寻味……先在的、权威的男性窥视者的暴力设置,将女性的自陈框定或曰钉死为一种暴露者的表演。”45

女性主义文学自然不是评定林白创作水准的唯一标尺,况且林白对女性主义文学的框定曾多次做了反阐释,她也无意倚靠女性主义旗帜获得认同,她仅仅是想为创作加入一些新质以突破原有的意义空间。不过,林白小说在脱离女性主义定位之后,将如何跻身于中国当代文学史,这又是一个新的值得深思的问题了。

注释:

①尉玮:《林白:我的写作比“女性主义”更宽广》,《香港文匯报》2016年12月12日。

②15刘彬:《林白:百感交集与五味杂陈》,《光明日报》2013年7月11日09版。

③38搜狐:《林白:不论走到哪里,北流都是我的底色》,http://cul.sohu.com/20061114/n246384121_1.shtml,2006年11月14日。

④何晶:《林白:及物很重要,老是形而上会疯掉》,《羊城晚报》2015年4月12日。

⑤⑥⑦⑧⑨16林白:《一个人的战争》,《花城》1994年第2期。

⑩林白:《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上海文学》1989年第10期。

1112林白:《玫瑰过道》,《漓江》1992年第3期。

13林白:《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作家》1994年第4期。

1423林白:《枝繁叶茂的女人》,《青年文学》1994年第11期。

17林白《林白谈小说》《一个人的战争》和《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与陈晓明《欲望如水:性别的神话——林白小说论略》的创作时间都被标注于初刊本文末。

181920212532333435陈晓明:《欲望如水:性别的神话——林白小说论略》,《钟山》1993年第4期。

22陈晓明:《彻底的倾诉:在生活的尽头——评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及〈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作家》1994年第12期。

24林舟、齐红:《心灵的守望与诗性的飞翔——林白访谈录》,《花城》1996年第5期。

262728293036林白:《瓶中之水》,《钟山》1993年第4期。

31林白:《一个人的战争》,《花城》1994年第2期。

37参见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15页。陈晓明:《欲望如水:性别的神话——林白论略》,《钟山》1993年第4期。

39林舟,齐红:《心灵的守望与诗性的飞翔——林白访谈录》,《花城》1996年第5期。

4041林白:《飘散》,《花城》1993年第5期。

42陈思和:《愿微光照耀她心中的黑夜——读林白的两篇小说》,《上海文学》2004年第6期。

43徐小斌:《八十年代文坛趣史最难得的是,他们是真人》,《北京青年报》2015年10月25日。

44林白:《风头正健才女书·青苔》,华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页。

45戴锦华:《世纪之门》,《创作评谭》1998年第4期。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蒋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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