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贺
【摘 要】 美国自然作家爱德华·艾比在其作品《孤独的沙漠》中通过对于旅游产业、水库建设、铀矿开采和印第安人保留地开发等环境问题的讨论,表达了保护生态弱势群体、追求环境公正、尊重文化差异的环境正义观。在这种生态正义观的背后蕴含着作家对于环境伦理的追求和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期盼。
【关键词】 爱德华·艾比;《大漠孤行》;环境正义
美国20世纪著名的自然文学作家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不仅以其对美国西部荒野的描述和赞颂著称,同时也是一名活跃的生态行动主义者和激进的环保主义者。他曾积极投身到抗议在科罗拉多河上修建格勒恩峡谷水库(Glenn Canyon Reservoir)等反对工业文明入侵自然的环境解放运动中。他的小说《故意破坏帮》(The Monkey Wrench Gang)生动地描述了许多针对水库、铁道等破坏自然的社会机器的生态捣乱行为,甚至成为了环保行动组织“地球优先”(Earth First!)的行动指南。[1] 在他的诸种不啻为极端的生态保护观点和行动的背后中,是艾比对于环境伦理和环境正义问题的深入思考。
在讨论艾比的代表作《孤独的沙漠》(Desert Solitaire)时,批评者多注重探讨其中的“沙漠美学”,即以沙漠为代表的荒野如何以自然之美补充工业文明下人类生活的缺失,带给人心灵的慰藉,成为“我们精神的家园”。[2] 然而,除 “环境美学”之外,“环境政治”也是艾比作品的核心构件之一。环境伦理及其牵涉到的种种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都是作家所思考的主要内容,也是《孤独的沙漠》的重要侧面。考察艾比在这部作品中对环境伦理问题的讨论,探究作品所反映的环境正义思想,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艾比积极介入生态行动的动机和他的生态思想,也能够给我们理解这部充满思想厚度的作品带来新的启迪。
一、环境正义
环境正义是伦理学中的正义观推衍到环境问题上的产物,其核心内涵是秉持平等、自由、公正等正义的基本尺度来协调个人、群体、物种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从而保证生态系统协调、稳定、持续地存在,使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自然物种都能够健康、永续地生存和发展。
从正义的主体来看,环境正义可以分为种际正义、代际正义、代内正义三种维度。[3]种际正义即不同物种之间的平等公正关系;代际正义指当代人面对后代人的环境伦理责任;代内正义则包括不同国家、族群、阶层乃至性别之间的正义。
从正义的内容来看,环境正义涵盖分配正义、承认正义、能力正义和参与正义。[4] 分配正义指环境资源和责任的平等分配;承认正义是对不同个体、族群和物种面对环境的差异和独特性予以尊重和承认;能力正义是指保证各种环境主体的生命潜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施展;参与正义则是各类环境主体能够充分参与环境活动和环境政策的制定,而不是被排除在外。
作为环境伦理的重要向度,环境正义具有极强的介入现实的指向性。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以美国为代表的世界各国都掀起过轰轰烈烈的环境正义运动。这些运动大多关注少数族裔和社会底层的环境权利,就毒物处理、工业污染、社区发展等众多环境议题提出了鲜明的主张,并努力对环境政策的制定施加压力,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堪称“一场活跃且激烈的政治运动”。[5]
以此为背景去回顾艾比的《孤独的沙漠》,可以发现这部出版于20世纪60年代末的作品可谓开环境正义运动之先声。作家在这部随笔集中所论述的旅游开发、水库建设、铀矿开采和印第安人生存权等问题都成为后来美国环境正义运动所关注的主要议题。此外,作品中鲜明的保护生态弱势群体的伦理立场以及强烈的关注环境可持续发展的道德关怀正是环境正义运动的核心关切,也是环境正义思想的要旨所在。
二、环境失能与印第安人的生存困境
种族正义是环境正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背景是“在美国(乃至世界范围内),人种和民族意义上的少数派一直遭受着失衡的环境性贫困”,而环境正义就力求为少数族裔发声,保护他们的环境权利,解决困扰他们的环境问题,提高其生存质量。[6] 美国的土著居民印第安人生存高度依赖自然,往往成为环境问题的最直接、最严重的受害者。然而他们长期处于经济和社会的弱势地位,在资源开发和工业污染大潮面前几无抵抗之力,也很难参与经济和环境政策的制定。在资本和政府的双重掠夺之下,他们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已经失去了保障其生存的能力,多数变得流离失所、穷困潦倒。在《孤独的沙漠》中,艾比以生活在美国西南部的纳瓦霍部落为例分析了印第安人的生存困境和其成因,对于如何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消除贫困发出了许多真知灼见。
艾比首先指出,环境资源的分配不公是造成纳瓦霍人贫穷的根源。土地“是纳瓦霍民族的坚实后盾”,是其“以绵羊、山羊和马为基础的牧畜业经济”的基础。[7]然而美国政府为他们划定保留地时并未考虑到印第安人之后的人口增长可能带来的环境压力,加上一些贪婪的白人仍觊觎他们的土地,不断以各种名目和花样分割他们的保留地,都使得纳瓦霍人可以利用的土地不断减少。纳瓦霍人不断增长的人口让环境不堪重负,“土地的生产能力也在逐年下降”,“过度的放牧和土地逐渐的沙化正严重威胁着他们的生存环境”。[8]迫于生存压力,许多纳瓦霍人不得不离开土地,在城市的贫民窟中过着悲惨的生活。
此外,艾比不无敏锐地揭示出,印第安人所承受的环境不公还源于政府和社会对于印第安人生活习俗和文化身份的忽略和漠视。美国政府部门印第安人事务署完全无视印第安人的文化传统,一味地强求纳瓦霍人复制白人的生活方式,其“長远目的是把印第安人转化成白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同化作用”。[9]美国政府的同化政策尽管在表面上看把印第安人纳入了美国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中,却忽略了印第安人居住地的环境资源和能力无法承载美国式生活的简单复制,“部落的资源远远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10]这只能加深环境的恶化和纳瓦霍人的贫穷。
因此,要解决印第安人遭受的环境性贫困,就要保证他们拥有足够的资源禀赋。这既需要对印第安人部落“实行计划生育”,限制人口的过快增长,也需要进行社会变革,“更公平地分配国家收入”。[11]同时,同等重要的是在制定环境政策时需要充分尊重印第安人的“本性和传统”,保护其“古老的自由生活方式和他们的尊严”。[12]因为只有在尊重印第安人同白人社会的文化差异的基础上才能真正找到令印第安人和自然环境都切实受益的发展道路。
三、环境剥夺与社会底层的身心失衡
除种族正义外,阶层正义也是环境正义的重要主题。在现实中,工人、农民等社会底层“较弱的政治力量和较低的社会经济地位……决定了他们在环境权益和环境负担分配中处于从属地位”,因而常常遭受不公正的待遇。[13] 比如,工业生产中的有毒废弃物处理设施往往分布在社会底层社区周边,使底层人群最易于受到环境污染的危害;穷人往往难以享受到公园、绿地、洁净水源、绿色食物等环保设施和产品的益处;低收入人群更容易受到来自于工作场所的环境侵害;等等。阶层正义就意味着为社会弱势群体争取环境权益,纠正侵害社会底层人士生活质量和工作安全的环境风险及环境危害,保证他们的身心健康。
在《孤独的沙漠》中,艾比总是能够站在社会底层的立场上剖析他们所遭受的环境不公待遇。比如科罗拉多峡谷地区的铀矿开发,在政府的鼓励和资本的支持下,这个地区掀起了“淘铀热”的浪潮。尽管人们纷至沓来,抱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进入采矿行业,但是“只有那些大型矿业公司能够从中得到受益”,这些“公司的决策层中有许多将军而且在看不见的工资表上有许多议员的名字”。[14]在巨大的财富背后,牺牲的却是无数普通的铀矿工人的生命健康。这些矿工“不仅每分钟都在吸入岩石的粉尘,每天在使用烈性炸药的环境下工作,同时他们的身体还被远远超过常规剂量的放射性α、β、γ射线所照射”,但他们往往意识不到这些危险,因为原子辐射对他们来说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传闻,或许只有在“生了病或者健康状况变得很差的时候”才会“记起并且想弄明白”这些传闻。[15]无疑铀矿的开采产生了巨大的环境不公,自然资源创造的财富都流向了权贵阶层,普通工人的却在充满毒性的环境中深受毒害。
环境问题上的阶层不公并不只体现在铀矿开采这样赤裸、鲜明的案例中,也可以非常隐蔽曲折地暗藏在旅游产业和国家公园的建设中。国家公园的设立本来是为了保护自然的原初完整性,但现在却被公园管理部门当成了“摇钱树”,为了促进旅游产业的发展而进行大肆开发:纯净的土地荒野被一条条现代化公路分割,以供游客驱车方便进入;巨型的沥青停车场和电力、卫生设施齐备的宿营地取代了原生态的植被景观;电缆线和高耸的水塔成为朴素原始景色的背景板。艾比犀利地指出,对国家公园进行旅游产业开发表面上看是在响应“国家公园是为大众服务的口号”,让更多的游客可以来到公园中游览,但实质上却是一种环境剥夺:“在这种体制下最大的牺牲者却是那些驾车到处旅游的人们”,“他们在被掠夺的同时也在掠夺者自己”。[16]他们被掠夺去的是真正地贴近自然、感受自然,让自然为他们疲惫的灵魂提供慰藉的机会。在旅游产业的驱动下驾车出游的游客们并不能体验到“国家公园的精华所在”,只是在“进行着横贯大陆的汽车马拉松活动”,做着机械而无意义的重复工作:在路上—买门票—拍照片—吃快餐。[17]他们因而只能继续忍受着和在城市与工业社会中一样的焦躁、烦闷与乏味。
在旅游产业的运作之下,普通大众丧失了享受自然之美的环境权益,而源源不断的利润却流入了包括建设承包商、石油公司、汽车产业等在内的“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的腰包。[18]这样看来,旅游产业正是商业资本以一种极为曲折的方式对于社会大众进行的环境剥夺,牺牲了普通人可能从自然中获得的健康和快乐。针对这种状况,艾比提出,要让国家公园回归荒野的本质和原本的自然面貌,避免进行过度的商业开发,这样才能给游客带来源自于自然的纯真享受和愉悦。
四、环境改造与后代栖居地的丧失
环境正义不仅指当代人之间的正义,也包涵当代人同后代之间的代际正义。代际正义要求“当代人在享受自然环境带来的环境利益和福祉的同时,要保持自然环境的生态完整性和可持续性,以保证后代人享受安全、干净和健康的自然环境的权利”。[19] 环境代际正义的提出,是针对当代人对环境的大肆污染和破坏,对自然资源竭泽而渔式的开发的做法。这些做法危机到了后代人的生存和发展,是对其环境权利的严重侵犯。因此,代际正义就要以一种鲜明的代际伦理来规范现代人的环境行为,着眼千秋未来,为子孙后代谋环境福祉。
在《孤独的沙漠》中,艾比通过批判人类对美国西南部峡谷地区开展的一系列环境改造行为,表达了鲜明的环境代际正义思想。为了获取电力和为农业灌溉供水,美国先后在流经美国西南部的科罗拉多河上建设了多座水电站。电站大坝围成的水库淹没了大片的峡谷地区,使壮观的大河咆哮、悬崖飞瀑的自然景致化为乌有,也完全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系统,让生活在当地的动物无处可居。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些被艾比称为“巨型淤泥坑和蒸发池”的水库一方面会使珍贵的水资源流失,因为水会“蒸发和下渗到水库的多孔砂岩中”。[20]水资源的流失又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气候异常干旱,给美国西南部半干旱和干旱地区脆弱的生态系统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导致土地的完全沙化。另一方面,流经沙漠地区的河流含沙量过高,未来必然会使水库因为淤塞而被弃用。
除水坝外,开发者们因为西南部水资源缺乏而计划“把水从哥伦比亚河,或者甚至育空河通过水坝引来,然后用横空水道将水引至犹他、科罗拉多、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21]艾比指出,西南部地区并不缺少水,这里的生態系统蕴含的水量足以支撑其原始动植物的存活和现有人类的居住,而大规模的引水计划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类偏执地要求人口和经济增长的期望。这种“为增长而增长是有害的疯狂举动”,因为西南部的“凤凰城和阿尔伯克基的人口成倍增长后就不再是生活的好地方了”。[22]片面地为了增长而肆意调水将永久性地破坏本区域的生态平衡,使这片区域不再宜居。
建设电站和引水工程这种当代人的短视行为极大地损害了后代人的环境福祉,让他们势必难以继续在美国西南部地区栖居。艾比大胆地推想,“时间的发条迟早会把兹博拉、凤凰城、阿尔伯克基它们七座城市全部埋葬的,埋葬在流动的沙丘下”。[23]他甚至想象,美国人的后代會变成“蓝眼睛的纳瓦霍贝都因人”,他们将在埋葬着现代文明的废墟上“放牧他们的羊群和马群”。[24]而一座座水库大坝届时将变成“淤泥充塞的、古老的、神秘的”古文明遗址,只能供后代人遐想和哀叹。
环境正义期冀通过为人类对待环境的态度和行为树立一套以公平与正义为标尺的伦理准则来确保人类自身与生态环境的可持续存在和发展。环境正义思想向我们昭示,只有以公平正义、尊重差异等伦理原则为依据才能正确地调适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人类与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谋得长远的福祉。然而环境正义绝不是纯粹的道德哲学,而是具有强烈的现实介入性,必须要付诸实践才能真正发挥作用。《孤独的沙漠》正是通过对于一个个现实的环境问题的思考和讨论,体现出了朴素而又深刻的环境正义思想。艾比在作品中所表达的环境正义观值得每一位像他一样热爱自然之人的认真借鉴和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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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 贺(1989—)男,安徽淮北人,硕士,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